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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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风举起酒杯,说:“薇娜!我们天各一方,分别三十一年,再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敬你一杯故乡的酒,祝你健康!”他又转向郑扬说:“郑扬,我们同在国内,也已二十三年没有见面了,今天相见,分外高兴!”他同薇娜和郑扬都碰了杯,喝了一口酒,并劝大家吃菜。然后又举杯说:“今天报上发表了五中全会公报,真是大喜事,我们应当干了这杯!”说着,自己先干了杯中的酒。郑扬一饮而尽,薇娜也仰脸将酒饮干,脸上顿时泛出酒意,两只眼睛突然更闪闪发亮了。在相互祝酒中,薇娜喝得很爽快,艾风觉得薇娜有借酒浇愁的意思,笑着说:“你过去不会喝酒,今天这么喝可不行。”他稍为给薇娜斟了一点酒,薇娜却坚决要艾风斟满,艾风只好照办,薇娜端起满杯酒对郑扬说:“郑先生,请谈谈你的不幸遭遇吧!我先为您饮了这杯酒!”说着又喝干了这一杯。

    郑扬笑了笑,浓眉下两只眼睛炯炯发光,对薇娜说:“遭遇,很不平凡,也很不幸。但是过去了的事我却不喜欢多谈。因为,我不喜欢往后看,不愿生活在回忆中。”

    薇娜说:“郑先生,你这种精神我十分钦佩,但是却不能理解。”郑扬笑着回答说:“告诉您一句话,您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前面要我们去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工夫去埋怨、悲伤。”接着又说:“您是个作家,一定懂得这种心情,可惜我没有读过您的作品。说实话,我真想了解您反映的是怎样的生活和社会意识。如果了解了,那我们谈起来一定会更有意味……”

    郑扬的话侃侃不绝,如长江大河滔滔鼓动。薇娜因为喝了点酒,脸上泛满红晕,眼睛明亮而分外忧郁。听郑扬这一说,她有些不安地说:“我写的作品,常常没有你们这些干革命、搞马列主义的人考虑得那么周密、有条理。我也不善于通过作品宣传政治。但,这次回来,先听艾风谈了不少,前几天又听几位中国作家谈了不少。刚才又听了您的高见。除了一个老同学杨大同外,你们的调子是一样的。我在未回来之前,本来不大相信经过‘文化大革命’之后,你们还会有这样强的信念,现在我终于相信了!你和艾风两个就可以说明这问题。看来,共产主义者的理想确实是有生命力的!”她又举起杯来:“请让我为你们的高尚的理想干一杯!”薇娜确是微微醉了,脸上笑着,但笑里带着凄凉。郑扬感觉到了,说:“艾风,削个水果给孔教授吃吧!”艾风连忙选了个大的黄梨给薇娜削皮。薇娜说:“我没有醉。”郑扬隐隐感到薇娜情绪不好,觉得应当换个话题谈谈,就对艾风说:“今天,我来,除了我们聚聚,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同你商量。”

    艾风削着梨抬起头来看着郑扬。郑扬夹着菜吃,说:“我接受了办那个理论刊物的任务,准许我自己物色助手,提请组织来调。我考虑再三,我们也算老搭档了!这又算是你的本行。我想请求你去多负些责任,比如做个副总编这样的工作。我想,你是一定会答应的!”

    艾风沉默了一会,忽然说:“好!我愿意!我想,我是能做好你的助手的!”他说这话时,脸上神采飞扬,声音激奋。郑扬倒体会不深,薇娜可是深深感觉到了。她觉得艾风的这一神态就像一九四八年六月五日那天游行时抢夺水龙的行动一样,是十分坚决、十分狂热的!从艾风的神情和声音中,她感到艾风是再也不会跟她走了!绝对不会跟她走了!

    薇娜有些伤感,有些酸楚。她忽然夺过艾风手中的刀子将梨切成了两半,若有所感地递一半给艾风。这是一种“分离”的暗示,但她没有明说,自己一口一口吃着半只梨。梨蜜甜,也很脆,她吃着,却木然无味。她带着酒意自言自语:“真有趣!此刻,我忽然想起比利时象征派剧作家梅特林克写的《青鸟》来了!《青鸟》里描写两个孩子寻找象征幸福的青鸟,找遍天涯海角,都没找着。回到家中,才发现青鸟原来就在自己家里。我现在感到,我就像那寻找青鸟的孩子。在这一瞬间,我很想马上回盎格鲁林镇了!”

    艾风关切地看着薇娜,他明白薇娜的心,说:“薇娜,你酒喝多了!”郑扬并不明白薇娜说的是什么意思,说:“孔教授,您要不要在床上躺一下?”

    薇娜笑着摇着头,然后仰起脸说:“我没有醉!”但话里显然带着酒意。喝了酒,她又犹如青年时代那样,显得任性了,对着艾风直率地说:“我明白,你是决不会跟我走的了!可是,我也要告诉你!如果那一天你喜出望外立刻就答应跟我走,我说不定会鄙视你的,你也可能会丧失我的爱情的。你没有变!如果说,三十一年前你为了信仰宁可不去香港;那么,三十一年后的今天,你仍是为了信仰宁可不去美国。在爱情上,你是渺小的!在信仰上,你伟大!我没有任何不满和遗憾。……”她的语调中带着颤音。

    艾风沉默着。郑扬似乎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也不好插话。薇娜继续看着艾风笑着说:“我想写一本长篇小说,人物和故事现在都有模特儿了!”她对着艾风,“老实告诉你吧!我为了要写长篇,同你开了一场玩笑。我算是来请你演了一场戏。这本小说的这个结局非常好!如果你答应跟我一起去美国,那就是个喜剧;如果你坚决不去,那就是个悲剧。可是人们评论我是个‘独树一帜’的女作家,说我的作品结尾往往既非悲剧又非喜剧……主人公进退两难的窘态能给读者留下颇多回味的余地!在写作时,我总是努力去为我自己的作品找一个既非悲剧又非喜剧的结局。那么,现在,是最理想的了!我开了这么一个大玩笑,现在揭晓出来,这恐怕不但会出乎你们的意料,也是会出乎读者的意料的!既是开玩笑,就无所谓悲剧或喜剧。既非悲剧又非喜剧,正符合我的作品的一贯风格!我应当感谢你!……”说这些话时,她似乎很愉快,有一种得意的满足,眉眼间却又透露出凄凉。

    看她侃侃而谈的态度和她话中的条理性,艾风很难肯定薇娜说的是醉话,分别三十一年,久受西方熏陶的女作家薇娜,开这样一个玩笑本来也是可能的呀!这倒使艾风皱起眉露出不知所措的窘态来了!

    窗外,夜色沉重,是一个宁静的、美好的夜晚,夜空中,美丽的星光点点闪烁。

    郑扬说:“艾风,看来孔教授酒过量了!想法送她回去吧!”

    (十三)薇娜的一篇札记,一九八〇年三月二日晨,在上海。

    时间啊!如果能倒流,能让我再从头生活一遍,那也许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

    距离啊!不可逾越和弥补的距离啊!你对我何其残酷?

    “算了!该结束了!”对着镜子,我这样说。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是无限温柔而凄切的。

    倘若有一位与达·芬奇媲美的名画家,如果在昨天晚上见到了我和艾风、郑扬一同吃晚饭时的情景,一定能画出又一幅主题不同而同名的名画《最后的晚餐》来的。画上没有救世主,也没有出卖耶稣的犹大,有的是两个饱经沧桑而信心不减当年的革命者和一个万里迢迢从异国寻找失去了的爱情的年华虚度的女作家,这确确实实是最后的一顿晚餐。我想,我这是永远失去了艾风!明天早晨,我就要离开上海去北京观光,然后就回美国。今后,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晚餐了!

    昨晚,我醉了,也没有醉!把话说出了,我心里痛快得多。我也许有点歇斯底里吧!虽然,对生我养我的故国仍旧怀着一种无可名状的眷恋之情,但我已不想在上海再停留了!

    “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相思向谁说?”

    现在,正是晨光熹微。太阳从太平洋上升起,用它闪闪的金光射向这个城市。一夜未睡,仍然兴奋。半夜时分,我从行囊中取出《浮士德》来阅读。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这部书如此使我激动!

    浮士德的最后目标是创造事业,他看着海滨潮汐涨落,起了雄心,想把海水化为平地。浮士德已到一百岁,双目失明。魔鬼见他的末日已到,派遣死灵们给他挖掘墓穴,但他仍然雄心勃勃。听到死灵们的锄头声,以为是为他服务的群众在筑壕挖沟。

    艾风有他自己的事业,我的事业也正向我招手。也许只有在专注的写作中我会找到欣慰和愉快,我应当像他一样生活得充实些。

    我并不后悔这次归来。虽然万里迢迢,但我见到了离别三十一年时常萦绕梦魂中的中国,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中国给我的接待是使我感觉温暖的。在艾风和郑扬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可以感觉可以触及的革命精神。过去,中国共产党是靠这种革命精神,把人们召集起来冲锋革命、夺得政权的。现在他们仍用这种革命精神,来取得四个现代化的成功,他们的革命精神来自革命的信念。这信念是可贵的。尽管中国在实现“四化”的道路上有不少困难和问题,但有这种信念,有这种精神,谁也不能低估这种力量!艾风和郑扬愿意为之献身的事业,不像浮士德的虚无渺茫,而是现实的。

    一片无边无际的难以忍受的静寂哟!命运,老是无情地戏谑我。失去的爱情已经无可捉摸。

    现在,我心上又像海潮汹涌。海潮啊!涌来时,心头无法平静;潮退时,心上就像寂寞的海滩,留下许多被潮汐抛弃下来的小生物。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在我心上啮呀,爬呀!总是使我杌陧、疼痛、酸楚。心的海洋是不会干涸的。……让我像浮士德那样,看着海滨潮汐的涨落,把海水化为平地吧!

    我的未写出的长篇小说的题目,应当是——《心上的海潮》。

    (十四)一九八〇年三月三日晨,在上海虹桥机场。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

    从坐满了各种肤色、各种服饰的中外乘客的候机室立地玻璃门望出去,由上海飞往北京的那架巨型波音707正在停机坪上,一些工作人员将旅客的行李箱笼装进机舱。在候机室外的平台上,专程来给薇娜送行的艾风正同薇娜在告别。

    薇娜今天仍穿着艾风第一天见到她时的那套服装,她又梳了S髻,但是却涂上了鲜艳的口红。她把一件染得颇像紫鼬皮的貂皮大衣挽在左手臂上;因为听气象预报说有寒流要来。那条加宽加长的一半金色一半黑色的围巾仍围披在双肩之上。她戴着一条珍贵的项链,使人看到了就会想起莫泊桑《项链》那篇小说中的一根美丽的项链。她腕上的金表闪闪发光,早晨的阳光披洒在她身上。她立在那儿,俏丽、鲜艳、光彩,特别有风韵。但艾风在明媚的阳光下近看,却发现逝去的岁月,在她的额上、眼角上都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确实已经不年轻了!

    她装得很坦然,很愉快,落落大方,毫无芥蒂,脸含微笑,举动带着矜持,那双美得出奇的眼睛更加流波照人。她看着艾风那线条刚毅的脸,从他锐敏的目光里,能感到他的智慧和对生活的自信力。

    他在问她:“到北京停留多久?”

    她讳莫如深地说:“看我的心情而定!”

    她行期保了密,目的是摆脱那几位中国作家,不让他们送,好只让艾风一个人送。他给她买了些吃食,包括水果、点心和糖果,都放在一只塑料网兜里,同她的一只随身携带的彩色小飞机箱放在一起。他也没有忘记特地说一句:“糖果里有一包苏州的松子糖。”

    她微微一笑,说了一声:“谢谢!”回报他的好意。但转眼间,她用眼睛斜看着他说:“我们该分手了!你不会觉得我像《浮士德》中的魔鬼吧?”她的话音里带着自嘲。

    他笑了,说:“你仍像大学时代一样风趣。”

    她笑了,摇头:“其实,我不过是个堂吉诃德,跑来乱闯一通,搞得自己荒唐可笑!”

    他听了歉然地说:“薇娜,你恨我了?”

    她答:“不!艾风,我——”略一迟疑,却用一种爱怜的眼光看着他,“我更爱你了!”

    他迷惘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笑笑:“因为你如此朴实、正派,你的品德,你的道德观,你对革命对祖国的热爱,使我不能不这样。你这样的人,在尔虞我诈的金钱社会里是少有的!那儿多的是丁大卫!你不该忘记,我是一个作家,我用笔写出人的灵魂。我喜欢崇高的东西。你应当相信,我对你爱得真诚,爱得很深沉,也爱得神圣!”

    机场中传来一阵隆隆的飞机起飞声。那是一架小飞机,伊尔式的,也许是飞往武汉的吧?……

    她的话使他感动了。他摇摇头说:“我感谢你的这番话。我很对不起你,但是请你原谅我,这是第二次了。”

    薇娜微微一笑,亲切地说:“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同意你的选择。不过,也许——”

    他问:“也许什么?”

    她莞尔一笑,笑得十分坦率,甚至带几分天真。两道修眉下,那双聪明而又洞悉世故的眼睛闪烁着多情的火花:“我在想,人世间的事常常有出人意外的。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本来认为结束了。但现在想想,也不一定,以后说不定仍会有各种可能。也许,有一天,我彻底厌倦那个社会了,你的吸引力加上中国的大步前进,使我下决心又突然回来!我会跪在你的脚下说:‘一个游子回来永远不走了!……’也许,你的政治上的革命狂热,由于工作上的不如意,由于入党的始终未能实现,由于工作条件的始终未得解决,热情冷了下来,于是,你突然变得愿意跟我去美国了;也许……”

    艾风听得刺耳,摇头笑了,打断了她的话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到美国来的,但不是如你所想望的那样,而是我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个什么代表团到美国考察或游历。于是,我当然会去看望你……”

    她也淡淡地笑了,两只眼美得出奇,娇柔地说:“有人说:难以实现的爱才是永恒的爱!我倒好像有些领略到了!”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广播里传来的《祝酒歌》的歌声打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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