安子和左棠住的是一栋两层楼高的小洋房,院内大树参天,庭院寂寥,花池里的菊花有几朵已经绽开了,轻轻摇曳着。忽然楼道里传来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只见一对在黑色网眼袜包裹下显得玲珑诱人的小腿一点点走进,踩着两寸来高的乳白色高跟鞋。这就是首先进入程西眼中的左棠了: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露出白皙异常的脖子,好像是扑了粉似的。一缕长长细细的发丝垂在耳边,时不时遮住吊梢眼的一角;她的嘴角浅浅地上扬而双眉微蹙,一副似笑非笑、欲说还颦的样子。身着天蓝色缎面,腰际点缀一圈刺绣图饰的轻薄连衣裙,成V字形的领口开得很低。周身浓重的香水味弄得程西头昏脑涨之际不由得想入非非起照片上她那消瘦苍白的肩膀,不知道安子的手有多少次带着温情,轻轻地轻轻地搭上去。
一开口,她更是渭安来渭安去的。程西反倒像是外人,插不上一句嘴。程西听着左棠软绵绵的像害了感冒一样的小声音,不由得胸中火起,歹念横生,心想我跟安子玩泥巴的时候你还在哪儿呢,非把你们拆散了不可。一路带着她去游览、逛街、吃饭,都魂不守舍,坏主意在心里转来转去:她要找一个男生去勾引左棠。程西觉得她们所谓的同性恋都是扯淡,归根到底还是喜欢男生的——至少她希望如此。
找谁呢?沙场秋点兵。吕梦家太酸,还是小文青,太闷骚,肯定不是对手。左棠一看就是颇有阅历的。陈思强很有冲劲,但也就一流氓,层次太低。除非靠强奸,否则必然搞不定左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刘千里别的都好,就是有点穷,摆不开场面……想来想去,还是魏寥最为妥当。
魏寥比安子大两岁,是程西高中同班同学。高一的时候,一个叫“午夜梦话”的广播节目在班里突然流行起来,极受推崇。课间的时候,只要看见一群男生在一起推推搡搡,小声叽叽咕咕一会儿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狂笑声,不用说,一定又是在讨论听广播的心得。女生如程西辈,当着同学的面当然不会承认收听这等广播,强忍住笑,不动声色地抄写作业,必是入夜,躲在被窝,脸红心跳地听。听那无数关于生理方面的专业名词轮番轰炸。直听得浑身燥热。此节目除了性之外不谈任何话题,尤其关注性变态问题。女主播貌似严肃同情的语调里藏不住的欢畅随着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欢涌,一激动就把正在讨论的话题和一些名字拗口的西方历史上著名变态狂联系起来,上天入地哇哇乱扯。她的直率坦诚毫不亚于安子,动不动地今天讲一个暴露癖的心路历程,明天又在尺寸大小、时间长短上纠缠不清。教室里男女同学之间彼此注视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有时忽而能听到一个女生问男生,你多长。男生窘迫,答道,正常(长)。女生不依,追问,正常(长)是多长?女生如程西辈,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置身热带丛林,四围的黑暗之中,无尽莫名的危险。当然她还不会像女权主义者那样使用“性威胁”之类大词。她只会去私下去跟安子聊,于是,才知道这燎原之火本就是从安子这里出发,经由魏寥,在班里迅速蔓延、吞噬了无数青春的野草。
于是她这才知道,魏寥已经成了安子的男朋友。
据说,魏寥之所以在男生中呼风唤雨,除了攻城拔寨无数、圆了很多男生的梦想之外,还因为他融会贯通、一通百通,发展出一种独特的“泛性论”,几乎能把一天内的所见所闻全部从“性”这一角度找出合情合理的解释来——如果生活中遇到什么想不通的难题,尽可找魏寥分析解决,很少有人失望而归。代价也不大,男生嘛就是请他吃顿饭,女生只要给摸一摸就行了。这个流言一开始在女生圈里恶评如潮,后来突然有几个人叛变。女生间的团结难免如此。她们吃螃蟹后坦白交代说效果很好,并深为魏寥的口才、思辨和迷人的眼睛所折服,何况魏寥还算厚道,对于“窝边草”的同班女生也就是摸一摸,并无其他非分要求。反正摸一摸又不掉块儿肉,大家最后都是要嫁人的,没必要天天摆出一副老处女的架势,而且魏寥长得又精致……后来,在“午夜梦话”的强势影响下,魏寥供不应求,被迫正式宣布隐退江湖,不再解决他人疾苦。
说来也奇怪,下至班级大扫除总结,上至《金瓶梅》读后感,魏寥都能写得深入浅出,绘声绘色,充满蓬勃向上的动物一般的生命力,一扫当时《萌芽》带动的感伤之风。魏寥其他学科的成绩都在及格边缘徘徊,惟独语文成绩居高不下。平时也从来不见他翻课本。上课的时候不是瞌睡连连,就是在抽屉里看些大家都不知道的书,据说那基本被翻卷了页角的《巨人传》《十日谈》之类,就是他买来传阅的。他在同学中,越来越表现为一个流氓才子的经典形象。
程西一开始也没跟魏寥打过交道。虽在同一个班,也是耳闻居多。一天,轮程西值日,放学后,她正低着头扫地,突然觉得撞上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正是魏寥。早有传言,说魏寥“美目传情”的功夫一流,抵抗力差的人千万不要轻易尝试和他对视,程西赶紧低下了头。没想到魏寥不依不饶,开门见山:“我还没有摸过你,给我摸摸。”
“不行!”程西扯紧了衣襟,语气坚硬、冷漠,坚贞不屈。
没想到魏寥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留在教室自习的人都向这里聚拢来异样的目光,没想到方渭安的铁杆好友真的这般刚烈,看来之前自己没下手是对的,活该让魏寥去碰这块石头。
这时正巧一个女生昂首挺胸地经过。在众人注视中的魏寥,就好像一个镜头前的演员一样,旁若无人、毫无先兆地伸出手,毫不迟疑地迎着那女生的胸部移动过来的方向,顺势放了上去,表情陶醉地摸了一摸。
“啊,你要死!”那女生像只发情的猫一样嚎叫起来,跳到一边。
“真圆……”魏寥还没有缓过神来,完全不理睬她的咒骂。那女生又嗷嗷嗷地吼起来,吼完也就完了,依旧走开去。
“你看人家多有范儿。这下该给我摸摸了吧。”魏寥转过头,春情未了地堵着路,看着程西。
有一段时间,魏寥突然开始和程西凑近乎,放学后有事没事地就蹭过来说几句话。程西觉得这和“拉链门”有关,魏寥八成是看了之后还不甘心,想要泡。他对程西说自己对身材的要求比长相还要高,更让程西一看到他就面红耳赤、浮想联翩。后来程西才知道,那段时间里他同时保持和十几个女生的“友好”关系,不偏不倚。他是住校生,而每天放学后程西又急着回家,不然妈妈又要怪话连篇,所以他们聊天的时间很短,程西又太青涩,很快,少年的魏寥因为觅食太过容易,缺乏耐心,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从程西的生活中消失了。
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赫然是安子的男朋友。这是学生恋人中何等重量级的组合。至今仍然是老同学聚会时的常常无限唏嘘地谈起的古代神话故事之一。
安子和魏寥都住校,两栋楼面对面,中间不过隔着一个小花池。天时地利人和。他们胆子很大,除了对教师们回避一下之外,对学生毫不躲闪。有时候,程西提着零食去宿舍看望安子,就会碰见两人正卿卿我我。按照规定,男生不得进入女生宿舍,但这自然难不倒魏寥。法外求法,乃是枭雄的家常便饭。
这时,魏寥就会冲着程西没心没肺地欢笑着。程西觉得这笑容十分熟悉,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后来又想,其实就是什么事情也没有,有的只是欲望。程西就是这样小心地收拾自己的欲望,安心地做乖女孩。
程西第一次感觉到与安子的疏离,便是在这个时期。因为安子一反常态,很少和程西提及她和魏寥的故事。程西也好多次很反常地丢下矜持,主动问起,安子也只是云淡风清地一句“挺好的”,一笔带过。程西在日记里写道:她不愿意和我一起分享他们之间的记忆,可见珍惜、私秘的程度。
这段时间并不长,但却成了一个可供众人和程西以后无限想象的空间。没有经验而满心妒意的程西这样反复地想象、加工过:在宿舍那张寒酸的木床上,安子和魏寥赤裸裸地缠绕在一起,变化着各种姿势,然后是水乳交融的呻吟声,穿破寂静的月夜,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再然后,他们仍然紧紧贴在一起,在这张窄小的床上疲惫地睡去,梦境里没有黑暗,也没有光明。这荒诞而造作的场景,曾是程西渴望过的一辈子的幸福。可怜了她,只是魏寥这辆豪华炫目的公交车上的匆匆过客,可是谁又能做这辆车的司机呢。
时过境迁,安子和魏寥早不知换过多少伴侣,魏寥反而跟程西更熟了。尤其是在安子去厦门之后,魏寥常常跑到羡慕已久的P大来闲坐,青天白日地胡扯一通,有时甚至在周末的下午突然杀到,然后陪着程西一起回家,一点不认生地喊着伯父伯母,蹭完饭还要拉着程西在她房里聊上半宿,才慢慢踱回家去。他家也并不远。时间久了,程西的爸妈难免要将魏寥与程西的终身大事联系起来。他们觉得这小伙子也不错,眉清目秀,谈吐自如,虽然上的大学很一般,但家世背景尚可,将来也不愁找份正经工作度日的。于是也就偶尔问问女儿的想法,却被程西非常没有礼貌地挡了回去。让老父慈母伤心不已。在对“现在的年轻人”的态度上,他们又达成了一致。
程西的不耐烦是有道理的,因为从魏寥谈的内容和方式来看,他非但不像是一个热烈的追求者,反倒像是一个与程西分手多年的老情人。他如数家珍地谈那些他经历过和经历着的女孩,语调平和、稳妥、悠闲,也稍稍夹带些青春的烦躁、困惑。只除不谈方渭安。所以对于程西,那仍然是一段可以滋生想象的空白。
第一次见到左棠之后,程西给魏寥打电话,首先就说请他帮忙,问他帮不帮。魏寥毫不含糊,也不问究竟,就说,刀山火海,你只管开口。当他知道是什么事之后,稍稍迟疑了一下,立即在听筒里发出招牌式的哈哈大笑。那种渲染一切、掩饰一切、昭示一切的哈哈大笑。他说,没问题。
当年“午夜梦话”节目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中间插播的无数广告,经常硬生生地挤进来打断女主播热情洋溢的描述。按照魏寥的一个说法,几条广告排着队地,将节目反复轮奸。而每次广告中必有一条是介绍本市最大的一家性病治疗医院,广告详尽得像条黄段子,把治疗的病种,症状,疗效……一网打尽,短短一则广告,竟不怀好意地涵盖了程西积累下来的大多专业名词。偏巧,这家医院就在他们学校旁边。直达育华园中学的公交车很少,一般都要开过一点,刚刚好停在性病医院门口,所以坐公交车上学的程西,每天必然经过这家医院。医院里时不时走出神态各异的人,多半弯腰驼背,形容猥琐,引得学生们遐想联翩。育华园中学情非得已地和性病医院扯上了甩不掉的渊源。当别人问起就读的学校的时候,许多人总是兴奋地说出这处地标式建筑,让大人们咋舌,责怪这孩子天天关注些什么呢。但这的确是实话,除了这家医院,学校周围只有几排肮脏的小吃摊,让胆小愚昧的女生觉得吃了之后什么病都有可能得,包括性病。还有一家小得可怜的超市,一家二十四小时的洗头房和几根电线杆子,上面贴满了包治前列腺炎、痔疮、梅毒、灰指甲的小广告。安子刚进初一的时候,就对那些小广告流连忘返,常常拉着程西,一条条细读广告的内容,引得周围经过的人无比诧异地打量着这两个小女孩。程西的名声一度也变得很坏。安子去了厦门之后,程西每当经过布满“牛皮癣”的电线杆时,总会恍然之间看到一个小个子女孩,抬着头,踮着脚,兴致勃勃地在电线杆前一行行读着,周围车来人往,喧哗浮躁,而她太投入了,一点儿不为所动,还是一直读着,读着。这场景当然是程西的幻觉。她觉得安子这样的朋友再难寻觅。然而电线杆勾起的感伤又让她觉得很滑稽。
程西故意约在学校见面。理由是让左棠看看方渭安原来战斗过的地方。魏寥还没有来。左棠一个人非常局促地站在学校门口。她的一副资产阶级小姐做派,与周围景致非常不搭。成为来来往往的学生和行人注目的焦点。
程西后悔自己选了这么个接头地点。害人害己。又恨魏寥在关键时候耍大牌。情绪一浮躁,听左棠说话也是听一句漏一句的,不经意之间突然发现左棠仿佛准备向自己倾诉什么。她和方渭安也许是闹了什么别扭。程西大吃一惊,连忙刹住左棠的话头,开始大谈特谈“午夜梦话”和性病医院。很久没跟人聊过这些话题了,她感觉表达有些阻滞,但憋红了脖子催动语流向外涌动。魏寥快来吧。她心中第一次这样急切地呼唤魏寥。在这之前她要拖延几分钟时间,只希望左棠不要再说下去,她觉得下面左棠就要告诉我她的人生,她的疾苦,她和安子的纠葛——这都从她突然激动上扬了的语调宣泄无遗。程西恨安子竟然没有和她说起过左棠。她到底是什么人呢?程西不希望听到左棠亲口说出来。因为说出来后,就和她程西有了关系,她就必须表示点什么,同情也好,唏嘘也罢,总之不能无动于衷,不然她就不配消遣她的故事。程西想。她只是因为发呆才顺着左棠的说话应答了几句,却被错以为是个可以说话的人。不,程西并不想对今天的对话有所记忆,她盼望着魏寥翩然而至,害怕激动的左棠会突然哭起来。通常叙说真情实感的时候,人就显得特别天真,像小孩子一样脆弱,小的东西不禁叫人怜悯。小猫小狗尚且如此,何况是小孩子呢,那么幼稚、敏感得渴求关怀和安慰。而程西觉得自己只是和作为安子的朋友和她吃了一顿饭,一顿饭而已,保护那个脆弱的她可不是自己分内的事。左棠的自伤自怜使程西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哭鼻子却从来没人搭理的日子,这更加重了她狠心的程度。左棠的说话风格已经让她非常厌倦。程西想:她把我当作自己人,而我并不是。魏寥还没有来,黄色话题说不起热度,已经越来越冷。为了打住左棠,程西只得硬着头皮开始青天白日地胡扯,谈北京的天气,好吃的饭菜,上映的电影,本季的流行色,南国的红豆,北国的杨柳……最后废话都掏尽了,程西甩出杀手锏:去年在厦门游玩的行程(当然尽量避开对安子的记叙)。左棠是厦门人,所以不得不答腔,聊了聊厦门的好去处,甚至强打精神说起在那里度过的童年——那里面没有安子,她不会再激动,程西这才放心了,哼哼哈哈地听着,一句都没有记住。
最后魏寥终于来了。不明白程西火气为什么这么大。不就是迟到吗?
三个人,非常奇怪的组合,逛了逛校园。兴致最高的是魏寥。大有受人之托、不辱使命的架势。像个导游似的给左棠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硬是使出了把三个茄子做成满汉全席的本领。程西吃惊地旁观着。本来她阴谋突然消失,早早把左棠卖给魏寥,现在却赖着不走了,一直跟他们一起,跑了半个北京城去吃一个巷子里的炸酱面,然后又进了雍和宫。
程西后来总结,魏寥不愧是江湖老手,这些套路都是如此信手拈来却又恰到好处。翻山越岭去吃炸酱面这么浪漫又惠而不费的事情,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面条吃完,就仿佛是老友了。拜庙烧香也是捏准了左棠的脉门。把她的骨子里的一点脆弱无依交付给宗教迷信。魏寥则好像是佛菩萨的使者似的。等左棠一路几十个佛菩萨都烧香叩首完毕,程西觉得左棠明显对魏寥有了些依赖,不再是被动地等着导游魏寥说出下一步的行动安排,而是主动提出征询。
可是程西终于决定一走了之,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过后海之夜。这些她从未熟悉过的故事,就让它们继续沉在幽暗之中吧。左棠也并不多挽留。程西走出几步,回头瞥见左棠的胳膊非常自然地已然伸进魏寥的臂弯里。她扭转头,加快步伐往地铁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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