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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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见过谭星,只见到过谭星的照片。但照片上她那一双深如湖水有星光闪烁的眼睛,她那脱俗不凡的充满青春气息的容貌和身材给我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她忽然不顾一切地出走跑到泸州来约曾奎私奔,最后,又毅然与曾奎的怯懦一刀两断。可以想见,她其实后来过着痛苦的生活,心里也还没有忘却曾奎!那是她珍贵的初恋!她寄一本《圣经》给曾奎,说明她对曾奎并未相忘,她自己是在用信仰上帝来麻醉自己的灵魂冀图减轻些痛苦的。啊!好可怜好可爱又好值得同情的谭星哟!她送曾奎一本《圣经》的故事,总是感染着我,使我难忘,使我有说不出的感慨。而现在,曾奎显然是要遗忘了她。他说得再清楚没有了:“我将要开始我新的人生之旅,我要去香港闯一闯,努力成为一个有钱人,我要轻装上阵,使我自己自由自在些,那么,为什么还要留下这本老是使我痛苦的纪念物呢?……”

    伤感、负疚、懊悔、缅怀……似都已随风而去!不能说曾奎完全错。可是我却在读到这段话时,心战栗了!我觉得想发财、想成为有钱人使曾奎的心变得铁石般又冷又硬了!曾奎显然已不是我在高中时一同贫穷一同受苦时的曾奎了!而他去到香港,必然是会变得更多更大的,就凭他现在的这种状况,这种心绪,这种打算,这种机遇,我似乎感到他是会达到自己的目的的!他忽然使我想到了司汤达名作《红与黑》中的于连!他不完全像于连,但他却是一个中国式的于连!我当时确实有这种想法。

    后来,我打电话告诉了吟秋:曾奎来信说他同竹影已经结婚,并且将去香港。在那个星期天,见到吟秋时,我将曾奎和竹影的结婚照带给吟秋,让她保存,但信没有给吟秋看。那时,我们正参加火热的护校运动以迎接解放,对曾奎和竹影的结合,吟秋表示高兴,但却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只指着照片上的竹影说:“她笑得多开心!曾奎的嘴也歪了!”

    四

    大高个儿秃顶的表弟徐钢那次临走时,用手托托眼镜架,提了一个要求。

    他说:“我那天在惠灵顿没有好意思一定要求看看曾奎的遗书,而曾太太也没有想把遗书拿给我看。不过,这件事已经引起了我浓烈的兴趣,一是故事的本身有点意思,二是我是决心画那张《惠灵顿郊外寂寞的秋雨黄昏》或就叫作《异国的秋雨黄昏》。也许这封遗书,能给我增加灵感,给我造成一种神秘荒诞的幻觉,使我在由于痛苦扭曲而变形的世界和畸形的人生中多解悟些什么……”

    我和吟秋无法拒绝徐钢的要求,当然点头答应。我们答应,只要能看到竹影来信或附来曾奎的遗书,就一定立刻打电话告诉他,让他来看。徐钢走后,我就用我和吟秋两人的名义给竹影写了一封长信,告诉她:我们请徐钢看望她后,徐钢已回来,惊悉曾奎不幸已于上月去世,完全出乎意外,十分悲痛。希望她节哀保重,请她务必将曾奎的遗书复印一份寄给我们,并请她务必复信。

    而现在,竹影果然从惠灵顿来信了,但这不是收到我们的信之后的复信,这是徐钢去后,她主动来的信。信写得不长,但很忧伤。

    亲爱的方华和吟秋:

    徐先生来过了,带来了江津米花糖和西湖龙井,谢谢你们。可是曾奎吃不到这江津米花糖,也喝不到龙井茶了。当我现在把曾奎的噩耗告诉你们时,心里还算平静。因为在这件事上,我问心无愧,当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幸好,有《圣经》陪伴我,我的生命会有最仁慈的主来安排的。我有时到教堂里做礼拜唱唱赞美诗,主会拯救我的灵魂,我心灵能得到安慰。当然我还不能马上就写长信给你们来表达我的全部心路历程和一切因果,等过一段时日再平静些再写吧!对于你们,我的好友,我是不愿意隐瞒任何事的,哪怕一点一滴。我同吟秋谈过曾奎的种种,那么,现在他的遗书我也应当给你们知道。我请人复印一份寄上,说实话,我认为有些是他读《圣经》时胡乱摘写的,是明显的亵渎;有些他写的我不是不懂,但也不能全懂,也许你们看了能帮助我。我已将他遗书上摘录自《圣经》的部分句子查明了出处注出。我累了,不写了。为你们祈祷

    安康

    竹影

    十月二十一日

    下面是附来的曾奎的遗书复印件,字很草,那是一种奇怪的神秘的有宗教气氛的断断续续的思绪加上摘录《圣经》中语句组成的遗书。我初中时曾进过教会中学,对《圣经》是有些了解的。我觉得从总体上说,我能懂得和意会的可能比竹影要多。最浓烈的,是读后我心中有一种繁华落尽曲终人散之感。这是说不出也写不出的。下面就是曾奎的遗书的全文:

    我承认我是有罪的!罪孽深重!我又梦见了那个使我感觉有罪的人,我向之哭!哭有什么用呢?过去的都过去了!昨夜,我又梦见了故乡的小屋,梦见了那个漂满浮萍的池塘,我小时在里边游过水,夏天时池塘里的水很暖。那天还梦见了泸州,方华知道我会梦见什么,那是那个春天发生的事。

    我看到树叶掉了!叶落还能归根呢!我有非常非常深的悔恨!年岁大了但好多事还想不明白,我也懒得想了!背负着的十字架太沉重了!此刻,并不怨恨任何人!理性、智慧、道德等等早已丧失,我决定放下十字架去散步了!也许我会回来,也许不再回来。天上,在下着雨,我想淋淋雨清醒清醒!凉爽的感觉是很舒服的。

    我知道怎样处卑贱,也知道怎样处丰富,或饱足,或饥饿,或有余,或缺乏,随事随在,我都得了秘诀。(《新约全书·腓立比书》第四章)

    哀哉!我好像夏天的果子已被收尽,又像摘了葡萄所剩下的,没有一挂可吃的。我心羡慕初熟的无花果。地上虔诚人灭尽,世界没有正直人,各人埋伏要杀人流血,都用网罗捞取弟兄。……他们最好的,不过是蒺藜……儿子藐视父亲,女儿抗拒母亲,媳妇抗拒婆婆;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旧约全书·弥迦书》第七章)

    太太啊,我现在劝你,我们大家要彼此相爱,这并不是我写一条新命令给你,乃是我们从起初所受的命令。……我还有许多事要写给你们,却不愿意用纸墨写出来。(《新约全书·约翰二书》)

    从笔迹看,抄自《圣经》那些段落似是一次写的,开头那些话从“我承认我是有罪的”到“凉爽的感觉是很舒服的”是另一次写的。引用《圣经》的部分注明出处是竹影的笔迹。而在纸末,又有曾奎那粗壮潦草的笔迹,写的是:

    与基督同在是好得无比的,我不呆不痴也不傻,我清醒而不糊涂。请将我写的这些寄一份给方华和吟秋,告诉他们对我这只是一种改变,一种我希望的改变。

    读完遗书,我黯然了,曾奎那稀疏的白发,蹒跚拖着跛脚的走姿,他那凄黯的眼光,都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的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奇怪的滋味。那夜,窗外长夜如墨,我再一次与吟秋展开曾奎的遗书阅读,不由得想到人生的无常,曾奎的自沉湖中,使我们感慨万端。

    上海是一九四九年五月下旬就解放的。曾奎和竹影结婚后去了香港,开初来过信,说住在九龙,生活条件很差,但离曾奎工作的厂近。竹影没有工作,曾奎工作很忙,后来,竹影来过信,说她怀孕了,信中流露出寂寞并后悔到了九龙……再后,由于我们忙,外加抗美援朝后当时有一种气氛,似乎同香港、台湾或海外通信是社会关系复杂立场不稳的表现,而曾奎和竹影也可能因为忙于生活又从政治考虑也不来信了,这样,想不到后来竟就断了联系,一晃竟整整四十年不通音信也未见面。这种事在外国可能少有,在我们这一代人,住在大陆的和离开大陆去到港台或海外的几十年不见也不通信完全断了联系的,却是一种时代的产物,不稀奇也不少有了。

    我们之间的重新恢复联系并获得信息,要感谢我们那个中学的校友会。校友会为了要“共筹兴教育人大计,重圆清窗乳梦,以偿夙愿悬悬,互通宏图声息,以助来日发展”,到处收集串联在港台和海外的历届学生的名单和地址,又在大陆将比较知名的校友网罗到一起,印成了通讯录,分寄给校友们。往事不可能如烟云完全飘散,时光也不可能完全销蚀记忆。于是,我们夫妇同曾奎、竹影在一九九〇年春天取得了联系,开始通信。

    我们先写信去,简介了几十年来的情况,不外是曾在上海、北京、济南、成都四地工作过,如今我虽不在大学教书,但仍在写作,吟秋早已从中学教师岗位上离休。我们的独子大学结业后在深圳一家出版社工作等等。

    起初,曾奎、竹影写来的信十分热情,信是曾奎执笔的,告诉我们:他原在香港光大纺织染厂,后来逐步提升为副厂长、副董事长,多年后,终于在经过艰苦奋斗后达到了当年想创番事业建立经济基础的愿望,自己开办了一家大纺织染厂,一家大塑料厂,大大小小有六辆汽车,买了高级住宅,生下一子一女都已成年。儿子在美国取得了绿卡和PH.D.学位,开办了一个公司;女儿在新西兰,也取得了国籍和学位,在一家大化学公司搞科研;媳妇、女婿也都有学位,各有很好的工作,只是子女对继承父业经商无兴趣,故他们老夫妇俩将工厂及住房廉价处理后,也到新西兰惠灵顿购了房屋定居,安享晚年。信中,曾奎还问我们:经济上如何?是否需要帮助?我们当然马上复信,表示我们生活得不错,经济上无须帮助。我们双方都寄了照片。曾奎来信说:“方华仍旧瘦瘦的文质彬彬,只是添了一副金丝眼镜,像个学者了!吟秋文雅依旧,虽头发花白,风采不减当年。”他们寄来的照片上,曾奎与竹影俨然都是富翁与富婆的气派,穿得华贵,都发了福。尤其是曾奎,虽然同当年比已经是个老年人了(算算年纪,他该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但头发还白得很少,身材仍挺拔,那双眼睛显得明亮闪烁,挺有神,派头很大,极有绅士风度,与我那文弱瘦削而又苍老的模样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有一张照片是他夫妇俩在去美国看望儿子媳妇时游历赌城拉斯维加斯时在大赌场外面拍摄的,还有一张是在洛杉矶热闹街道上他们住的豪华旅舍门前拍的,看来,曾奎确是发财了!这使我和吟秋都很替他高兴。创业维艰,往昔的好朋友,有发财和创事业的志愿,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如愿以偿,自然值得为他们高兴。

    但,不知为什么,从一九九二年起,就收不到他们的信了。而我,忙于写一部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吟秋则因为得了眩晕症医嘱疗养。我们都懒于写信。他们不来信,我们也未去信。这样就有将近一年断了通信。

    到来年新年前,我们寄了张贺年卡去,也写了信。后来收到竹影执笔的短信,她也附了张署曾奎与她两人名字的贺年卡来,信上说:他俩都常想念我们,但曾奎不久前突发小中风,经治疗,已无碍,只是人苍老衰弱了,并且情绪不好,所以不写信了。竹影的信对吟秋和我倒还是热情的,问我们需要什么不?如需要可以函告。我们复信,深以曾奎的健康为念,告诉他们,我们一切都好,一切都有,不需要任何东西,并且邀他们有机会回来看看祖国的新面貌,几十年不见,十分想念,希望曾奎好好保重。

    大约是这年年底,收到竹影寄来的照片,但只有她的,没有曾奎的。竹影没什么大的变化,依然是一个胖胖的福太太。曾奎小中风后怎样了呢?竹影信上说:曾奎已不想动笔写信了,身体、情绪都不好。我们无法想象他病后是什么样子,但想起当年我们的深厚友谊,我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悱恻心情,这当然,吟秋是可以体会而体会不深的。说到底,曾奎是我高中时代最要好的同学,而竹影是她高中时代较好的同学。我关心的是曾奎,她则关心竹影胜过关心曾奎。我说:“看来曾奎的身体、精神都垮了!”吟秋说:“是呀,幸好竹影看上去还挺好的,她会照顾曾奎的!”

    人生的事常难预料,一九九三年夏天,七月间的一天,我们突然收到竹影从上海打来的长途电话,吟秋接到电话,高声叫嚷着说:“怎么?你俩到了上海了?”

    “是呀!”竹影在那边电话中说,“我们的女儿由他们的公司派驻上海工作两年,我们就趁此机会也回来看看,圆一圆几十年的思乡梦。你们能否马上坐飞机到上海来同我们见见面呢?曾奎说他十分想念方华,很想同方华见面。”

    吟秋激动地说:“我们也常常怀旧。几十年不见了,真想啊!”其实,我们生活虽过得挺好,但并没有太多的钱随便就飞来飞去跑一趟上海的。所以,吟秋斟酌了一下,说:“你们到成都来吧!好不好?我们住处条件可能不顶好,但你们来住是没问题的,洗澡什么的都方便。老同学嘛,你们一定不会计较的!成都地方不错!你们来,重新领略一下川味,我们陪你们游览武侯祠、杜甫草堂等名胜古迹。……这样吧,你让曾奎同方华讲讲话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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