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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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艾风写给茜茜的一封无法投寄的信,一九八〇年二月二十七日夜,在上海。

    亲爱的茜茜:

    今天又是二月二十七日了!十二年过去得何其匆匆!十二年前的今天,你离开了我,离开了党,离开了同志们,也永远给我的心留下了不可消除的创伤。年年今日,我总是端详着你的照片,在心中为你唱着挽歌。我仿佛看到你微笑着文静而深情地站在我的面前。于是,我总是不禁想起我们最后一次的诀别。那是在被隔离的地方,你虽已得了绝症,见到我时,仍那么平静,甚至还好像想使我放心和高兴似的向我微微一笑。那天,你挣扎起床穿一件旧的灰卡其列宁装、蓝卡其裤子,显得干干净净。你的一头齐耳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你虽瘦削苍白,仍旧那么美丽,显出素朴的美。你坚强地对我说:“艾风,答应我!你要有信心,不论碰到什么不幸,都不要消极!”我点了头,你又说:“不容易见面,你看看我吧!多看看我!”你的眼睛仍旧那么温柔、善良而且明亮。你用手掠着头发,说:“我始终想在你面前留下一个女共产党员的形象!这就是我要求来同你见最后一面的主要原因!”然后,你一定要我为你唱一遍一九四六年一月我们参加公祭昆明于再等死难烈士时唱的挽歌。我轻轻地唱了:“安息吧,死难的烈士……”后来才懂得你这是在同我告别!你死了!留下了一个女共产党员的形象走了!你说过:“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要继续奋斗!继续前进!”我永远记住!今夜,当我处理完教导处的许多事务后回到宿舍,在台灯下写这封无法投寄的信给你时,我多么想再同你好好谈谈心啊!像那些已经过去了的幸福时光一样,谈呀谈呀,不知夜已深。……往事一直回旋在我的心灵深处,使我痛苦,也使我清醒。

    薇娜从美国回来了!她仍旧年轻、美丽,已是作家、教授。她看到了你的照片,对你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她是寻找失去了的爱情和幸福来的。但我觉得她首先应该寻找人生的真谛!她已经是美籍华人,希望我和她共同生活,然后跟她一同回美国去。亲爱的茜茜,说我完全忘怀了她,那是不可能的;说我现在已经完全不爱她了,那也是不真实的!当我见到她后,知道了三十年前我同她之间的分手,是由于一场人为的隔阂,我对她曾经有过的恼恨全部转成了遗憾。我对她的遭遇不能不满怀同情,我对她原来有过的爱,突然旧情复燃。但是,一个人如果忘记了时代赋予他的使命,在时代的风雨中,只顾忙着去找一个安乐的小窝,谋求个人的名利,那不是我所企求的!要抛弃祖国和我们可爱的人民去做外国人,我更办不到!我也从未敢忘记我们贫穷、落后的祖国母亲如何需要她的子女来赡养她!孝敬她!孝顺的子女不嫌母亲穷,孝顺的子女最热爱母亲。你在临别前鼓励我“继续前进”,我体会到就是包含这个意思。

    薇娜有爱情至上的观点,她用感情生活。她万里迢迢从天外飞来上海,是想在我和她之间编织一个爱情的罗网。可是,还欠缺一种富有生命力的神奇的黏合材料。这就是共同的斗争和共同的语言。没有这一种材料,情网是编织不成的。即使编织成了,也不可能牢固,不能像我和你的爱情一样。亲爱的茜茜,你可知道,你的走给我留下多少痛苦和悲伤?可是,也是由于你生前的鼓励,我并没有因为失去了你而消沉。

    亲爱的茜茜,我怀着难言的哀痛怀念着你,但是生活的发展,又可以让我给你寄送一些令人振奋的消息。郑扬——你的哥哥,我参加革命的引路人,他回来了!他错划为右派后,先到青海,在一个国营农场劳动,后来摘了帽又到山西,在一个煤矿工作。整个“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就是在那个煤矿上度过的,他受尽折磨并被下放当井下工,挖了六七年煤。去年,他终于得到了改正。真是天大的喜讯!我们之间重新取得了联系,通了信。我失去了你和小艾艾,他也因为那个当小学教师的妻子在他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后,同他“划清界限”,与他离了婚,失去了家庭。他的一个男孩在他身边长大,现在是矿山机械厂的一名钳工。令人高兴的是前天我突然接到一封他从上海寄发的信!他被调回上海,负责筹办并领导一个重要理论刊物。他信上说:“我考验过来了!……”这消息真像天外飞来,我马上复了信,邀他星期六晚上来我这里见面同吃晚饭,整整二十三年不见了!我要用酒为他洗去二十多年的风尘。你和我在黄浦江边合拍的照片现在挂在墙上。我们会看着你,你也看着我们吧!

    你值得思念,但思念一词,

    无力表达我热烈的心肠;

    可以说,思念似火在燃烧,

    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激荡。

    深夜人静,亲爱的茜茜,别了!今夜,我的心潮起伏,怎能入梦?

    我不相信鬼神,但因为你的缘故,真希望有一个可以使我们相会的地方。薇娜对我似乎是一片真诚,但她跟你却是那样的不相同。多少年来,你和我的心声总是谐调应和。这封信虽然无法投递,我却希望你的灵魂能听到我的心声,得到慰藉。倘若这样,那么,茜茜,你就安息吧!……

    (十二)一九八〇年三月一日晚(星期六),在上海。

    艾风的白天特别忙。上午,为了交流经验,外校来听课的人特别多。他负责接待,陪同听课。下午,又参加了文件的学习,一直忙到下班。他看看手表,已经五点多了。匆匆忙忙跑到校门口乘电车到淮海中路去采买。他在熟食店里买了几味卤菜和白斩鸡、油爆虾,在食品店里买了几瓶幸福可乐和一大瓶双沟大曲、几包袋装的三鲜面。又在江夏小吃店里买了一塑料袋鸡肉生煎包子。再到水果店里买了点黄梨和苹果。这就带着小跑赶回来。他将屋子打扫干净,在桌上放好了酒杯和筷碟,将买来的熟菜分开盆子装好了放在桌上,又将煤油炉子拾掇好。平时,他很少用这只炉子。今夜,邀郑扬来喝酒吃饭。打算用炉子煮面、蒸包子。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啪”地开了电灯,洗净了手。灯光暖融融的,他坐在藤圈椅上歇息,怀着渴望见到故人的喜悦心情,静静等待着郑扬来到。

    忽然,门上“笃笃”有人敲了两下,他想:郑扬来了!马上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开门。门一开,意外地看到站在门口的不是郑扬,而是薇娜!“啊!薇娜,是你!”薇娜姗姗进来,伸出手来同他紧握了。

    薇娜穿的就是那天艾风陪她买的衣服。这是目下上海一般市民穿的料子和式样。也不知为什么,这种普通的衣服,穿在薇娜身上别有风姿,那件藏青涤纶棉袄罩衫罩在她身上不但合身而且显得高贵。那条黑中长纤维裤子穿在她身上显得十分挺拔。她黑发从中间分成一条直缝,没有梳S髻,却将长发用一只金色的夹子夹着披在脑后,使她显得更加年轻。那条长围巾仍搭在双肩。她不施脂粉,但耳上戴着一副碧绿的翡翠耳环,衬得皮肤更白,眼睛更美。她左手臂上挽着手提包,右手提着一只盒子——就是那台录音机。门一开,她边握手边提起录音机盒子走进了房里。放下了录音机盒子,见到桌上摆着吃食和两副碗筷,她满脸喜色“呀”了一声:“你真是神机妙算!怎么能猜到我会来的呢?我提前回来了两天。我对他们说:我有要紧事,要赶回来!其实……”她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的话,将手提包也放在床上,随意在藤圈椅上坐了下来,似乎有些累了,脸上微露疲倦的神色。

    艾风给薇娜开了一瓶幸福可乐倒在玻璃杯里,一边递给薇娜,一边笑着说:“薇娜,你来得太好了!今晚,我不知道你会来。我这是招待郑扬的——茜茜的哥哥。我向他介绍过你的情况。我同他二十三年不见了。现在他又由外省调回上海工作了!”薇娜“哎”了一声,笑着说:“嗬!我真成了不速之客了!郑扬,我三十多年没见过了!可我还记得他那浓眉大眼的样子……”

    薇娜正喝幸福可乐。艾风问:“味道怎么样?”薇娜皱皱眉,说:“还可以。”艾风笑笑说:“也许不如可口可乐,但这是中国的!”薇娜点头笑了一笑:“你处处不忘向我宣扬你的教义!”她突然心情忐忑,有些扫兴。她是希望同艾风两个人好好谈心的。听说郑扬要来,不免失望。但心里能谅解艾风的高兴,也就摆脱了自己的那点不快,开门见山地说:“我急着要回来见你。今天下午从杭州赶回来的,连南高峰北高峰都没有爬!对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件巧事可以告诉你!这次,我在苏州竟遇到了一个人,你猜是谁?”艾风问:“谁呀?”薇娜笑了一笑,做了一个滑稽的表情,说:“杨大同!‘扑满’!”艾风问:“他在苏州?你怎么遇到的?”薇娜说:“几个中国作家陪我到了苏州,同游拙政园和狮子林时,其中一个作家突然说他有一个亲戚在师范学院任教,谈起过我,说不但认识,还同我是同学,我一打听,原来竟是‘扑满’。当夜,杨大同来看望我,要同我叙‘同窗之谊’。虽然三十多年不见,他气质上变化不大,只是更胖了,也老了!谈起这些年来的事,他摇头叹气,只说‘受够了罪’。他对美国生活很感兴趣。告诉我,他有个姑妈在美国,已同他取得联系,他想出国探亲,如能不回来,他出去就不回来了!他还托我,如果他去美国,要我在各方面帮帮忙。……”艾风听了,有点生气,说:“杨大同这种人,你过去不是嫌他庸俗吗?这种人不能代表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薇娜说:“我并不欣赏‘扑满’。不过,在这一点上,他的看法未必没有道理。……”“我不这样认为。”艾风说。薇娜有点预感,似乎明白艾风心里想的是什么。于是说:“我想知道,你这几天考虑得怎么样了?……”

    艾风亲切地看着薇娜,淳朴地点头说:“考虑了!”薇娜将幸福可乐杯子放在桌上,说:“艾风,同我一起走吧!只要你一答应,我们马上就去订飞机票!”艾风突然说:“薇娜,你在美国,难道没有想念祖国的乡愁?”薇娜思索了一下,垂下眼睑诚实地点头说:“有!但同你在一起,我会感到幸福、高兴的!”艾风说:“听说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里所写的家史小说《根》,在美国畅销,你虽然入了美国籍,在美国,你难道没有‘无根’的苦恼?”薇娜叹口气,没有回答,仍旧垂着眼睑,她的眼睛美丽而忧郁。艾风说:“我的‘根’在中国!做一个无‘根’的人,我将感到寂寞。”

    薇娜的泪水又出现在睫毛下了,她的眼睛里出现了空虚、哀寂,说:“我明白,你没有改变那天的态度!”艾风诚实地说:“是的,薇娜,原谅我,理解我……”薇娜伤心地低着头说:“归根结蒂你是不爱我了!过去的一切你全忘了!只有我还苦恋着过去的梦!”她的泪水滴到了地上。艾风感到人同人之间在现实间存在的距离不像在回忆中那么容易缩短。他感到了不安。

    薇娜忽然抬起了脸,用两只美得出奇的眼睛看着艾风,带点讽刺地说:“我认为我们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们都已经五十多岁了,‘夕阳无限好’,难道还不该珍惜?”她的话重重地撞在艾风的心弦上,但没有引起共鸣。艾风沉默片刻,站起来踱着步子,说:“薇娜,常有一种同杨大同相反的知识分子难以被人理解,但是他们的存在却是事实。比如说,抗战时延安那么艰苦,去延安路上那么危险,但有许多知识分子却把延安看作是革命圣地,宁肯抛弃在国统区的舒适生活,穿过国民党封锁跑到那里开荒纺线。比如说,解放前的旧中国比起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来落后得多,可是许多外国革命者宁可来中国吃苦,支持中国革命,甚至为中国献出生命。比如说,朱自清贫病交迫,宁可饿死不肯去领当时支持国民党打内战的美国的‘救济粮’;一九四六年闻一多在昆明,面对国民党的特务法西斯统治拍案而起,怒控国民党的反动,宁可死在枪下,不甘沉默。这些都似乎‘傻’,其实,却不傻。他们都是高尚纯粹的人,并不是他们不懂得幸福或崇奉禁欲主义。你说呢?”

    薇娜听了,先是默然,一会儿,说:“你使我了解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但又叹了口气,说:“只是生活对我太冷酷了……”边说边掏出手绢擦泪。艾风劝慰地说:“薇娜,不要这样!”这时,“笃笃”的敲门声响了!艾风尴尬而歉仄地说:“一定是郑扬来了!”他见薇娜擦干了眼泪,便去开门。薇娜也站起来。只见一个穿灰色半新涤卡制服,满头白发,身材干瘦的中等个儿的人走了进来。他有一张饱经风霜、皱纹如同刀刻的脸。两道浓眉下是两只炯炯的眼睛。艾风叫了一声:“郑扬!”就同来人拥抱在一起了。

    郑扬是个稳重的人,说话、举动都是慢悠悠的。艾风将他向薇娜做了介绍,他和薇娜握手后,艾风让他在藤圈椅上坐下。他却跑到墙上挂着茜茜和艾风合摄的照片前面,凝视着那张照片,默哀了一会儿。然后才同薇娜、艾风一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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