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西在家里过了一个既安静又想入非非的夜晚。一夜无梦。然而第二天一大早被电话铃吵醒。是魏寥打电话来，破口大骂，说她怎么能把一个荡女过继给他这样的良家夫男？情分何在，廉耻何谈？左棠仔细把稀释在睡乡中的心神拢了一拢，才明白，魏寥说了这么多不着调的废话，其实是因为自己的骄人战绩毁于一旦而懊恼。魏寥之于左棠，就像P大校队的精英遭遇了NBA球员一样。溃不成军。这个词正恰当。然而程西觉得，魏寥在电话里跟自己大发脾气，有性骚扰的嫌疑。她很干脆地把电话挂了。
后来程西才知道，方渭安之所以把左棠甩给她代管，不是因为真的忙得分不开身。之前她带左棠回爸爸家住，叫她收敛一点，隐藏身份。可是左棠积习难改，洗完澡之后穿着几近透明的情趣睡衣风情万种地在客厅里晃荡。继母嫌家里办丧事，晦气，正好那天晚上不在。结果就出了事。安子她爸、程西敬爱的洪可叔叔，不幸成为左棠军功章上又一颗小星星。方渭安一觉醒来，发觉爸爸看自己的神色尴尬而躲闪，很快就查清了事实真相。她倒无所谓，哈哈大笑。爸爸本来准备扮演失足者的卑微角色，见方渭安大笑，反而勃然大怒，瞬间得到了受害者的身份，重获道德上的优越感，但也不可能不叫女儿参加她爷爷的葬礼。于是左棠被迫独自流亡。
程西的爸爸对这个故事一再进行过发挥，说不上是对老友的鄙夷还是敬佩。妈妈都懒得就爸爸此事的过分热衷洒一小勺醋，反而是因为连带着知道了魏寥的很多情况而唏嘘不已。本来她还一直没死心，以为魏寥终将会是乘龙快婿，现在转而责骂程西：这样的人你还跟他来往个什么劲？
是啊，魏寥有什么可爱之处呢？程西想起，多年前寒假的一天，同学们都回家过年去了，他去宿舍给安子送吃的，竟发现安子一个人笑呵呵坐在床上。阳光刺眼，而安子神情安宁，动作舒缓。程西一时间产生幻觉，觉得对面这个人正在梦游。程西甚至不放心地腾出一只手，放到安子的额头。一片冰凉。
“呵呵，我没发烧，高兴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安子终于想起程西的存在，说了一句：“魏寥昨夜在这儿，”她摸了摸床单，“就在这儿。”
程西惆怅不语地想象着，都忘记了坐下，大大小小的袋子还提在手里。安子没有注意到她的惘然，自顾自微微低着头，开始叙说那一晚，讲那些司空见惯的对白，还有魏寥标志性的俏皮话。程西觉得，方渭安是说给自己听的——她甚至忘记了我还在这里。安子的叙述平庸却动人，动人之处完全在那一时刻的神情，在于她十分特殊的语调。断断续续的话语、绵绵无尽的声音，有时候程西几乎以为她睡着了。也许她真的睡过去了一会儿，突然，那声音有如梦呓般再次扬起。慢慢地，一切都是慢慢地。慢慢地微笑，慢慢地过渡，慢慢地抚平床单。那一晚在程西的沉默中慢慢地流淌，被思索和理解，被继续。在过去时中。
那天早上，当着程西，安子开始对左棠讲述她跟魏寥的故事。程西自知，那不过是安子的无数次即兴创作之一。故事的唯一目的在于恐吓听众。她大概是不满意左棠对魏寥下手并且语带讥讽，虽然左棠是无辜的，但仍然遭到语言的屠杀。或者是她想试一试左棠到底有多牛逼。然而左棠终究还是“面了”。没有人像安子这样道德沦丧，尤其是在语言上。到达某一个层面之后，左棠终于被自己的道德铠甲割得遍体鳞伤，痛处难当，乃至痛哭流涕。这时安子就冷冷地摔出一张机票，打发左棠走人。程西想，向来如此，安子铁了心地要寻找活着的证明，左棠喷涌的眼泪，小男孩儿们的失魂落魄，还有她妈妈的哭嚎，老师深重的叹息，甚至包括作为她最好的朋友——程西的失落和嫉妒……都是安子最引以为豪的养料，她就是这样一种人，一旦发觉自己在“对手”身上产生的压强和控制力，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要迅速让对方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在言语的反复碰撞中加剧自己的力量，幸灾乐祸地等待汲取“对手”崩溃刹那泄露的真诚和炽烈，它们能让她变得更强大。安子热衷于此，一年又一年，别人都没有她那般坚定的决心，所以活该要么在乎庸、无意义的伤感中早早地为生活披麻戴孝，要么先耀武扬威蹦跶几天，然后草草收场。
安子在收拾行李。但凡左棠的东西，都被她随手丢弃。她就要走了。程西将乘车回校，怀着沮丧的心情恶补这两天塌下的功课。在上车离去之前，程西突然问安子，如果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我们的父母们也能拥有的话，他们的生活会因此而不同吗？安子用她漂亮的嗓音愉快地回答说，至少他们会做好避孕措施，那样就不会有我们了。
然而，没有了我们俩，问题就不复存在了吗？
程西想，的确，这世界上可以没有了我们，但人类不能过滤掉繁殖，最终还是不可避免会出现数也数不过来的小程西、小小程西，小安子、小小安子。尽管过去和今日的不同之处不胜枚举，以后还会有更多诱惑，更多解放，更多机会，更多聪明……它们不断累积，直到昨日抵达今日的沟壑全部被填平，当北京昔日的小胡同都变成了美国现代的大都市之后，他们会幸福吗？
安子粲然一笑，没有回答。程西登车离去。她只能兀自冥想：不管有没有午夜节目，不管有没有广场上的一次又一次群情激愤，有没有修订婚姻法，有没有市场经济……有没有这一切的一切伴随着父辈们的幸福或不幸跌宕起伏的东西，都不去管它，就像她和安子现在的生活一样，那么幸福到底还会不会有呢？公交车再次被堵在一个繁华的路口，她望着街边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心想：这真是个鬼才知道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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