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上空-关于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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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了的时间,毕竟是过去了,很难再去抱怨它流失速度,特别是不能谈论“慢”,因为它已经不见了,消失了作为“慢”的重量和资格,一晃就忽略了好几年的年华,不过好像也无关痛痒。

    而实际上,时间过得其实远没有小说写得这样快。爸爸走后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二十四、二十四个小时那么一点一点走过来的。幸好那时候我还小不明事理,姥姥糊涂了也不甚明白,但妈妈那十几年是怎样熬出个头的呢,我想不出来。

    不用说,后来安子她妈对我自然是满腔敌意,不复曾经的笑容,我也不再追着她甜腻腻地“张阿姨”来“张阿姨”去的了。动不动地她就故意泼一盆子脏水,溅得我满身都是,还骂骂咧咧地嚷嚷“小狐狸精”。不过,等到安子三岁那年,可以勉强小跑的时候,就与我沆瀣一气地整天瓷在一起,打骂都用遍了也不见一点儿成效。刚打完屁股,没一会儿工夫就又不见踪影。那时候安子她妈打安子异常狠毒,想来是专门打给我家听的。街巷里常常传出安子女高音一般高亢的嘶叫,那声音尖锐、饱满,充满爆发力,长间停留在高音C上,叫人不得不叹服。邻里们从此都知道了安子有一条神奇的好嗓子。安子的叫声伴着皮带唰唰地抽打声在胡同里久久回荡,邻居们看张阿姨的架势,不敢去劝,不到快打出人命一般是没有人有胆量去碰一鼻子灰的。然而私里闲聊的时候都窃窃私语:肯定是因为张阿姨最近勾搭隔壁王家的小叔子不成功,和张家小舅子的猫腻又被婶子发现了,气不顺畅,要不然做妈妈的怎么能下手得这般狠心。我妈妈不轻易议论方家的事情,可是偶尔还是忍不住叹息两声,说安子真是苦命的孩子,以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和安子一起玩耍的时候,妈妈总是倚在门口看着我们发愣,一脸的惆怅。怎么办呢,错就错在她是个女孩儿。但这又是谁的错呢,难道是安子的?不过结论并不重要,显而易见,安子承担起了这个错误带来的责任,不管她愿不愿意。

    我和安子是在打架中认识的,当时并不知道她差点就是我的孪生妹妹,只是发现孩子帮里突然冒出个没名没姓的小个子,看着也就三四岁的模样,应该比我们都小,跑起来还不大顺畅,但是打起架来可真是比谁都不要命,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做悠着点。那么小的身子骨,抓起块板砖就敢往人头上拍。够不着的时候,突然凌空飞起一脚,直踹对方的肚子。动作干净利落,毫不含糊,受事者一击制败,旁观者叹为观止。听说安子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已经会打人了,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只要谁把脸凑近逗她玩,小安子准会嗷嗷乱叫着张牙舞爪,又是抓又是踹,要是摸摸她的小脸蛋,怕她是要咬人的。等到能走能跑之后就更了不得。小安子还口出惊人,虽然话还说得含含糊糊,但是一张开嘴,不是喝喊着:“我操你大爷的!”,就是高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一边还合着节拍打打杀杀,很陶醉的样子。我以为《我爱北京天安门》比任何曲子都更不适合打杀的时候听,因为难度大,不然哪天您也可以试试合着这首曲子砸个盘子什么的。总之,安子的豪爽勇猛和古怪的优雅迷住了我们这些屁都不懂的哥哥姐姐们,几乎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她是男是女,一伙子人都甘愿跟着她东奔西颠了。

    其实安子最让人咋舌的还不止于她敢于叫板,而是她生性放荡,让男孩子都不好意思了她还没事儿似的痴笑着。胡同里谁都记得安子出生那天的光景,人们一个接一个,男女老少地排队经过安子的小床,而全部视线都停留在她小小的裤裆上,都是在惊诧地发现没有家伙后才仔细打量安子的小脸盘,看看是不是抱养错了,那天我也跟着去打量过一番,见识了人山人海的壮景。张阿姨倒是无所谓地哈哈笑着,洪可叔叔则讪讪的,躲在一旁抽闷烟。虽然硬要说小孩子能记得出生第一天的经历不免扯淡,但这场浩荡检阅的影响的确在日后凸显出来。怎么说呢,可以讲安子是成熟得晚不懂事理,但要说是天性淫荡也未尝不可。大概是因为一出生就被所有人看光、记住了。从此安子怕是记仇了,从此本性宣泄得一发不可收拾,破罐子破摔起来。从我认识安子直到她上小学为止,她始终穿着开裆裤满世界飞跑。在她三岁那年,邻居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上门抗议,安子她妈才懒洋洋地给她换上正常的裤子。但是没一会儿,小安子又偷偷换上开裆裤,照样跑来跑去地撒野。大人们问她为什么不肯好好穿裤子,小安子高高兴兴地回答说,因为大小便不方便。这是实话,安子上小学前从来不去公共卫生间的,嫌远,于是就地解决,大大方方地把屁股对着观众。安子她妈也嫌打她的时候还要先扒裤子太麻烦,不如穿开裆裤打得那样顺手,看看小安子也一副懵懂原始无耻的表情,“和她爸爸一个模样!”便作罢,随她丢人去了。

    安子对自己的器官毫不在意,对别人的却是异常好奇,特别是对男孩子的,除打架之外,她经常天真无邪扒拉一会儿自己的小裤裆,然后无比艳羡地要看看别人长得和自己有什么不同。那时候一起玩的孩子都比安子大,有的男孩儿都上小学了,不肯轻易掏出来给安子玩看。无奈安子是个死心眼儿,不到手坚决不罢休。她什么都没有,除了无尽的时间。小安子就这么一直跟着,堵着路不让他们进家门,甩都甩不掉,而且打起架来又都不是她的对手就只能躲着,但人总有要小便的时候吧,实在憋不住了,这些受害者只好赶紧找个角落速战速决,也顾不得安子大睁着眼守在一旁,咂着嘴巴细细观摩。如果跑到了公共卫生间,小安子还会毫不犹豫地跟进去。当时野孩子群里只有我们两个女孩儿,小安子一开心起来,就拉着我细说她观察到的每个人的不同,包括尺寸啊,射程啊……无一不包,直说得口吐白沫、摇头晃脑,从来没见到她这么开心得意过。那些男孩儿也不是省油的灯,觉得被小安子白白看了还打不赢她很是憋屈,就没出息地哭着鼻子回家告状。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偷乐着,又不好意思明说,于是这种乐趣就来得更加强烈,光是想一想就足以前仰后合一阵子。

    当时我们流行一种游戏,安子格外热衷,就是在雪碧、可乐的瓶盖上扎上洞眼,瓶里装满水后夹在两腿之间滋水,比赛谁射得远。于是一帮孩子就站在矮墙上,扎开双腿对着路人喷射,强的人一下子可以射出一米多远,撒得到处都是,这些优胜者就成了安子的不二目标。虽然说这其实是个比试腿劲的游戏,但它的形式难免让人想入非非,安子自然也不例外,于是就毫无廉耻地追着优胜者跑来跑去,硬要玩看一番才满意而归。胡同里一时又聚拢了一帮人,一没事儿就咂摸着暗地里观察小安子:“她真是个人物啊!小小年龄就这样了,以后啊……她们家人也是从来不管教的……”

    以后不管我和安子走到哪里,总觉得背后射来无数道复杂的恶意的目光。所幸安子还小,并不懂得这些目光的含义,还是穿着开裆裤,乐哉乐哉地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在街巷上蹿下跳。家人偶尔带她出去玩,要是看到在路边一角方便的人,小安子定然要挣脱开大人的手,不管掐还是咬,然后撒欢地奔去看个究竟,乐此不疲。每当这时候她妈妈就杀猪一样披头散发地当街哭嚎,捶胸顿足。

    尽管这些都是罕见的奇事,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人们意淫够了,看看也没有新的花样,于是笑嘻嘻地总结一句:“这孩子真下贱。”满意地散去了。

    很快到了入学年龄。那时候对上什么学校并不像如今这么重视,因为小学一般不提供住宿,安子和我一样,报考了一所走路十分钟就到的小学,除了方便没有什么任何别的原因。入学呢也不强调什么特殊要求,只需要做一个智商测试,证明不是弱智就可以,当然如果太聪明了也不行,学校怕教育不好或者不便管理,可能会建议转校。安子的入学测试结果竟然是一百七,属于天才。这胡同里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来到这所学校,但没有一个孩子得到这么高的智商分数,接管教师吓得不敢接受,想找她父母好好讨论一下对天才安子的栽培计划。当然一句话未了,安子她妈就滔滔不绝地絮叨起她们那点家史,只怕觉得不得劲儿,把安子喜欢玩看小男孩生殖器这样的事情也一股脑抖落出来,说得手舞足蹈,吐沫星子横飞。老师啊,您同情同情我吧,她这么个鬼迷心窍的王八羔子聪明了有啥子用,以后都是用来勾搭人的,怕哪天还搞个智能犯罪啥的,现在这社会乱呦,你看昨天报纸没有……我这个成天提心吊胆的呦……我掏心掏肺地跟您说啊,别对我家这小崽子抱这么大希望,还天才呢,狗屁!就凭她那浑蛋老子下的种……

    不用说,一场闹剧之后安子还是留在这所普通中的普通小学糊里糊涂地耗掉六年时光。学校很小,绕一圈都用不到十分钟。一个年级只有三个班级,每班三十几个同学。因为多半是周边的孩子,安子都已经早早逐个玩看过了,没有了新鲜血液,学业对于她的聪明来说又太轻松,在学校安子过得很是无聊,回家路上不抓两个人打一架就浑身不舒服,我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乖乖女,经常当她的陪练对象,在胡同里跌打滚爬一场,回到家俩人都已尘满面、鬓如霜。

    安子五年级那年,我考上了离家五站路远的六年制“育华园中学”,安子知道后立志也要报考那儿。最后尽管她的分数超出录取线三十多分,她还是高高兴兴地去那里上学。育华园中学哪儿都不好,唯一的优点就是两极分化特别大,最刻苦的学生和最神经病的孩子在这里都不乏知音。在这所学校,她与生俱来的荒淫天性再一次得到激发。天天卯足了劲儿往我在读的高中部跑,有的时候还去校外物色男货。高中部盛传方渭安来者不拒,是个疯狂的情种。男生们听了啧啧称赞,满脸色迷迷的猥琐样,称赞完了也就完了,能有所作为的还是鲜有;女生们难得找到装清高的机会,一一表示,要坚决打击方渭安这种公开卖淫的婊子作风,还校园纯洁向上的氛围,连带着把我也批斗了一番。有几个脑子特别转不过弯儿了的,竟然联名上书,请求校方直接干涉。可安子是什么人呢,不仅有智商一百七的脑袋瓜子,还有两对爹妈的财力支持。整个中学期间,她只是因为参加群殴给两次记过而已。

    在中学里方渭安很出挑,一看上去就是那种典型的破坏性大于建设性的孩子。但是至少目光很和善,不像现在,一股无法化解的轻蔑和敌意从她乱蓬蓬的鬈发、挑衅上斜的眼角、弓形的浓眉处倾泻而出,毫无理由地针对每一个人宣泄她默默无言的愤怒。

    那时,即使在中学被迫穿校服的日子里,她也总在校服外套上一件男式的宽大的黑色外衣,到了夏天也不脱下,只是把拉链无所谓地拉至腰部,松松垮垮地耷拉着,稍一跑跳,衣服就顺着她消瘦的脊骨滑落下来。初二住宿之前,放学的时候我们约好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她乐颠颠地跟我炫耀一天的遭遇,就像小时候一样地不亦乐乎。那时因为在一起胡搞的人太多,说着说着谁是谁都分不清了,人称和画面没有逻辑地跳来跳去。

    一天课间休息,安子主动来教室找我,拉到一边,小声问:“你知不知道安全期怎么算?”那时安子刚上初一。

    “不知道啊,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当时已经初三,开始朝乖乖女的形象大步迈进,什么都不懂,封建保守得像个老古董。

    “烦死了烦死了,”安子在我肩上重重地捶了两下:“我只知道是在例假附近,具体时间也不确定。只能去买试纸了……操,我他妈要是怀了小孩儿就好了,真他妈倒霉,烦死了烦死了……”

    又过了几天,放学一起回家的时候,安子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太好了,没事儿!我也觉得不会像我们妈妈那么倒霉的。”

    “你妈才倒霉,我妈有了我这么个结晶后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试图掩饰。

    安子不管不顾地大笑起来:“靠,你丫还跟我这儿装逼!你妈是不是未婚先育,之后还想离婚的,对不对?是我胡扯不成?你说,要是我爸和你妈生出来的小孩儿会是什么模样?哈哈,差点就没我们俩什么事儿了。要是我们从来没有出生过那该有多好!”

    “谁跟你造的谣!”我因为羞耻而沸腾了。

    “老大,别装蒜了,你姥姥散步的时候就不知道跟多少人絮叨过了。”安子顿了一下,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以后说什么都要叫他们戴套,我管他妈舒不舒服,我坚决不重复我妈的历史。”最后一句话说得一字一顿,费了很大气力。

    那次之后,安子就如鱼得水起来,再也不为安不安全期这样的问题烦心了。她动辄就跟我讲,什么周边哪家旅店又便宜又卫生啊,哪个男生时间长啊,哪个牌子的避孕套好用啦……最后一个问题安子格外痴迷。她经常用相当冷静、学术的口吻向我这么个一窍不通的姐姐传授挑选避孕套的学问:外表带有颗粒或螺纹凸起的避孕套,可以增加摩擦带来的快感,不过粗的乳胶颗粒容易导致避孕套出现裂缝,而螺纹图纹没这个问题,把图案做得再夸张都没事。有一种“夜光型”避孕套,很有情趣,但是据说容易发炎……

    然后,就要转入对避孕成败问题的讨论。讲得非常细节化,反复出现各种敏感名词,打都打不断她的话头。

    再然后,类似的话题一个套一个,科普课程很快就偏移了原来的轨道,欢畅淋漓地奔淌,顺从安子特有的妄想、荒淫的方向。安子的叙述配合着肢体语言,充满酒神式的狂欢、沸腾的热情,很少有人的生命冲动能像安子一般勃勃,一般具有煽动性,她熟练地在喜欢她的人身上榨取力量,是铁了心地要从更多人身上寻找她活着的证据。

    到厦门去风流之后的安子,曾经半调侃地抱怨,说她当年周围初中部的男生大半太虚伪,太没有激情,总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把他们逼上床,还要花更大力气让他们的动作协调起来,不至于因为过分慌张、笨拙而弄疼了自己,或者时间太短一个猛子就完了。安子说她就像搞育种实验的,常常快感还没有起来,手里就只剩下一小袋没有用的液体了。不理解那些男孩儿和她相处的时候为什么都懦弱不堪,像得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毛病,天天只知道谈精神,谈理想,谈未来,谈萌动,就是不谈他们有没有萎掉。在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之后又悔不当初,所有雄性激素才都爆发了,死缠烂打地想要复合。安子哈哈大笑,说真不明白当时他们为什么整天神经质地红着脸,亲一下抱一抱就激动得像个傻子,再说不出句人话;为什么把大冬天约着散步、说说不着边际的傻话还冻个半死当作浪漫的事情,为什么费劲心机只为送一样她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白痴礼物……

    安子这样的嘲弄故人故事有很多次。其中有一次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

    如果当初把我强奸了,说不定现在我还记得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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