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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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为什么,这歌声使他那样激动,他发现她也沉醉在歌声中。两人都默默无言地听着歌声。

    艾风说:“薇娜,使中国繁荣昌盛,早在我们上两辈那些主张工业救国的老知识分子中,包括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就已日盼夜想的了。不过,那时没有能办到。现在,只要努力,一定能实现。现在,你回来看了一次。今后,我想,你在美国一定会更关心中国的。”

    薇娜点头,深有感触地说:“是的!我会的。你知道,没有强大的中国,连做一个华裔美国人也是不光彩的。”

    艾风被她这简单、真诚而深刻的话语感动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歌声消逝了,广播停了!上机时间快到了!薇娜打破沉闷说:“艾风,前天晚上及昨天,我始终认为我要写的长篇小说中结局既非悲剧又非喜剧,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之间的结局实际是个悲剧!可是现在,我感到,我们之间的结局不是悲剧,我们是笑着分别的!”

    艾风点头,笑着说:“是的!生活是美好的!愿我们都健康长寿,愿我们都能为人类的进步和幸福多做一些工作,你那本《心上的海潮》写成出版后,将来一定送我一本。”

    广播里通知旅客上飞机了。她同他紧握着手,说:“一定的!但愿我们还能见面。”

    这时,他突然想起,他有一样重要东西要交给她。他从大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薇娜,这是二月二十七日,茜茜去世十二周年的那个夜里,我写给她的一封无法投递的信。这里面有我的真实感情和思想,也谈到你,有许多我对你没有谈完的话。我对你不应当有任何隐瞒或不诚实。我觉得把这给你看,会使你更了解我,也许对你写《心上的海潮》也有作用。你带去读一读吧!”

    薇娜洒脱地接过信,说:“谢谢,我愿意读!”说完,她提起了彩色小飞机箱和艾风送的那只塑料网袋,同艾风紧紧握手告别,轻盈地向飞机走去。

    广播又响起了祝愿旅客一路平安的话声。她走了,最后嫣然一笑,在走上舷梯进机门时同艾风招手。

    阳光明丽而辉煌,当波音707张着神秘而巨大的机翼昂首离开跑道呼啸着冲向蓝天时,艾风离开了机场。由于将给茜茜的那封信交给了薇娜,此刻他心里感到坦然、轻松。

    他似乎觉得有一个伟大时代的呼声在前面召唤他,他仿佛又回复到三十多年前初参加革命时的那种心情了!当时那种狂热的愿为革命献身的力量通过血液又布满了他的全身。

    此时此地,他忽然深深懂得:做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是需要一个人做终生的努力的!

    1980年4—5月初稿

    1980年11月改定

    [1]美国法律禁止行乞。乞丐常借出售铅笔等物件的方式行乞。

    异国的秋雨黄昏

    一

    下午,哗哗落着瓢泼大雨,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给一个刊物赶写一篇随笔,匆匆拿起桌上的话筒,想不到是表弟徐钢打来的电话。徐钢是画家,油画的人物、风景画得都好,还搞点美术理论研究。他会英语,活动能力很强,上次去过美国,这次去新西兰,是找“冷门”去的。新西兰的毛利人是当地土著,擅长歌舞,绘画艺术很特别,带有抽象和象征性色彩,在木头或木盘上作画,屋里陈设的绘画和雕刻很别致,服装和饰品中也有出色的艺术表现。他们用树干雕刻人头像,很有艺术特点。在他们用的器具和工具上也常刻绘有动物和人的图案。徐钢去新西兰一方面是寻找华人的关系在奥克兰和惠灵顿开画展卖画,一方面收集毛利人的绘画雕刻造型艺术资料,回来可以出一本专著。从他电话里的口气听来,他精神饱满,似乎此行不虚、得到丰收了。

    我惊喜地说:“啊,你从新西兰回来了?颇有收获吧?”

    “是啊!还不错。方华哥,你和吟秋嫂好吗?……我昨晚才到家,上午处理了些急事,现在就忙着给你们打电话了。你们托我在惠灵顿办的事我办了……”他用洪亮的嗓音说。

    我急着问:“他们都好吗?”

    “唉!不好!你们那两位老同学,男的上个月里就去世了,女的情绪低沉,老境凄凉,捧着一本《圣经》。我把你们托带的米花糖和西湖龙井交到她手里,她说:‘可惜曾奎吃不到了!’……”

    “去世了?”我心上堵了块石头,又像头上挨了一闷棍,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痛惜。雨点敲着玻璃窗砰砰作响,我的心也怦怦地跳,我大声嚷:“你说详细点好吗?”

    徐钢说:“事情有点复杂。这样吧!我现在还忙,忙完了马上找时间去看望你和吟秋。我给你们带了点小礼品,去时带上。现在我还有事要办,就谈到这好不好?”

    电话挂了,我愣在那里,听着哗哗的雨声久久动弹不得。曾奎的噩耗使我想起中学时代,想起了一个逝去的时代。徐钢电话中说的“男的”是曾奎,“女的”是胡竹影。春节前,我们和竹影曾互寄过圣诞卡和贺年卡。那时,曾奎还好好的,怎么,仅仅半年多曾奎就死了!唉,人到老年,真是风中之烛了吗?

    吟秋听着我接电话,这时走过来了,问:“怎么啦?曾奎怎么啦?”

    “死了!”我心里十分难过地看着妻说,“这太惨了!”

    吟秋一下子也愣在那里,起初是说不出话来,后来坐到我对面的小沙发上,叹息说:“有那么一个故事:一个人要结婚,不知能不能得到幸福,跑去问一位大哲学家。大哲学家不答,只用笔在纸上写了三个数学式:1+1=2,1+1=1,1+1=0。他那意思是说:结婚有三种可能:一种是两人相加得二,很正常,也很好;一种是1个扣1个就只能等于1;还有就是互相抵消排斥两败俱伤。曾奎和竹影早已是1+1=1,现在则快成为1+1=0了!”

    吟秋是个退休了的老数学教师,几十年数学教学养成了她一种习惯,有时爱用数学来表述事情。听着她的话,在撩人心弦的雨声中,我沉默着浸没在思索中……

    回忆像通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弯街斜巷,通向遥远的过去。

    我和吟秋同曾奎和竹影是抗战时期在四川泸州一所国立中学里的同年级同学。我同曾奎在男生分校,妻和竹影则是在女生分校。谁如果问我,你那时最好的同学是谁?我必然回答:“曾奎!”如果问吟秋,那时跟你最好的女同学是谁?她定会回答:“胡竹影!”

    曾奎是上海宝山人,比我大三岁,长得挺拔英俊,人也活跃机灵精明强干,父亲很有钱,在重庆开钱庄。但父亲在家乡早就抛弃了他母亲娶了一个堂子里的红妓做他的后母。后母对他很凶。抗战爆发,父亲甩了他后母带他入川,先娶了个川戏旦角做“抗战夫人”,生厌了,又要再娶一个女学生做妾。父亲让曾奎读到高一就辍学到钱庄做学徒,曾奎却想读完高中进大学,父子间矛盾就很大。终于有一天闹翻了,曾奎离家出走,以流亡学生身份进了国立中学。我见过曾奎有一张照片,那是他父亲和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学生的合影,他父亲老态龙钟,女学生水灵灵的很标致。我说:“这女生真没志气!”曾奎说:“她是因为家穷葬父才答应卖身做小的,说定过门守孝两年后才肯同房,是个可怜人!”

    那时的国立中学,都是公费,进来了等于有了一张“饭票”,有吃有住。曾奎有个好友名叫刘家成,是他初中时的同学,在重庆光大纺织染厂做仓库管理员,曾奎离家出走来上高二后,刘家成就接济他,每月寄零用给他还给他写信。曾奎读书刻苦用功,除努力学课本外,还练得一手好毛笔字,又买了《英语会话五百句》《英语常用会话》等书背得滚瓜烂熟。我与曾奎同寝室,抗战时期大家都穷,我俩身材相仿,有衣互相合伙穿,有鞋也合伙穿。我靠一个做律师的堂兄接济零用,我同曾奎两人的钱也合着用。我们都不自私,互相关心。他从小被父亲和后母虐待,逆来顺受,养成了一种能忍耐的好脾气,从不发火。平时像个大哥似的很照顾我。比如我夏天没有蚊帐,他有一顶小蚊帐,便去买了些纱布将蚊帐加大,然后我们二人的小竹床就紧挨着放,合用一顶大蚊帐。我那时有一度发疟疾,他就托刘家成买了奎宁丸寄到学校给我治病。有一次,夏天我们到川江边上洗澡,江水大,江边有条开汊的内江,我们在那里洗澡游泳本来很自在,但我水性差,偏偏仰泅着险些被冲到大江里去,幸亏他水性好救了我的命。从此,我们的交情更加深厚了。

    生活当然十分清苦。最差时,一天喝两顿稀粥,没有菜吃一人发一匙粗盐。刘家成寄钱给曾奎时,他总约我到街上一家北方伤兵开的面馆里去吃大肉面。于是,我常慨叹着说:“你这个朋友刘家成真好!我要也有个刘家成就好了!”他听了有时点头不语,有时叹口气说:“是啊!”

    我们越来越知心,无话不谈了。那是三月里一个落雨的春日,他收到刘家成一封信,然后就心事重重。隔了几天,一个傍晚,下着白茫茫的细雨,他带一把破雨伞卷起裤腿一人就悄悄摆渡过江到城里去了。当晚他没回来,军事教官来查夜,我诓说他泻肚去厕所了,才敷衍过去。幸亏夜里下大雨,天色阴沉,操场泥泞,一早未升旗。上课前他匆匆赶回来,脸色疲乏,眼像哭过似的,依然心事重重。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宿舍是一家张姓宗祠改的,午间,我跟他坐在祠堂门外一棵大黄桷树下的一条青石板上聊天。远处雾气氤氲,天气阴冷潮湿,坐在那里凉飕飕的。听着川江滔滔的水声,我说:“曾奎,出什么事了?”

    他支吾道:“唉,没什么!”

    “别瞒我!我看出你有心事,你哭过了!”

    他又“唉”了一声,才坦率地说:“我父亲要娶的那个女学生谭星看我来了!”

    我眼前恍惚出现了照片上那个标致的女学生,头发闪着柔和的光辉,有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美得很有光彩。我说:“她来干什么?”

    曾奎悲伤地叹息着说:“我没告诉过你。她对我不错。我父亲大她三十岁。她是个高中生,父亲长期患病,家穷辍学后,父亲死了没法下葬,媒人让她嫁给我父亲做小老婆,才由我父亲出了钱葬了她爹。她提的条件是可以进门,但要守孝三年,经过商量,改为两年。因为她漂亮,我父亲同意了。我给你看的那张合影算是个凭证,她就搬到家里住了。我父亲对她是捧上天去,买首饰,送钱养她娘,讨她欢喜,可是她就是坚持一条,不到两年不同房。我和她年龄相仿,互相同情,可我父亲把我当作眼中钉,我才出走来上学的。”

    他说得含糊,我却明白了,说:“啊!……”

    曾奎动感情了,疲乏地用手搓脸,说:“都告诉你吧!憋在心里我也难过。你不常说刘家成好吗?其实刘家成是有的,他在工厂工作,但每月的钱和信是谭星寄来的,用了刘家成的名字。”

    我叹息了,说:“她真不错!”当时,我觉得谭星是被金钱卖掉的,又没有与曾奎的父亲同房,算不得乱伦。读曹禺的《雷雨》时,对繁漪和周萍,甚至周萍和四凤的关系,一方面感到是罪恶,一方面却有说不清的同情,使我只觉得天地间的残忍与冷酷,不觉得他们有罪咎。虽然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却似乎总是做着最愚蠢的事。我是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看待他(她)们的。因此,听了曾奎叹息下的陈述,我忽然发现我也是用一种同情和悲悯的心情来看待他和谭星的了!用不着曾奎多说,我似乎已猜到曾奎为什么叹息,谭星为什么突然来临了!

    湍急的江水传来东去的哗哗声。我问:“谭星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曾奎颓然低头,声音沙哑沉重:“她说两年的期限到了!我父亲已在筹办喜事,她已没有选择,如果她跟我父亲做小老婆,一天都过不下去的!”

    “那她打算怎么办?”

    “她要私奔!来找我,要我带她走,找个地方两人一同生活下去。”

    “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吃惊地问。

    “我老老实实对她说:‘不行!我太穷!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找职业没门路,找依靠没亲戚。而且,我父亲精明严厉,认识警察局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谈了一夜,在小客栈里,她哭了一夜。天明前,她坐早班船回重庆了!”

    我忧心忡忡,嘴里发苦,说:“她会怎样呢?”

    “不知道!不过,人回去了,凭她的年轻美貌,我父亲舍不得丢掉她的。只是,她说我亏待了她,骨头软!从今以后,同我一刀两断了!”

    我不由自主地也叹了一口气。

    曾奎自言自语:“其实,我何尝愿意亏待她。但我太穷!我对她说,人穷了就没有幸福!我如果有钱,就带着她立刻走,天高任鸟飞!愿去哪里就去哪里,不愁生活,不愁吃穿,想怎么幸福就怎么幸福!可是我是个穷学生!道道地地的穷光蛋,自己都养不活自己,我敢挑这副担子吗?”说着,他呜呜地哭起来。

    我难过地说:“这倒也是,但是……”

    曾奎又说:“我送她到江边上小火轮回重庆,谁知,她掏出一只手帕包来。解开包包,珠光宝气金光闪烁全是首饰,她说:‘我算是看穿你这个人了!你呀,只知道钱、钱、钱!你就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有多珍贵!那是无价的!你不讲感情,只讲钱!你这种人我不稀罕。告诉你,我带来的首饰够我们飞走去生活的!’她将那些金首饰还有翡翠耳环钻石戒指什么的全部包好塞进手提包里,斩钉截铁地说:‘好了!我们的缘分到此尽了!曾奎,今生今世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送她上船,她头也不回,就分别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五味俱全。我设身处地想,曾奎心猿意马确也难办,但谭星可真不是个寻常女人,她好大胆泼辣又好多情啊!她又回到那老头子手掌中去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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