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畔上盛开着红百合般的萱草花。有一天,太田君从东京翩然而来,闲聊了一会儿,主人邀他到百草园看看。他听说百草园距府中不远,大约十五六公里,又是熟路。看看钟表,十一点,虽然有些晚了,但夏季天长,还是去吧。说着,吃过午饭就出发了。
大麦和小麦早已收割完毕,旱田、水田、森林,到处一派翠绿。其中有一条白色的一直通向西边山里的甲州街道。他们一边谈话,一边轻快地走着。太田君穿着蓝底白花的单衣,脚上趿着木屐,手拿一柄古旧的阳伞。作为主人的他,仍然穿着那件不带折口的旧西服,束着红色的皮带,腰里曳着手巾,头戴麦秆凉帽,光脚套着一双花茶色运动鞋。两个人步履匆匆。太田君以前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为了宣传他的主义,曾经拉着堆满平民社出版物的小车,到日本全国漫游,因而腿脚顽健。主人喜欢步行,但足力较弱,一天走上四十公里,到了第二天就受不了。两人跨着大步,因天气溽热,不停地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到了府中。千年的银杏、榉树、杉树郁郁葱葱地遮蔽着大国魂神社。从神社旁向南,走了二公里多石子路,来到玉川的河床沙碛地。这一带叫分倍河原,是新田义贞大破镰仓北条势的古战场。坐船渡过玉川,又走了十町的路程,一脉东南走向的低矮山峦,仿佛为玉川筑起了一道长堤。登上其中唯一的小丘,就到百草园了。这里原是松莲寺的遗址,如今是横滨某氏的别墅。院子里有草葺的茶屋、饮食店和旅馆。从茶屋向上登一段土丘,大树蔽日之处有一座很好的瞭望台。他俩叫人在地板上铺上草席,擦擦汗,喝喝茶,一边吃点心,一边观赏风景。
说这里是东京无与伦比的展望台一点也不假。不巧今天是薄阴天气,看不到筑波、野州上州的山以及附近的山和东京的影子。倒是脚下由西北向东南流淌的青白的玉川河流域,到被称作“比骤雨的天空还要宽广”的武藏野平原一带,表现着自然界浓淡的绿色。沙碛和人工建筑的道路和房屋,都呈现在一大幅灰色的鸟瞰图里,极其清晰地在他俩的眼下展开。“真美啊!”他们不住地赞叹道。
正在眺望的当儿,绿色的武藏野布上了荫翳,他们都没有带表,以为天快黑了。暑热的天气叫人忘记了时间,含着水汽的风泠泠地抚着面颊。凝神一看,玉川的上游,青梅一带的天空,卷起一团团黑墨色的浓云。
“也许骤雨要来临了。”
“是啊,是要下雨啦。”
两人放下点心钱,就下山了。太田君说他到日野车站乘火车回东京。到日野有四公里多路程,两人在山下分手。
“再见。”
“再见。”
太田君的身影转过人家珊瑚树的篱笆,消失了。剩下的一个带着凄清的神情,斜睨着西北的天空,向渡船方向走去。河面上空涌起了黑云,顺着玉川河水向东南流动。他每走一步,天色就黑下一层。他加快了脚步,然而云朵却比他的步履更快。乘一宫的渡船过了河,来到分倍河原的时候,天空变得黑沉沉的,北方殷殷的雷声敲起了进攻的战鼓。农民们都在忙着收拾晒干的小麦。从府中方面赶来的肥料车,轮子发出轧轧的声响,向家里奔去。
“太田君现在哪儿?”
他忽然想到,几乎就要哭出来,看看周围,他又默然赶路。
到了府中,天色黯淡了。不是时间晚了,而是天空的昏暗致使街上早早就燃亮了灯火。一滴,两滴,雨点已经开始降落下来。他想,就在这里躲雨吗?他人虽然在这里等待晴天,但心儿早已飞到四十余公里以外的家中去了,他到一家商店买了雨披遮在身上,取出腰间的毛巾,从凉帽上紧紧把脸孔裹起来,然后又迈开僵硬的两腿匆匆赶路。
将要走出府中的大街,追赶而来的黑云在他头顶破裂了。突然,天宫像水槽漏底一般,雨水如瀑布下泻,紫色的电光一过,头顶上就像火药库爆炸一样,响起了急遽的雷鸣。他吓呆了,本能地奔跑起来,但又一想,一时难以摆脱这场雷雨的重围,就又放慢了步子。这一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可以躲避雷雨的人家,也望不到一个人影。他是路上唯一的行人。雨看看要停,立刻又哗哗地越下越大。他头上用毛巾包裹着凉帽周围,形成了一圈儿瀑布。大雨透过雨披浸湿了全身,口袋和鞋里贮满了雨水。他走着,像在水中游泳。紫红色的雷电,一阵阵闪烁,豆大的雨点从浓黑的天空不停地撒落下来,被闪电照得白亮亮的。雷声隆隆,仿佛已经远去,谁知又劈头盖脸袭来,像无数爆竹一同点着火,在头顶上噼噼啪啪炸响,好像一杆长长的皮鞭,瞄准他抽打下来。每当这时,他就不由得停住脚步。这雷声终究要落下来。开始,他只是想,这雷也许会降临,现在他感到这雷声非落下来不可。他又进而感到,这雷肯定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来。在这段道路上,如今运动着的生物只有他一个。如果有人命里注定要被雷击死,那么在此时此地就非他莫属了。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他舍不得这条命,八公里之外的家里,妻子的面孔历历在目。他闪电一般迅速地回顾了自己的生涯,这是不怎么美好的半生。他对妻子欠下的感情,桩桩件件如拖欠的赤字一样显现出来。他想像着被雷击死后活着的人的命运。“一个人被夺走,一个人活下来。”他头脑中闪过《圣经》里可怕的话。他要反抗,但他知道,这反抗是无济于事的。雷越来越剧烈地响着,“这下子又要袭来啦。”他每次这样思忖着,反倒觉得心中踏实了。他心中充满一种怜悯,对自己,对妻子,对一切生物。他的眼镜并非因雨雾而变得模糊了。就这样,他在夕暮之中伴着雷电走了八公里的路程。
进入调布町的时候,雷从他头顶上碾过,在东京方面轰鸣着。雨也变小了,片刻即止。也许接近傍晚的缘故,夕阳放出银白的光亮。调布町的街上站着五六个人,吵吵嚷嚷的,说着什么,一边瞧着地面。也许是落地雷吧,地面上腾起一股烟雾。站在门口的主妇向对面人家的主妇打招呼说:
“我来取晒洗的衣服,谁知那雷响啦。我躲在柴草屋里,想出也出不来呢。”
雷雨过去了,看来不要紧了。他遽然觉得急剧的疲劳。湿漉漉的西装,紧贴在身上,又冷又重。双腿疼痛,腹中饥饿。他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步挪动着。到达泷坂时,夏季漫长的白昼渐渐黑了下来。雨止了,东北的天空还在不时闪耀着电光。
走到离家还有六七百米远的地方,忽然看到一团白色站在路上,那是妻子。全家人连狗也都出来迎接。妻说,这么晚了,还以为刚才被雷击倒了呢。
第三天的报纸上有消息说,就在他那天走过的玉川的下游,雷电击中一只小船,站在船头的汉子被当场烧死,而船尾的汉子却安然无恙。
“一个人被夺走,一个人活着。”这句话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夜来香
在他成为一个村民的时候,从玉川的沙碛中拔来一棵夜来香,随便地栽植了。这会儿,十几棵花茎每天夜里至少绽放出七八十朵花儿,令人怀疑是月亮坠落在黄昏的庭院里了。
夜来香不是讨人喜欢的花。尤其在白天,夜间开过的花朵红红地萎缩在一起,依依难舍地眷恋着枝头,那副颓然垂挂的样子,实在没有什么看头。然而,这花开在墨染的夕暮里,如女尼般冷艳、明净,那清澄的黄色,那幽然的香气,带着一股清凉,很适合于夏天的夜晚。那花朵一瓣一瓣啪地绽开,那微音听起来也十分有趣。在这黄昏,当你独自怀着幽思,浑然而行的当儿,同这默默开放的花儿不期而遇,你会不心跳吗?夜来香也不是薄情的花啊!一个八九岁的弱小男孩,从城下郊外的家里出来,沿着河边的沙路,到四公里外的小学校去上学,一边是古代的法场,一边是墓地。路就从中间通过。法场只有废弃不用的黑乎乎的绞刑架,有乞丐居住的小屋,一到黄昏,小屋内就点起朦胧的灯火。另一边的墓地上,新旧坟茔累累并列。自初夏以来,墓地的沙地上就开放出许多夜来香,白天走过时,他每每看到昨夜的花的遗骸,耷拉着,呈现出暗红色。从学校归来得晚了,走在灰暗的墓地上,觉得塔和土馒头后面的花儿,睁着黄色的眼睛窥伺着他。他也看着花儿。对他来说,这夜来香早就是死亡之花了。
这墓地上,有他侄儿的墓。这个侄儿其实只比他小一岁,六岁的叔叔和五岁的侄儿常常在一起游玩。有一次,叔叔把笔杆交给侄儿,命令他像狗一样衔着摇头,这温驯的孩子顺从地摇了两三下,叔叔强迫他再摇,侄儿不高兴地拒绝了。叔叔愤恨地瞅着侄儿,拿着笔杆朝他脸颊上一戳,侄儿哇的一声哭了。这个侄儿得了腹膜炎,第二年元旦,死在医院里。他是在欢饮屠苏的酒席上听到这个噩耗的。作为叔叔的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开始微微感到有些remorse[32]。
墓地一边临着大河,一边连接着这条河的一个支流,侄儿就葬在那条支流附近。侄儿死后两三年,上小学的叔叔,在一个夏天的正午,伙同两三个同学到那小河里游泳。他带着几分自豪告诉他们,他侄儿的墓就在那里。他还拉着同学为侄儿扫墓。在那小小的墓石前,几个光着身子的小学生轮番跪拜,折一枝凋落的夜来香插在坟前的沙地上。
如今,他看着夜来香,这花朵里隐藏着他儿时的梦。
碧色的花
每当有人问他喜欢什么颜色的时候,对色彩极为多情的他,总是难以回答。
栗鼠色可以铸染自己的坟墓,冬杉的颜色很适合于外套。落叶松的嫩绿,使人想起十四五岁的少年。黑色仿佛是吸饱春雨而泛出微紫的泥土。樱花的秀气出现于少女的香腮。枇杷、香蕉的暖黄,柠檬、夜来香的冷黄。蓝宝石,令人想起飞鱼闪着银灰的翅膀,在热带海洋里跳跃。绿玉,叫你看到那时而在水面泛起红叶、时而日影下彻、垂下无数金丝的山间河流明净的水色。蓊草的衰红,仿佛开在大海岩阴下翻卷的水流里。红蔷薇和红芥子赛过红色的天鹅绒。北风劲吹、一片霜枯的田野的狐色。春日乐伶身上的莺色服。属于和平家庭之鸟的鸽羽灰。紫色含蕴于高山的夕昏,亦含蕴于高贵的僧衣和水晶之中。白色各种各样,水上的浪花,初秋天空的云朵,山野的霜雪,大理石,白桦树,北极熊的皮毛等等。这是数不尽的。所有的颜色,他都喜欢。
但是,如果硬要他说出最喜爱的一种来,那么他想选择碧色。碧色——从春日野外三尺小河中若有若无的浅碧,到深山溪流阴里的青碧,所有级别的碧色——在这些碧色中,尤为鲜烈的浓碧,对他来说,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
对于高山植物的花,他无权说三道四。园林的花,野外的花,在普通的山花之中,碧色是很可人的。西洋花草中,山梗菜、千代喉草,都具有美艳的碧色。春龙胆,忽忘我的琉璃草也有可爱的花朵。紫阳花、一种溪荪、花菖蒲,那碧色虽说不算纯净,但也可看。秋天有龙胆。一位身着牧师服装的诗人,曾到他村中来玩,在路上采下一株龙胆花,熟视良久,忽然吟出“一片青天落下地”的诗句来。晨露未晞的牵牛,不用说主调是碧色。在夏天的花草里还有矢车菊,这种花是舶来品,生长在麦地里,夹在小麦中间,开着黄色的花朵。在我国似乎还有些不太习惯,但那清疏的形态,天空般的深蓝,是夏天里为人带来凉意的花。七年前的六月三十日,一大早,他从俄国中部茨克诺车站,乘农民的马车,前往托尔斯泰翁的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时候,走过朝露灢灢的麦田。正要开镰的麦丛中,天蓝的花朵随处开放。他由于睡眠不足而感到旅途疲劳,即将见到托尔斯泰翁,又使他兴奋不已。这时,他那高热病人般的眼里,出现了这种天蓝的花朵,使他沉溺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安谧之中。
夏天还有千鸟草花,千鸟草又名飞燕草,叶子像胡萝卜缨子一样,花儿作飞翔状,似千鸟又似飞燕。园养的有白色、桃红,还有桃红中带紫白色的。野生的似乎只限于浓碧色。浓碧一褪,就变成木槿色,进而变成紫色。提起千鸟草,眼前立即浮现出赤塔的高原。那是明治三十九年从俄罗斯回国的时候。七月下旬,离开莫斯科,在伊尔库茨克换乘东清铁路火车,从莫斯科出发后第十天经过赤塔。离开故乡只四个月,然而东边越过乌拉尔时,火车骤然变得缓慢了。在伊尔库茨克换车时,车厢中上来个中国和尚,很令人高兴。从伊尔库茨克起,每一站都上来许多中国人。在赤塔见到的中国人尤其多,使人觉得像在满洲。火车从贝加尔湖一路上坡,到了赤塔就稍微有些下坡了。下坡车速快,心情也畅快得多。凭窗而望,地面上的浓碧映入眼帘,远胜过天空。这是野生的千鸟草花。他探出头睁大眼睛瞧着,铁路两旁是荒无人烟的山坡。那耀眼的浓碧花朵,有的正在盛开,有的稍微衰谢,泛起微紫,有的正在打苞儿,千枝万朵,迎送着来往的列车。他当窗坐着,沉醉在这色彩里,显得有些恍惚了。
然而,在碧色的花草中,他不知道如露草那般优美的碧色。露草又名月草、萤草,鸭趾草。这种草的姿态没有什么看头,唯有那两瓣花儿,倒也不像完整的花,仿佛是被调皮的孩子揪掉的碎片,又像小小的碧色蝴蝶停在草叶上。这种花寿命短暂,开放在有露的时候。然而伴随那泛出金粉般黄色的花蕊漾溢出来的鲜丽的纯碧,却是无与伦比的秀美。把露草当着花儿是错误的。这不是花,这是表现于色彩上的露之精魂。那质脆、命短、色美的面影,正是人世间所能见到的一刹那上天的消息。在村头,在无耳地藏菩萨的足下,在那些各种无名的花草中,看到浥满朝露的露草耀眼盛开的时候,他便借着那位诗人盛赞龙胆的句子赞美这花:“露草呀,你是蓝天滴沥的清露,你在地上使蓝天得到了复苏。你这开在地上的天之花啊!”“哥尔利人啊,为何仰天而立?”我们只是仰望青空,而不知脚下已践踏了盛开的露草。
碧色的草花中,以露草最为多情。
月夜朦胧
早早吃罢晚饭,太阳落下,蚊子出来了。趁着晚凉打草回来的他,洗完手和脚,坐在廊缘边。这时,从门口闪进一个白色的影子,他走近一看,招呼道:“哦,是M君吗?”
来的正是穿着浴衣、趿着木屐的M君。M君是早稻田中学的教师,同时为一家杂志写稿。在他搬到千岁村的第二个月,M君为了给杂志取材前来采访他的新生活。他正在种植小樫树,使得M君在没有一点烟火的房子里足足等了两个小时。M君毫无愠色地慢慢等着。他是一个温厚的人。这年夏天,在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M君浴衣上面套着外褂,飘然来访。M君引用纲岛梁川君的话说,不信神灵,一切事都毫无意义;不信神灵而执笔写作也是无用的。M君阐明了自己的烦恼,他叹息像自己这般愚钝的人,没有勇气抛掷一切而全力信奉神。
其后久久没有消息。相隔一年后的这天夜里,M君突然来访。
M君的目的是请他谈谈对上月在茅崎物故的一位文学家的感想。他对于这位故人滔滔不绝地谈了许多。故人和他同在一家报社的编辑部待过一段时间。故人才华出众,笔底生花,谈起话来,满腹经纶,妙语连珠。相反,他却自感迟钝,迂腐,猫一般蜷缩于编辑部的一隅,没有机会和故人推心置腹地交谈。故人受到几多侮蔑,而他又有着几多嫉妒与羡慕?虽然身相近而心却离得很远。其后,故人和他先后离开报社,各自走自己的路,见面稀少,多日也互不知消息。然而,他很久就打算和故人认真交谈一次。日俄战争结束那年岁暮,他经历了一次心灵的革命,决心离开东京,进入山野。这时,一天夜里,他在新桥车站杂沓的人流中,发现了这位故人。看样子故人是到外地去,戴着折檐帽儿,打着细骨伞,一身潇洒的西服。他把惊疑未定的故人拉到一个角落里,站着说了两分钟的话。他为一直疏远而道歉,劝故人珍重,然后握手告别。这是第一次亲近,也是最后一次会面。
M君和他的谈话,从故人往事到生老病死,心灵的交感和精神疗法等方面,无所不至。
他们坐在草地边的廊缘上谈了很久。M君告辞以后,已接近午夜十二点了。
他送到八幡下两人才分手,夏夜的月亮如春夜一般朦朦胧胧。山谷对面的村庄烟雾迷离,田里蛙鸣咕咕,催人入梦。
“再见。”
“失陪了。”
木屐的声响渐去渐远,身着洁白浴衣的M君消失在雾霭之中。
其后,有一段时间未听到M君的消息。第二年,有一天的报纸上登载了一条报道,说M君舍弃安分守己的妻子,出奔到京都山科的天华香洞去了。后来听说又回到了东京,某杂志上还刊登了M君出家的感想,不久就传来了他的噩耗。
信神之义举使他倾尽全力,M君完成了一生中的大事,实现了生存的目的,于是便轻脱肉身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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