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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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奎忽然又流泪了,说:“我对不起她,太懦弱无能了!可是我太穷啊!没有钱能幸福吗?没有钱是幸福不了的啊!”

    他呜呜地哭了,棱角分明的嘴唇闭得紧紧的。这哭声和他哭的模样一直深镌在我脑子里,始终那么新鲜,那么难忘。

    二

    大高个儿戴近视眼镜头顶已光秃的徐钢,是通电话后隔了一天的晚上来的,他穿一件花格子西式上衣,色彩鲜艳得像只肥胖的锦鸡。他这人生性开朗,挺热情,又有点新潮。为这,他妻子女画家申丹丹说他与替他做模特儿的女人关系不正常。早几年,两人吵过,严重时提出要离婚,只是两个女儿都已成家,徐钢已经六十岁了,申丹丹也五十好几了,龃龉常有,离婚并未付诸实施。用现在流行之语说:两人都还算不错地凑合着过,懒得离婚。

    徐钢从新西兰给吟秋带了一条丝绸围巾,给我带了一套塑料仿檀木的咖啡壶杯。我拿来一看,咖啡壶杯上不折不扣写的是“Made in China”。我笑了,又拿围巾看,跟百货大楼里陈列的也类似。我打趣说:“你真爱国!怎么去新西兰又把中国货买回来了呢?”

    徐钢咯咯笑了:“这次去,画不好卖,手里紧,不敢碰贵的东西,眼又近视,想不到把国货买来了。事后我自己也发现了,你们多包涵!”

    吟秋和我都笑,但笑定,我就立刻急迫地问:“曾奎死了,怎么回事?”

    “我原来还指望你们这最最要好的高中时代老同学能给我点什么帮助呢,等到一去,嗨,他们住的地方是郊外倒不错,在惠灵顿,那也该有个中产阶级的水平,花园不小,房屋不旧,挺大的,可是,太凄凉了!……”

    “怎么呢?”

    “我去时,正是一个阴暗的秋日傍晚,下着冷雨。事先打电话联系预约日子,电话老没人接,我只好不约定就去了。惠灵顿郊外很美,但下着雨的秋天显得萧瑟。一个新西兰朋友开车送我去,找到地点他就开车走了。雨声淅沥,花园里静悄悄的,凋谢了的白色小野菊花在雨中晃动,黄叶遍地,花园里的红枫和草地都湿淋淋的。我去敲门,怎么敲也无人应答。从挂着窗帘的玻璃窗缝里张望,瞥见一位老太太呆呆坐在一张摇椅上捧着本黑色的大厚书戴着老花镜阅读,穿一件银灰色水洗绸的睡袍。我就只好不讲礼貌了,大声敲门敲玻璃窗,谢天谢地,总算老太太来开门了。这时,我也看清她手中抱的是本《圣经》。她多皱的脸上带着悲哀和压抑,拒我于门外,问我:‘找谁?’我猜她准是胡竹影,就拿出你们的介绍信,并把你们的礼物递给她。她态度变化了,讲话带着鼻音说:‘请进吧!’我就跟她进去,这时我才发现她耳聋,戴上了助听器。”

    “客厅里光线朦胧,有一张披着黑纱的照片框斜倚在壁炉架上。那壁炉,那桌椅摆设,那深蓝纯毛地毯,那绿色盆栽植物,一切都表明生活水平不低。但在这雨天的黄昏,天已有点暗了,灯尚未开,我面对那个窗外湿淋淋的花园和这么一个失去欢乐的中国老太太。她站在那儿,光和影都恰到好处,很像一幅伦勃朗的画,脚上踩一双绣花拖鞋,那是地道的中国货。不知为什么,我心头突然充塞着在异国他乡的一种秋思,弥漫了惆怅的情绪。我突然想到如果画一张油画,画出那气氛,那感情,那环境和这个捧着《圣经》的老太太,一定可以成为一幅挺不错的画,而且可以取个题目,叫作《异国的秋雨黄昏》……”

    吟秋是个冷静话又不多的人,这时似乎忍不住了,说:“徐钢,别尽讲那些不相干的事了!你先把答案讲一讲吧!曾奎是怎么死的?行不行?”

    我也说:“是啊,我们最关心的是这个!你别老是往你自己的绘画创作上去扯!”

    徐钢喝着吟秋给他泡的清茶,用手托托眼镜架说:“别以为我在讲废话,不是的!你们应当从一个画家的叙述中形象地知道你们好友的情况。如果谈曾奎的死,我早简单说过了:他上月死了!你们想听的不是详细的吗?那就该让我从我的感受和印象中来了解这一切。说实话,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我不能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

    金黄色的灯光漫淌在吟秋身上,她说:“好好好,我打断了你的话了,你就继续说吧!”

    我也说:“对对对,你说,接着说!”

    徐钢一本正经地说:“这胡竹影肯定是相当富的,我已经形容了她的住所和客厅的情况,但她只有一个人独自住在那么大的一幢灰暗的房屋里,陪着一个那么大的凄凉孤寂而湿漉漉的花园。客厅里,壁炉架上放着一只披黑纱的相片框,起初我未看清相片上的人是男是女,这时,看清了!是一个白发老人面部呆呆懒懒的照片,我立刻猜到那就是曾奎。但上面披着黑纱,使我心里一惊,胡竹影‘啪’地开了台灯,面对昏黄静穆的光辉,听着雨声,我在一种惶惶然的心态下马上问:‘曾太太,曾奎先生好吗?’”

    “我这一问,曾太太忽然拭泪了,指着照片说:‘他死了!——’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看到照片上披黑纱时,我当然意会到这是张逝者的照片,但现在曾太太一证实,我倒反而吃惊了。我马上问:‘他什么时候不在的?’她说:‘上个月,九月十九日。那天,天有点凉,后来也下着滴答的雨……’‘他生什么病?’想不到曾太太耸动着肩膀哭得更厉害了。她腰靠在垫在背后的锦缎垫子上用纸巾不断拭泪拭鼻涕,只是摇头,头摇了又摇。我感到蹊跷了,说:‘曾太太,你的子女们呢?’她摇摇头:‘儿子和媳妇在美国波士顿经商,女儿和女婿在奥克兰。平时他们不来的,圣诞节时才回来团圆。我有时找人来打工做做清洁,陪我聊聊天读读《圣经》。’我表示同情说:‘唉,曾太太,我很难过……我还以为你们都很好,我表兄表嫂非常挂念你们,特地让我来看望,还等着我回去将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们哩!真没想到曾先生却不在了!……’曾太太懒懒地坐在那儿,抬起头来,哭红了眼,这时用鼻音说:‘别说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他……他是自杀的!……’她心灵深处也许悲悒苍凉,反正,从花园到客厅,此刻给我的印象都仿佛变得衰败破落了。我胸膈间充塞着紧张和凄凉,吃惊地问:‘自杀的?’……”

    我和吟秋也不禁大吃一惊,急着问:“自杀?曾奎自杀了!?……”

    “是的!”徐钢说,“他是自杀的。九月十九日那天,他一早循例独自出去散步,一直没有回来,后来发现他死在离住所不远的一个小湖里。看来是投湖自尽的。”

    “怎么知道不是被人谋害的呢?”我问。

    “曾太太说发现了他的遗书!他留在楼上的一张桌子上的。那遗书中好像有他不想活,他决定死的意思。”

    “啊!曾奎!……”我沉浸在一种无可言状的思索中,过去的种种,化成了一声呼唤。吟秋也沉默无言,看得出她脸上的凄惶之色。

    那时候,抗战时期,胜利渺渺无期,前方还常有败退的消息传来。大后方则常遭日寇飞机轰炸,重庆被炸得尤其厉害。谭星同曾奎分手回去后,曾奎老惦记着她,她却没有信来,给曾奎的接济也断了。只是,有一天,突然寄来了一本绿色封面的烫金精印的小小《圣经》,附了一封没有抬头也没署名的短柬,写的大意是:我已信了耶稣教,我需要忏悔,寄赠你《圣经》一本,并不是要你像我一样,只是做个纪念。永别了!今生永别了!

    曾奎收到《圣经》后,悲伤地哭了一场,但他是个不信佛、不信教的人,《圣经》也没有翻读,只不过把那本《圣经》和短柬珍藏在一起作为纪念品。只是在这不到三四个月后,一次特大的轰炸中,他父亲开的钱庄被炸为废墟,他父亲和谭星都死在重庆的防空隧道里。那次大隧道惨案是很有名的,死者几千人。从此曾奎再也打听不到他们的信息。战争时期人命就是这么容易消失。

    经济困难,我拿出我仅能得到的一些零用匀作曾奎和我二人必需的开支。但曾奎越来越不安心学习了。他说:“方华!太穷了!我得挣钱去!”

    我说:“你拿什么去挣钱?”

    他说:“唉!‘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总不能一个钱进账都没有,专门揩你的油全靠你那一点可怜的零用维持两个人呀!”

    我说:“读完高中再说吧!你是个有韧性的人,再苦也该撑一撑!”

    他脾气虽好,却摇头不愿意。他这人决定了的事似乎用八头牛也拉不回头的。

    他买了张假证书,填写后,用肥皂刻了校章,假作是沦陷区来的大学肄业生。他找到他的好友刘家成,也到重庆光大纺织染厂去当仓库保管员去了。那工厂是个名叫崔若萍的女老板开的。女老板为人比较厚道,重视人才,待职工不太苛刻。曾奎去后来信说他在那儿感到还不错,他的一手毛笔字和英语都使老板满意。他还答应以后可以按月寄点零用给我。但我回信谢绝了他的好意。我自己紧些也能维持,我不愿欠别人太多的情,就是对曾奎这样的好友也如此。何况他是因为穷困失学想去找钱的,他应当存点钱积蓄起来。我不忍心要他把钱给我用。

    巧的是,我后来考取了大学。大学同重庆市区是一江之隔,隔的是春水碧如蓝的嘉陵江。这样,我就又有了与曾奎见面的机会。每到星期天,就渡江到曾奎那里同他见面。他匆匆把我带到他的宿舍,那是与别的同事两人合住的一间小房,让我在那里看书休息,他就去干他的工作了。他看守仓库星期天不休例假,一个月才有一天轮休。我在他厂里,也可以闻着靛青味的蒸汽到集体洗澡室去洗沐浴。吃午饭时,他会给我端一大碗味道很好的什锦蛋炒饭来。午饭后,我就渡江回学校。那时,大学吃的是“贷金”,伙食比在中学时好不到哪里去。我到光大纺织染厂找曾奎,一是为了友谊,二是为了吃那碗蛋炒饭洗个热水澡,但我又怕连累他引起别人闲话,自己也克制住,一般两三个星期去一次,决不每周都去。但曾奎很热情,说:“女老板对我很好,我的朋友来她不会干涉的。”

    我见过那个女老板崔若萍,是个戴眼镜白白胖胖的中年女人,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带着笑意,听说她男人两年前去西北联系业务时,在西北公路上翻车死了。她没有子女,自己将这个厂的担子挑了起来,经营得很好。我见到她的那天,正巧同曾奎在一起,她微笑着问曾奎:“这是谁?”曾奎答:“我的好朋友!如今就在对岸上大学!”她点点头,挺友好的样子。看来,她确是很喜欢曾奎的。不久,曾奎就不看仓库调到了管理部门做职员,薪水反倒比刘家成高了。

    我在这里要倒叙一下高中毕业会考前那个阶段的事。那时,学校里处在青春萌动期的男生和女生都各自在物色恋爱的“朋友”。高一分校的男生常到高二分校去找自己看得中的女生,我也没有例外。于是,我找到了吟秋。吟秋是个态度和蔼、语言温和、文雅而带微笑的漂亮姑娘,功课很棒,父母都留在安徽沦陷区没出来,她靠一个在银行当职员的大哥负担生活。追求她的人很多,她都不理睬,偏偏我写了封信给她请求同她在江边树林里见面谈谈,她却答应了。按她的话说是“有缘”。她说对我印象不错,原因是听说我功课好,为人正义,她喜欢热心肠的人,并且我的模样她也认为不错。我们约定:都努力考取大学,保持联系。

    吟秋那年考取了浙大,到贵州上学去了,我们常常通信。一天,她来信说:“竹影没考大学,在重庆南坪音乐专科学校做职员,她父亲原是那学校的教师,去年病故,学校照顾她,所以让她工作。我同她在校时处得不错,她人老实。现在心情不好,你有空请代我去看望她一次。……”

    音专离光大纺织染厂很近。收到吟秋的信后,我约曾奎在他轮休的那天上午一起去看望竹影。曾奎做了职员后,衣着好了,更显得一表人才。去后,竹影十分热情,留我们吃午饭,又陪我们在学校里逛了一圈,一直陪我们到下午四五点钟,又把我们送得很远。想不到就这次以后,竹影和曾奎两人竟悄悄交上了“朋友”。详情我一点也不清楚,是事隔很久后,竹影的母亲病故曾奎帮着去办丧事我才发现的。这我当然很高兴。竹影不漂亮,也不难看,干家务却能干,属于那种挺有心眼儿会理家的女人。我觉得曾奎因谭星所受到的创伤与打击,通过得到竹影可以平复。对好朋友我是盼望他能幸福的。因此,我写信向吟秋报告了这喜讯,说:“他们离得近,常可来往,这以后,他俩都不会寂寞了。……”

    三

    “曾奎为什么突然要自杀呢?”我追问着徐钢,心里却已有一番自己的想法。

    徐钢吸着烟,吞云吐雾地又喝着茶,摇着秃顶的脑袋说:“弄不清!那天曾太太先是叹息,哭泣着说:曾奎他早像《圣经》上说的是虫蛀之物、朽烂之木、风前的糠了!她无法像《圣经》上说的能医治他的伤,也无法使他苏醒。就是耶和华像甘雨,像滋润田地的春雨,也无法救他。……这些话都使我觉得很不好懂。”

    吟秋关切地插嘴问:“那这下就她一个人怎么生活?”

    徐钢说:“有钱还是好办的。上午有打工的年轻中国留学生给她打扫卫生,帮她到超级市场采购东西,冰箱里贮有吃食、饮料,她让我喝了一罐橙汁。吃饭,靠打电话就行,有时隔日预订,有时临时打电话,就会送来的。晚上,她如果寂寞,可以让打工的女学生念《圣经》给她听,她也有大电视,不过未必看。总之,生活上倒没什么可愁的。愁的是我看她内心寂寞,有点古怪不安,说不定迟早要得老年痴呆症!”

    我觉得吟秋刚才的担心打断了徐钢的话,说:“你再接着详细讲讲,那天是怎么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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