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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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表示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她,方华和吟秋都很想念你们,特地托我来看望,我将把情况如实带回去。她当初开门时对我所表现出的那种透露在脸上的厌烦与冷淡似乎消失了,忽然似乎感到愿意留我多坐一会儿并且让我陪她谈谈了。她就是在这时候,才开冰箱拿出橙汁请我喝的。”

    “她说:那天,九月十九日,早晨有点寒冷,老先生去散步,就迟迟没回来。后来,远处一家邻居打电话来,说发现曾先生死在小湖里,说他们已报了警。我连忙赶去,老先生已被打捞起来放在湖边的草地上,那样子真难看。警察认为不排除他杀的可能,盘问了许多情况。我说:我们既没有吵架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他每天吃吃睡睡,死前一切正常。如果自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我怀疑是不是谁杀了他,但他没有仇人,身上也没有钱和贵重物品。当然,也有可能他是失足在湖边滑跌下去淹死的。后来,我连忙打电话给在奥克兰的女儿和女婿,还有在美国波士顿的儿子和媳妇。儿子他们太忙不能来,女儿和女婿答应就赶来。但我很快在家里楼上发现了他写的一张纸,上面写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细细想想,有点像他的一封遗书。我把这也给警探看了。他们说:从尸体上未发现有任何他杀的迹象,他们认为自杀的可能很大,后来又认定这像遗书,说如今老年人心情悒郁或变态自杀的并不少。……”

    我插话问徐钢:“遗书上写了些什么呢?”

    徐钢搔搔秃顶说:“她没拿给我看。她说:‘曾奎这两年来越来越不爱说话,越来越古怪,我将纸条给警探看了,他们拿去侦查研究后,又带给了我,说:看来曾奎似有思乡病,寂寞忧郁,有心理障碍,自杀完全是可能的。反正,不是他杀,是自杀!女儿女婿来后,我们将他安葬进了公墓。你看,这是安葬那天拍的照片……’”

    “她拿照片给我看,一共有五六张,那公墓不错,墓碑上写的是曾奎的英文名字。他们都早入了新西兰籍,都有外国名字。从照片上看,女儿女婿都穿的黑色衣服,挺富态的样子。曾太太忧悒平静,倒不像先一会儿见到我时那么激动。”

    吟秋叹了一口气,会心会意地对我说:“唉!我们不是谈过他俩的情况吗?看来,你的估计还大致不差呢!”

    我说:“听徐钢再说,你别打岔!”

    徐钢说:“她后来又说了些话,大致的意思是:她只要想起曾老先生的死,就心中战栗,既非因为爱情,也非因为忧伤,她心很乱,很遗憾,甚至很恨他。恨他让她独自一人在这么七十多岁的年纪时孤苦伶仃。她拿起《圣经》翻到一处,念了一段给我听,很玄,大意好像是说: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如今却都能蒙神的恩典,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都不能叫我们与神的爱隔绝。”

    “我看看时间已是黄昏,又似乎无话可谈了,我说,我得走了,请她保重,并且希望她给你们写信,让你们了解情况。她说:‘你来,我很高兴。老先生死后,我很怕孤独和黄昏,我服安眠药,睡得早,但傍晚时分太长,撒旦会使我心神不安,使我忧郁。其实,他活着我们也不交谈,但没有了他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也许方华和吟秋告诉过你什么,也许他们也没告诉过你。我却不怕老老实实地说:我同曾奎之间没有爱情,是个悲剧!其实一切早都结束了,现在他自杀了,就更算结束了!我不会自杀,但我已经老得不可能重新开始生活了!他给我造成过痛苦,很深的痛苦。也许我也给他造成过痛苦,很深的痛苦,现在,我们的账已经清了!……’这个衰颓哀伤的老太太,说起这些话来时给我一种非常厉害的印象。我急着想离开了。于是,我站起身来又重复地说:‘我希望你给方华和吟秋写信,最好把曾先生的遗书给他们看看!我想,他们是十分关心、十分想知道一切的!’”

    “她点头答应,拔去了耳朵里的助听器。我向她告辞,她也没有送我,脸上似有一种低徊追怀往事的神情,只说:‘出去时请替我把门带紧!’”

    曾奎告诉我光大纺织染厂的女老板崔若萍喜欢他。这使我不禁想起了他同谭星的事。曾奎当然是个会讨女人欢心的青年人,长相好,性格又好,人又能干。凭这三条,对女人就有魔力。但对他同谭星的事我有同情,对他同崔若萍的事我却有反感。

    他告诉我的那天,是个星期日,他过江来看望我,带了些吃食给我。然后我们便在江边坐茶馆喝茶摆龙门阵。

    远处一些山上烟雾缭绕,山势峥嵘,看着春天的江水翡翠似的绿得透明,使我们这种因战争背井离乡的游子心中有那种“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的心境。

    我直率地说:“你不是正同竹影在恋爱吗?那你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曾奎为难地喝着盖碗茶,沱茶味酽发苦,他叹口气,张开棱角分明的嘴唇说:“可不就是为此我才特地来同你商量的吗?你以为我愿意!我是不得已啊!”

    我说:“你可不能对不起竹影!”

    他说:“正是为了要对得起她,我才必须应付崔若萍!”

    “怎么呢?”

    “你想,我多么穷!又不像你是大学生,我只是一个高中没毕业的学生!那张伪造的大学肄业证书早被崔若萍发现是假的了!人家凭什么要用我,要提拔我?说穿了,不就是为了这点不寻常的关系吗?”

    我叹气说:“这种关系要不得!”

    他先也叹气,接着说:“没人知道的!崔若萍她很谨慎,我也一样。你想,我因为穷,过去失去了那么善良那么好的谭星,那是我的终生不可弥补的遗憾!如今,我要是没有崔若萍做靠山,我马上就失业!我这穷光蛋马上就得离开光大厂去睡马路。我实在穷怕了!如果有了崔若萍做靠山,我才有可能实现我的计划!”

    “什么计划?”

    “我可以将来有一番事业,可以发财,做个有钱人!她答应我的!她说只要我对得起她,她还要更重用我!她这人心地不坏!”

    “那你打算放弃竹影?”

    “没有那意思!”

    “那怎么办?”

    “你看怎么办?”

    “我觉得太难办了!这种事我既无经验也缺少点子!”我的话是带刺的。

    “崔若萍是聪明人,她比我年岁大得多,不可能同我结婚。我结婚不会妨碍她的。我想,她不会反对的!”

    “那你告诉竹影吗?”

    “当然不能告诉她!老实告诉你吧!是竹影拼命追求我,不是我追求她。我觉得她孤苦伶仃,人也比较老实。现在不同她交朋友也晚了,甩掉她也不应该。你懂我说的话吗?”

    我叹气了,觉得无话可说,也无计可施。

    曾奎忽然正色道:“方华,别以为崔若萍同我仅仅是男女苟且的关系,不!不是的!她主要是看中了我的精明强干和可以信任。我替她干事是尽心尽力的,什么占便宜收好处的事我是不干的。我收款从不错一笔,收货从不马虎。她发现我是这样的人,所以信任我。她一个女人家打天下闯江湖不容易。她是指望我在事业上帮她一把的!”

    我依然觉得无话可说。我相信曾奎说的不是假话,但却确实感到这件事尴尬。

    曾奎又说:“方华,我是剖出心肝什么都对你说了,可此事你知我知,谁都不知。告诉了你,我心里有一种安慰。但你别嘴快,特别是千万别写信告诉吟秋。你发个誓好吗?”

    那时我们年轻,十分讲义气的。我起誓说:我一定保守这秘密,连吟秋也不告诉,要不就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听到这,他笑了,说:“你太当真了!”但我确实没有告诉吟秋,是解放后我同吟秋结了婚,那时,曾奎已带竹影去了香港,互相之间断了联系。有一天,吟秋忽然叹息说:“竹影和曾奎成了个未知数了!他们不知现在什么样了?”我才在回忆旧事时,把那次在江边茶馆的一番密谈告诉了吟秋。

    吟秋听了,皱眉说:“好呀!这样的事你竟瞒了我这么久!”

    我忙如实解释:“起先是因为讲义气、守信用,后来则是忘了,觉得讲也没意义了!”

    吟秋认为竹影追求曾奎,追是追上了,却又夹着个女老板在中间,这下子跟着曾奎到了香港,香港到处有那种灯红酒绿男欢女爱的场所,曾奎这人说不定会沾染上许多恶习,竹影长得又不漂亮,心胸又狭窄,只怕他俩好不到头呢!

    我说:“这种事就无须我们烦心了。曾奎那人在这方面是有问题,可是心地还好,他既决定在解放前夕同竹影火速结婚把她带到香港去,说明他是会对得起竹影的。”

    吟秋是个和蔼文静说话温柔内心宽容的人,也就不说什么了。

    我说的“解放前夕曾奎火速同竹影结婚并把她带到香港去”,是发生在一九四九年的四月,那时,渡江战役已快发生,我早已随学校由四川复员回到了上海,中文系毕业后留校做了助教。吟秋随校迁回浙江杭州后从数学系毕业后也到上海一所女中任教,我们那时都参加学生运动,对国民党的贪污腐败法西斯专制十分反感。曾奎和竹影则仍留在重庆,我们常通信,曾奎是个不问政治的人,竹影在这点上同他倒是般配。他们常来劝说我们不要参加学运“免得招来不幸”,劝我“明哲保身”,总说:你们是大学生,前程远大,将来可以创大事业,“别为政治栽跟头”。但那时,光大纺织染厂的女老板崔若萍已经决定迁厂到香港。这个能干的女人,看准了在香港办纺织染厂大有可为,就盘下了原先香港的一家小纺织染厂作为基础,而将光大纺织染厂里的亲信调到香港去。她看中了曾奎的精明强干和可以信任,决定调曾奎立即随她去香港协助她工作。曾奎来信给我说:“这个能干的女人已经知道了我同竹影的关系,竟宽宏大量地主动提出:她不但调我去香港要重用我,而且要让我同竹影立即结婚,然后可以让我带着竹影一同到香港去。我当然只有接受她的好意。我准备月内就同竹影结婚……”

    那时,我同吟秋还没有结婚,但差不多每周都要碰面一同游游公园、看看电影,偶尔在林森路上的小咖啡馆里喝杯咖啡,吃客价廉物美的“罗宋大菜”。我把曾奎来信说要同竹影结婚然后到香港去的事告诉了吟秋,为不损害曾奎,当然隐没了女老板崔若萍的事。吟秋是个热情单纯的姑娘,听了竹影要同曾奎结婚的消息,抱着一种“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的心理显得很高兴,说:“可惜他俩不能同我们一起都在上海。这下又双双要去香港了,以后见面怕就难了!……”

    我后来收到曾奎最后一封信是在上封信之后约莫二十多天的时候。那时,百万雄师渡了长江,南京解放,上海面临战火,国民党军队正在高叫“保卫大上海”。但,谁都看到上海是守不住必然要解放的。曾奎来了一封航空双挂号信,并附来了他和竹影在照相馆里拍的结婚照。曾奎穿黑色燕尾服手捧礼帽站在竹影身旁,竹影披着婚纱捧着鲜花坐着,照片上写着我和吟秋两人的名字,给我们作留念。信中说:他和竹影结婚因时值非常,一切从简,只在照相馆里借婚纱礼服拍了张照片就成婚,喜糖只好后补了!他们日内就去香港。信上仍劝我们“一切事都要小心谨慎”。看来,他是很担心我们参加学运出问题的。在信的结尾处,他却写了一段晦涩的但我能读懂的文字,我简直能背诵下来:

    你记得别人送我的那本《圣经》吗?我本来是作为纪念品珍藏的。但今天整理物件打算去香港时,我将它烧了!我不能一直背着这么沉重的十字架!记忆是难忘的,我相信在我心上永远消除不了!但这件纪念物如今已无留下的必要了!我既无法再重逢它的主人,我也不信仰耶稣,自从收到后,我从来没有翻阅过它。我将要开始我新的人生之旅,我要去香港闯一闯,努力成为一个有钱人,我要轻装上阵,使我自己自由自在些,那么,为什么还要留下这本老是使我痛苦的纪念物呢?……

    记得那天在上海江湾我担任助教的复兴大学校舍里,读着曾奎的信时,从收音机里收听到的战讯是人民解放军将实现对上海的攻击,可能很快上海就要解放,轰隆隆的炮声和咯咯咯的机枪声已离得不远。反复读了曾奎信上这段话,我仿佛看见曾奎在点火焚烧谭星送他的那本《圣经》,我也仿佛看见了谭星那两只美丽哀怨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了《包法利夫人》的作者,著名的法国作家福楼拜的焚鞋故事:在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时,福楼拜开始整理自己的书信,他不愿意人们知道他的隐私。他翻出了一只丝绸舞鞋,里边有一枝枯萎的玫瑰,一条发黄的手绢,福楼拜将它们丢进了烈火熊熊的壁炉。这只舞鞋是路易丝·高兰的。高兰是十九世纪巴黎文化界的一颗明星,她的美丽、才智和诗歌才华曾使无数人倾倒。她与福楼拜的恋情炽热而绵长一直保持到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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