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人生-落穗掇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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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地上

    临近新年,连日晴美。

    庭院散步,清风凛凛拂面。日光暖烘烘。杉树青褐,松树微黄。枫树光裸的枝条上,站着五六只山雀,白颊鸟倾斜着黑脑袋瞅着什么,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从这一枝飞到那一枝。地藏菩萨的影子,淡淡地印在地面上。

    三只小狗悠悠然躺在干枯清爽的草地上,像铺着一层浅茶色的绒毯,浑身沐浴着阳光,嬉戏,游玩。不问过去,不管将来,它们现在多么幸福!看到幸福的它们而感到高兴的主人,也不能说是不幸者。

    厨房里传来开饭的哨音,小狗全家猝然爬起来,争先恐后跑了过去。主人不慌不忙脱去木屐,在草地中央仰天躺成个“大”字,一直眺望着一鸟未过、片云不驻的蔚蓝的天空。

    明治四十五年一月十日

    被炉

    雪还没化。

    夜里,钻进大被炉,从架上抽出一本书,是《多情多恨》[33]。机械地翻着,一页一页读下去。猛抬头,看见对面鹤子俯伏在床架上,睡得很香。被炉上,猫打着呼噜盘身而卧。时钟咔嚓咔嚓地走着,已近九时。厨房里传来妻子洗涮的声响。

    茫茫过去、漠漠未来之间,此一瞬之现今实可乐也。

    又瑟瑟下起雪来了。

    我继续读《多情多恨》,无论如何,这是名作。当我读到柳之助告诉叶山,雨点打在亡妻的坟墓上,眼前突然浮现青山墓地树立春日灯笼的红叶山人的墓。立即想起那位将名片放在墓前而痛哭的青年士官的姿影。他是《寄生木》的原作者,那位青年士官本人,早已作为故山之墓土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

    多么想说一声:

    “慢一点!”

    为何人生如此匆匆而逝?

    明治四十二年一月二十二日

    春七日

    桃花节

    三月三日。没有买新的偶人,妻和鹤子娘儿俩扎纸偶人,彩色的鹤、香盒子,三面的,四面的,集中所有好看的,一起摆在偶人台上。

    艾叶饼做好了。艾叶是昨天鹤子和阿夏到田间采来的。东京的艾叶饼,涂上染料,色彩很好看,可最要紧的是香气太薄。

    今晨,一场罕见的霜。正午前后,十分和暖。梅花很快开了。雪柳发出青青的嫩芽。山茱萸盛开着黄色的花。瑞香花的红蕾不知何时裂开了白色的口子。春兰、水仙也打骨朵了。

    云雀频频鸣叫。麦田里荡漾着水汽。

    哑巴巳吉代乘着裸马来了。女孩子叽叽喳喳吵闹着,打麦田里走过。年轻人成群结队去参拜大师菩萨。

    春天。

    猫儿恋,狗儿恋,鸡儿出来也趴窝。麻雀夫妇闯入人家屋檐乱钻穴。树木吐芽,开花。狗肚子眼看要胀破了。

    夜里,点上松芽般的小蜡烛,照得偶人台很美。

    春雨

    三月六日。

    整天下雨。山阳[34]所谓“春雨寂寥”之日。

    从书窗望过去,灰色的小雨似喷雾器,噗噗噗,一团团席卷而来,自北方斜斜掠过中原的杉树林。

    凝视着雨的当儿,不由想起英国狂诗人瓦特森的God comes down in the rain——“神乘雨而降临”的句子。这是短诗《乡下的信心》中的句子。全篇忘了,只记得上一句和“此处田家村,信神一念今尚存”句,还有结句“这就是乡下的信心,再没有比这更重要”。

    农村若没有天道人心,农村就会灭亡。然而,这种信念日益消泯,人智人巧、唯我唯利之风,越发促使人心的分解。约略知晓农村实情的人,应该为其前途而担忧。

    雨后

    三月七日。

    近来经常下雨。不是下雨就是阴天。所谓养花天气。

    今日出太阳了。从早晨就暖和。鸡声听起来特别悠闲。昨日一天一夜都是雨,田里的土黝黑、湿润。麦苗明显浓绿了。绿色的麦苗赏心悦目,在柔嫩的阳光里微笑。有时,吹面不寒的微风拂拂而来,有时,空中飘飞的夕云默然青黑,那花儿是何等美丽动人!

    邻家及早种了马铃薯。

    午后稍稍走向高井户。堆满米袋的马车来了。交肩而过时,猝然瞟见赶马人的风流,米袋上插着一枝白梅花。一只白蝴蝶,一只花蝴蝶,一直围绕着花朵款款而飞。赶马人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门,声音很动听:

    “喝吧,闹吧,到了三十再戒酒。过了三十没人瞅。吁吁,喔喔。”

    看早晨的天气,也许今日晴好,但还是不稳定。时时下一阵停下来,东方出现了虹。西边太阳出来了,远方的屋脊银光闪亮。北风吹来,田里小河两岸的山竹,窸窸窣窣地响动,日光耀眼。空中一隅,浓黑如蓝。村庄和部分绿麦炫人眼目。活像米勒的那幅《春》图。

    挖野菜

    三月八日。

    今日云雀依然频频鸣叫。

    午饭前,夫妻、鹤子牵着狗,去稻田里挖野菜。田边的水杨脱去绒毛,开出了黄花。路旁的草木瓜鼓胀着红蕾。我家附近,不要说花,就连自然食品也极为贫乏。芹菜少少,鸡儿肠少少,蒲公英少少,野蒜少少,款冬只有三四棵。可得之物仅如此矣。

    午后读书,天空响起巨物的嗡嗡之声。站在廊上抬头仰望,以夏季才有的白铜色的卷云为背景,南面天上升起一只巨大的红纸鸢,系着两根长长的带子,在空中柔软地飘荡。纸鸢悠然自得地在虚空的云海里游泳,嗡嗡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武藏野。

    春天。

    晚饭吃摘来的野菜。酱醋野蒜尚好,水氽鸡儿肠味苦。

    进入彼岸

    三月十八日。进入彼岸。风还很冷。云雀的鸣声也带着轻狂。富士山笼罩着淡灰色的烟霭。

    庭院的瑞香花日夜流溢着甜香。梅树吐了红萼,红蕾含苞待放。狗母子在草地上狂跳。猫像小狗一般来回奔跑。

    春天。

    进入彼岸,有团子了。

    扫墓的多了。

    傍晚,前往静寂的墓地。瑞香、红茶花的枝子插在墓前的竹筒或土里。香烟袅袅。蓦地发现,地藏菩萨独自穿着红色的衣服。抑或上月死了小女儿的阿松给穿的吧?

    蛇出洞

    三月二十八日。

    近来晴美。早饭后去高井户买石头。武藏野无石。沙子和玉石来自附近的玉川。比腌菜石更重的石头来自上游青梅方向。一贯约一钱五厘。挑选的石头上秤称,土木工人走过来瞪起眼睛说:

    “石头上秤——好可怕!”

    午后,沿田间小路向船桥方向走。一出门。在墓地里见到了蛇。野外小河土地庙下边,孩子们在钓鲫鱼。十丁到那里一看,回来说就像我家祠堂那么小,一团朦胧。

    近日晚间的富士山像画中的“理想”一样,遥远而美丽。

    仲春

    四月十七日。

    开门,如在海里。房屋周围尽是灰蒙蒙的雾。村村森林的树梢,幽灵般浮现于空中。正说要下雨,雾中忽然出现了太阳。日光越来越强,银白的阳光搪在雾气之中。

    院里樱花盛开。落叶松、海棠,看上去似二八少女。紫色的杜鹃花、雪柳、红白茶花,花期正盛。单瓣的棠棣花也开了。清玄樱、亚西花色血红,红褐色的春枫自不待言,槭、枫、像、榉、桫椤等的新芽,比花朵还美。

    到田里看看。一簇簇金黄的菜花,白蝴蝶快活地飞着。向南望,中原、回泽一带,桃红李白。北望,仁左卫门家的大榉树摩戛春空,笼罩着褐色烟雾。

    春日近午,大部分返青的草地上,印着新枫的浓荫,小狗母子蜷卧在树荫里,油亮的毛皮上簌簌落下了两三片花瓣。起风了。树影摇曳。蛙声咯咯。母狗闪动一下耳朵,继续沉入梦境。

    傍晚,圆圆的夕阳悠悠然向西边沉落下去。云彩似刷子,一寸一寸打太阳正中横扫过去,观之如画。早已孕穗的青麦在晚风里轻摇。

    夜,蛙声聒噪,月色银白。

    夜

    梅迟樱早的四月一日。

    三时过后,我伴着一位年轻妇女由粕谷到高轮办事情。午后六时到十一时,访问某家主人继续评理,终不得要领。离开这家时,已近十二时。但还是赶上了末班车,妇女在三宅坂下车,去看一个熟人。我在青山下车,到哥哥家去。

    他们已经睡下,又敲门又喊叫,还是没有醒。附近虽然有侄女家,可她快到临盆的月份,不想惊动。于是,我便沿着青山大道朝御所方向走去。找到派出所一位巡警,在他的指示下,敲开了北街后头的一两家旅馆。醒是醒了,但都撒了一个圆满的谎,口称“客满”而谢绝了。电车早已就寝了。打算先到新桥车站候车室里睡一下,天亮后去筑地医院探望生瘤住院的父亲。我踏着月光和电灯光,沿溜池大街向新桥方面溜达。到那一看,门关着,问站员,他睡意蒙眬地说,四时半过后才开门。眼下不到两点。

    电灯明晃晃地照耀着庞拜废墟般寂静的银座大街。我转头向东,经歌舞伎剧场前面到筑地去。万年桥畔,有一家默阿弥[35]戏剧中出现的“夜啼面条馆”。已是夜间丑时两点,又冷又饿。

    “喂,来碗面条。”

    “好的。”

    灯光下一位六十光景的老爷子,伸头瞧了我一眼,立即啪嗒啪嗒扇起了团扇生起了火。后方有两辆车子。一个车夫在打鼾,另一个坐在脚踏板上,用护膝抱着头,沉默不语。

    “来啦!”

    我从老爷子手里接过盖浇面,还有一双方便筷,喝了口汤,腥得差点儿吐出来。我还是连吃了两碗。

    “喂,再来两碗。”

    我付了钱,“谢谢款待了——哎,这位老爷给咱买饭啦。”

    听到车夫招呼他的同伴,我走过了万年桥。这时,我看到电线上吊着十一日的月亮,红红的,好像附近歌舞伎剧场背景上的那种红色。

    筑地外科医院的铁门当然也是紧闭着的。楼上一室估计是父亲的病房,透过窗帘散出昏黄的光线。我侧耳静听,似乎有人的呻吟声,也许是错觉吧?看来父亲睡着了。他不知道他的一个儿子正望着病房的灯光,深夜徘徊在窗下呢。

    我困了。头耷拉下来。不管哪里,这副沉重的脑袋真想靠一靠。我昏昏沉沉梦游般地在本愿寺附近转悠,身子没有多大走动,只是幽灵似的徘徊。突然走进墓地。我知道,这里有一叶[36]女士的墓,以前曾经来凭吊过。月光下,我在坟墓和坟墓之间穿行,坐在谁家的坟台上。然而,这里是永眠的场所,不是享受一夜之死的地方。我从墓地被赶出来,又回到本愿寺前的广场。

    忽然,我看到本愿寺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有巡警或看门人的小屋,里面点着灯。没有人盘问,我大踏步走进去,登上本堂的走廊。倾斜的月光洒在地上,走廊上一片阴影。我终于得到安息的场所,在宽大的廊子上铺着包袱皮,枕着胳膊躺下了。迷迷糊糊之间,头顶传来扑啦扑啦的声响。睁眼向上一看,一团漆黑。这时暗中听到咕咕的叫声。

    “哦,是鸽子。”

    我又迷迷糊糊了。

    月亮渐渐沉落下去。

    明治四十二年四月一日

    春之暮

    庭石菖又名草菖蒲,花开正盛。淡紫色,白色,这花虽说插上一两棵不怎么显眼,但是要是院中千万棵花,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一齐开放,那绿色的底子,浮现着紫色和白色的花纹,美得就像铺着一面花绒毯。因为没人看,便将白天里来帮工的佣人拉来一起观赏。

    除草菖蒲之外,还有芍药、紫色白色黄色的旗荪、蔷薇、石竹、瞿麦、虞美人草、花芥子、红白除虫菊,竞相开放,庭园内五颜六色。

    田里的麦子,天天阳光朗照,一派油绿。春蝉乍鸣。苇鸟叫。蛙鸣。清风阵阵。傍晚,满院子夜来香芳香四溢。

    今日,五月下旬的一天,雨可亲,风可恋,清荫可怀。蝉声、绿麦、满耳满眼。暑热、闪光的绿色,令眼睛发疼。果然,温度计指到华氏八十度。

    落叶树都从嫩芽长成了绿叶。厚重的常绿树,那不可思议的嫩绿实在美极了。白槲树的青枝上簇拥着柔嫩可食的绿叶。杉树长出一团团海藻般的新芽。红松赭红、黑松灰白的小蜡烛似的芽心,一粒粒出现于枝头。竹子“暮春春服既成”,已经披上了厚厚的鲜亮的绿蓑衣,看上去,心性陶然。

    今夜开始有蚊子叫。

    “今宵哪得睡?春暮一只蚊。”

    春日将尽了。

    明治四十五年五月二十六日

    首夏

    前日从阿七家里买来了茄子苗,今朝阿七的母亲特来看茄子怎么样了。

    近来老吃豌豆饭,可是豌豆容易招来无数黑虫、青虫。今天,夫妻俩花两个小时捉虫。虫争食,蝇争住,人之子一日三餐也不成体统。

    午后,到邻村买笋。笋子已近末期。可不,新竹长得比母竹高出一丈。往来都经过田野。淡绿的秧苗早已一派翠碧。南风拂拂。秧田的水映着蓝天,细波粼粼,二寸多的绿秧一棵棵欣然飘动。

    这两三天,入夜雷声如击鼓,晚云间电光闪闪。五时过后,一阵雷雨袭来,一小时后,转睛。

    一件夹衫尚稍觉寒凉,穿上呢外套出门。门外的路出现了水洼,黄熟的麦子倒伏下来,栎树、橡树缀满绿色的水滴。西边晴明,东京的上空暗云密布,远方雷声殷殷。武太和伊太光着脚背来一筐黄瓜苗。

    已经进入夏天了。

    明治四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恨和枯

    开门,露白。草地上张起绵纸般的大蛛网。蛛丝上缀着细小的露珠,像璎珞,从这一枝垂挂到那一枝。门口闻到了甜香,篱笆根部的金银花不知何时开放了。

    生生又生生。营营且营营。眼下这时节,不管走向哪里,都感受到生气勃勃的自然威压。田里青蛙钝声地叫着“快生,快长”;麻雀、燕子忙着筑新巢,准备生产,昨天和今天一直在板窗格子里做窝,叽叽喳喳地喧闹着,衔来各式各样的杂物。苍蝇乱飞,蚊子吵闹。蔷薇、豌豆爬满无数小虫子。地里长出茂草。四围的自然压挤着,感到万物的灵殿都在缩小。

    邻居阿金送来过南瓜苗,他来看看生长情况,顺便告诉我说,他家里本来有一架长得很好的葡萄,有一年家中的阿新摘葡萄,从架上掉下来摔伤了。从此以后,全家人都恨这棵葡萄树。结果葡萄不知何时枯死了。恨和枯,多么有意思的事。《新约圣经》上记载,耶稣走过不结果的无花果树咒骂了一句,傍晚归来一看,树已经枯了。只有像耶稣一般心力强大的人,才会有这种事。

    晚上,升起红灯笼似的月亮。本以为要下雨,谁知竟是一个水样的月夜。这阵子,每天晚上月亮都好。夜阑,哇鸣,苇雀在叫。生活在月光里的我们,也感到像住在又深又静的水底下一般。

    明治四十五年六月一日

    麦愁

    坐在书桌前,心情散漫,写不出一行字。

    外面眼看要下雨,不管哪里,家家都一起割麦去了。镰刀唰唰响。一面将昨日割下的麦子,高高地装上货车。不时腾起欢乐的笑声。人们都很快活。劳动现在有了报酬。高兴是自然的事。

    例年一到麦秋,“美的百姓”先生就开始烦闷不安。我称之为自家的“麦愁”。先生家大麦小麦合起来,面积约有一反的收获量,雇上两名佣工,很快就收拾完了。一边消遣,一边打麦,根本不算什么。对于买大米吃的先生来说,收上两三袋大麦是小意思。过着单纯生活的农家,麦收既自豪又热闹,然而,多愁善感的“美的百姓”,感到脸上无光,气急败坏地诅咒自己。他终不能成为一名彻底的、实实在在的农民。但也不能随意地写作。他羡慕他们,他可怜自己。这是对他半途而废、我行我素生活的惩罚。没办法,本来,观众也是一个演员。然而,离开来独自看,依然寂寞。

    终日懊恼。晚上在院子里散步,之后,坐在走廊边的台子上。天上眼看要下雨,满院子的夜来香使得周围显得更加寂寥。我久久凝望着那黄色的冷艳花朵。

    明治四十五年六月五日

    梅雨乍晴

    梅雨时节,这十几天没有一个像样的晴天,擦铺席的新抹布长霉发黑了。今天突然晴好,可喜的太阳出来了。等得不耐烦的蝉高声鸣叫。土地升腾着蓬蓬水汽,地面印着浓黑的树影。蔚蓝的天空像少女的翠袖,夏云银光闪耀。敞开门窗,充分放进来阳光和风。

    盼望今日晴明的农家,兴高采烈地开始打麦了。东边噼噼啪啪,西边噼噼啪啪。东面的阿辰家里,由个子很小但大方潇洒而富于男子气的岩公带头,唱道:“村外三轩家,吹来城里风。唉咳哟,唉咳哟。”热闹的歌声夹着噼噼啪啪声。北面的阿金家都是不爱开口的人,家中唯一能唱几句的稻公去当炮兵了,春子上小学了。老爷子、大儿子、大女儿和三儿子四个人,老大音公不会唱,有时会大声吼几声,规规矩矩地打麦子。东西南北,欢声笑语。听之令人兴奋不已。

    梅雨乍晴好,家家打麦声。

    明治四十三年六月二十九日

    蝉

    今年我家的大麦小麦歉收,说起来荒唐可笑。其原因是,去秋种麦,以马粪为底肥。这是从世田谷骑兵连队运来的新鲜马粪。因为是官马,粪里混杂着大量的燕麦,马吃下去还没有完全消化。总之,新鲜的肥料不好,因为没有自家的堆肥,新马粪中混有过磷酸的缘故。麦子发芽的时候,马粪里的燕麦也发芽。麦子长高了,燕麦也长高了。燕麦比麦子更旺盛。给麦子施肥,燕麦拼命吸取养分,生长旺盛。麦田一下子变成燕麦田了。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燕麦拔掉。可是关键的麦子却受燕麦挤压,穗子十分瘦弱。肥料吃掉肥料,世上这种事儿有的是。

    托尔斯泰的遗著之中,我读过英译的《活尸》剧本。这是托尔斯泰化的伊诺克·阿登[37],虽然不似《黑暗的力量》那样动人,还是叫我放不下来。坐在走廊的藤椅上,读着这个剧本,眼前浮现了托翁的面容和他全家人的表情。今天是七月一日,正是我六年前待在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的日子。时晴时阴的天空,上上下下的丘陵,绿色葱茏,小麦熟了,如今我的周围正是当年情景。

    摊在膝头的剧本已经看不清字了,我抬起眼睛。先前无声的细雨,眼下早已融入苍茫的夕霭。我的视线从浅绿的草地、青碧的松林,次第转向灰褐的远景。忽然,对面苍郁的杉树林里,传来了“铃——铃——”的声音。

    那是蝉儿银铃般响亮的叫声。

    明治四十五年七月一日

    夏日的一天

    昨夜,难得地全裸着身子睡了。

    睁开眼,雨窗外蝉在叫。蚊帐外边的暗角里,蚊子嗡嗡作响。折身看时钟,五时差十分。打开门来,东面栎树林里,早已散射着早晨金色的阳光。

    洗罢脸,光着身子跑进草地,用刚磨好的镰刀割起草来。似雨非雨的露。割草于露间。嚓嚓嚓,非常有趣。

    洗脚,揩干身子上来,八时。近来不吃早饭,十时,饮牛奶一杯。

    今日写作少许。

    午餐兼早餐,红小豆饭。今日是妻子的生日。打开昨天暂时隐秘的礼物一看,白发三根。她也生白发了!我自十四五岁就有五至十根白发。总之,已经到了“共偕白发”的年纪了。

    主妇的生日,小豆饭加豆腐汁,没有一条沙丁鱼。上午到果树园散步,发现五个早熟的水蜜桃。姑且拿到餐桌上来,这是最及时的贺礼。

    今日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午后,室温达到华氏九十度。在千岁村生活了六年,今天初次热到九十度。敞开所有门窗、隔扇,撤掉堂屋的全部花纸屏障,把六叠二室的房间打通为一间。明知道越喝越出汗,还是忍不住大喝凉麦汤和汽水。一边喝一边不住流汗。猫和狗都躺在树荫下睡觉。

    太热了,想理发。盘腿坐在客厅的走廊上,推子不行,叫妻子用剪刀理了个三寸头。早晨割下的草,早已干枯、变白。妻子说,就像北海道的牧场。我割草,妻为丈夫理发。不知草的心情如何,人的心情很快活。

    撤去花纸屏障,餐厅变得宽阔了,晚饭的餐桌一片清凉。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两面苇帘屏风上残留的落照。夕阳映射的屏风跃动着南天竹的黑影。透过苇帘,芭蕉硕大的绿叶摇曳生姿。

    青山街道传来汽车的声音,东京的N君等三人,前来拍摄甲斐山的照片。因天色太晚不行,只勉强拍了两张就回去了。

    太阳西沉了,微微刮起了南风,入夜如流水潺潺,最要紧的是点上一盏灯。坐在堂屋的廊子上,身心虚空,浸在凉风之中。灯光远射,橡和江南竹的叶子片片似绿玉,闪闪烁烁。灯光达不到之处,叶黑如墨画,万千跳跃。树木间隙,夏夜泛白的天空,无数的星星流光溢彩。庭院黑暗的角落,阵阵飘来浓郁的甜香。这是山栀子和山百合的香气。“夏夜疵蚊五百两”,因而,一只蚊子都没有。

    今日误摘了两只乌瓜,妻为鹤子刮去瓜瓤,雕了一只帆船,吊在廊檐下。风时时吹灭灯火,只好在中间点上一枝小蜡烛。这是一个绿色莹莹的小天地,白帆船中的生命之火,将一直透过表皮散射出来,永不休止。

    明治四十五年七月十八日

    波斯菊

    今天天气令人想起夏季。午后温度上升到华氏六十八度。白蝴蝶飞舞。苍蝇活动。蝉一个劲儿叫。

    如今是波斯菊盛开的时候。深红、红、淡红、白,庭院、花园、田野、垃圾堆旁,到处随意盛开。随时供人观赏,可终日没有人来。唯有主人一人,沐浴在黄金雨般和暖的秋阳下,饱尝色彩的宴飨。

    阿辰老爷子不时拉着货车打宅子外面通过。

    “真像花车一样啊!”他赞赏着走了过去。

    院内,芙蓉、胡枝子、莲花杜鹃,叶子着色了。梅、樱落叶了。满天星首先变红。落霜红泛红,木瓜泛黄,松树深绿,山茶花溢香,波斯菊色彩满庭。实在是一个难得的良辰美景。

    傍晚,站在住宅南端榉树墩上眺望,太阳不知何时落在甲州山上,山体发出紫色的光。夕阳照耀着淡褐色的田地和小河堤上白色的尾花。南村北落晚炊的烟霭,乌啼,鸟鸣,秋静,眼看着这样的一天就要过去了。向东京方面望去,几股黑烟笔直升上胭脂色的天空。最南方,前天目黑的火药库爆炸,死了二十多人,那黑烟就是从那里升起来的吧?

    明治四十四年十月二十三日

    暮秋的一天

    寂寥暮秋的一天。天气像菩萨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合。

    入冬已经五六天了。三天两头下霜,是薄薄的霜。也许上月屡屡刮暴风的缘故,庭院的百日红、樱、梅、沙罗树、桃、李、白桦、榉、厚朴、木兰等落叶树,叶子大都落了,光着枝条。柿子树和常磐枫下面,美丽的落叶层层叠积,像铺了厚厚的绒毯。菊尚未褪色,依旧艳丽无比。小菊、紫菊在园里各处绽放,五颜六色。红白山茶花枝上枝下,铺天盖地。南天星、山红叶、一行寺、大杯、大丽菊、初霜等枫树类和银杏,红、黄、褐、绯红、紫,呈现着深浅明暗各种不同的色彩。凝重的常绿树点缀在清浅的光秃的树木之间。常绿树中,松、杉等青叶之下,垂挂着一簇簇陈叶,巴望一阵风来,重新获得新生。空气里充满菊、山茶花的馨香。我饱吮着秾丽如酒的空气,宛若一只蜂虻,从庭院到公园,从公园到田野,随意徘徊。走出庭院时,脚下落叶嚓嚓响。向梅树的小枝条一望,上头穿着一只干青蛙,这是调皮的百舌鸟作干粮用的,挂在这儿忘记收了。园内散步,大半是留种的波斯菊,梢上残留着两三朵红白花,没精打采。田里的大麦小麦已经长到一寸多长了。萝卜和腌菜郁郁青青。篱外田里正在播种晚麦。对面地里,传来了咔嚓咔嚓开镰收割晚稻的声音。

    现在是午后四时。太阳刚刚露了一下脸儿,发现一点儿光亮又躲到云层里了,眼里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派沉郁的景物。我站在松树下大部泛黄的草地上,望着墓地上的银杏树。啊,这是一棵直径不到六寸的小树,树枝一律朝向北方,就像削掉一半的鱼骨,只有一枝朝南。南面这一枝,梢子上没有留下一片叶子,黄叶都密集在北边了。这根光裸的树枝上,站着一只瘦削的大嘴乌鸦。这只乌鸦久久伫立着,忽然尾翼拍打一下树梢,呀呀鸣叫着飞走了。银杏树叶如黄蝶飞舞,簌簌飘落下来。

    回泽杉树林那边,走过了送葬的队列,传来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哭一般单调的念经声。

    大正元年十一月十日

    两个幻影

    一

    今日北风寒冷,冬的气息已达到十分。

    然而,东京附近若谈到冬,显得太荒唐了。不论怎么寒冷,总有些风和日丽的地方,不难看到碧绿的青菜、二月里盛开在崖阴下的木槿和蒲公英。

    不到北方,便不知冬的情调。若不是奥州、北海道、桦太,乃至大陆的俄罗斯、西伯利亚,就不知冬的趣味。秋渐老,冬的气息一刻刻逼近,一种切身的恐惧、一种临死的深深绝望和悲哀,是东京近郊浅薄的冬日所无法比拟的。东京附近的冬,是半死不活的。只有在冬意味着真正死亡的国土上,才能体味到秋暮的苦寂,才会懂得春复苏的喜悦。“啊,神啊,感谢您使我同这个春天相会。”——俄罗斯老农在田里祈祷的心情,一个住在东京附近的农民是很难体会到的。

    不管承认不承认,我等总是受周围环境的支配。这就是我们这个国家一切事情都搞不彻底的缘由。

    二

    午后散步。田野里都在欢欢喜喜收割晚稻。

    可以看到甲斐山,从青山街道向船桥方向走十四五步,东京方面驶来两辆车子,是漂亮的胶轮车。路两旁割稻的农民停下手中的镰刀看着。我举起了携带的望远镜。前车透明的幌子内,坐着两个貌美的年轻女人,挽着发髻,涂着白粉。后车似乎是一位乳母,穿着美丽的友禅织的和服,抱着一个小女孩。车棚上吊着玩具。今日是十一月十五日,“七五三”节[38],看样子是到东京参拜神宫回来的。两辆胶轮车由身穿白上衣的健壮车夫拉着,悄无声息地上了斜坡。这时,我觉察一个影子越来越接近我所站立的地方。是个老婆子,像骷髅,两个眼窝通红,小蒜头般的鼻子朝右边歪斜着。脖子上套着小包袱,趿拉着一双草鞋木屐。我很害怕,靠边儿为她让路。我很担心她会不会跟我说话,谁知那婆子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瞅了我一下,从我身旁走了过去。不一会儿,消失在杂木丛生的山上了。

    我回忆着打眼前通过的两个幻影,思索着内里的含义,忘记了看山,只顾朝田野方向走下去。

    大正元年十一月十五日

    雪

    岁暮二十八日,午饭前下起了雨,下着下着进入了夜里。

    夜半二时许,枕边忽听有物撞击之音,余折身而起,装束整齐,拥被伫立良久,不见侵入人的影子,户外只有瑟瑟之声。

    “雪!”

    刚才的声音是雪从朴树枝头滑下的响动。余含笑而眠。

    六时,起身打开挡雨窗,银光射眼,廊前一片纯白。积雪五寸,还在纷纷而降。

    去年天暖,未见下一场像样的雪。年内看到五寸的雪,是余等成为千岁村民后的第一回。

    余打开后书院之门,从此处客厅望去,西南方面尽收眼底。雪里田园好似一幅无额之画。庭内十数棵松树高低参差,枝条被雪所压,摇摇荡荡,似乎就要将雪抖落下来。光秃秃的落叶树,顺从地任凭雪堆积。一丛干枯的胡枝子,弯成弓形,低俯于地面。余不由放声而笑。背向这里的石菩萨像,戴着护士般的白帽子,两肩顶着白雪的肩章,清澄而立。

    余关上纸拉门进入室内,工作之前写信两封。一封给筑波山下某医师;一封给东京银座书店之主人。水国之雪景,岁晚之雪都的浮世绘,如梦幻浮现于眼前。

    写完信,余开始写作。纸拉门渐渐炫目,时时有雪滑落下来,发出惊人的响声。桌边的黄铜茶壶也发出咚咚的声音。

    鹤子来招呼吃午饭。到室外一看,雪还在簌簌而降。然而四边的天空已闪着非雪的光亮。堂屋前的草地,已被朴树滴下的雪水弄得斑驳陆离。

    “怎么?这就化了吗?像春雪一样哩!”

    我骂着,在桌边坐下。黑漆的饭盘里放着三种东西:用南天竹的红果做眼球的兔子,用沿阶草的绿果做眼球的鹌鹑,用沿阶草的叶子做眉、用其果做眼睛的小雪人,在饭盘里共居一处。这是妻专为鹤子做的。

    “这雪是西洋人,眼睛是蓝的。”鹤子说。

    因为下雪,今日报纸没有送来。早晨送牛奶来,午后年近七十岁的邮递员老爷爷刚来过。订了明日的年糕,邻居主人来取糯米,顺便给鹤子带来两块刚蒸好的白薯。

    余在里客厅继续做着早晨的工作。因为天气寒冷,不住向火钵添木炭。纸拉门子微暗,光线适度。飒然有声,轰然作响。似乎起风了。四时过后,妻沏茶,鹤子拿来烤栗子。

    “这是煮开的雪水啊!”妻说。

    我撂下笔,首先倒了一碗。说是银瓶,却还是那个铁瓶。尽管如此,茶味倒还柔软。手里剥着烤栗子,打开纸拉门不时向外眺望。从北方吹来了风。白色的风掠过田间的杉林,一阵阵拂拂而斜吹。庭内如蛾如花般的大小雪片,又飞,又跳,翻着筋斗,舞蹈般地回旋着,玩笑般地散开了,轻轻地浮动着。半融的雪帽依然高高戴在地藏菩萨的头上。庭院的红松枝头,时时有雪的瀑布落下来。

    “今夜还要下啊!”

    妻子说罢,和鹤子一起走了。

    余听着风雪之音继续工作。写完一页,文字早已变得朦胧。余擦拭一下笔尖,站起身打开纸拉门。

    苍白的雪的黄昏。看不到人影,听不到人声,一片寂静。只有雪霏霏复霏霏下个不停。眺望良久,忽然一个黑黑的东西通过廊檐,这是上月来到我家的野狗。它是一只大耳朵童犬,不知从何而来,跟着闯进家门,追逐不去。余家已有雌雄两只狗,再加上这只母犬,喂养起来颇为麻烦。特地请人丢到玉川去了。谁知第二天又突然回来了。再把它送上火车,从荻洼乘车到吉祥寺,拴在树林中,过了一周,它脖子上拖着绳子又回来了。再托邻人妈妈,送给喜爱狗的有两个儿子的家庭,刚刚在那人家拴了一下,不久就拖着长长的铁链子跑回来了。一切办法都无效,如今仍然待在这里。余吹口哨,“她”倏地抬眼看看,不久垂着尾巴,往后边去了,将小小足印深深地留在雪里。

    雪依然纷纷而降。

    我不由联想起今年一年中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自己、家庭、村里、本国以及外国,今年真是多事之秋。世界各地,形形色色,人心昂奋,人世动摇,走马灯一般在我心头掠过。

    哪里有平静的世界?

    余久久地、久久地在雪中眺望着什么。

    大正元年岁暮二十九日,灰白的天空迎来了黄昏。

    飞旋飘舞着的世界,一派银白的夕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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