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事就这么定下来了。隔了几天,又接到电话,知道了他们飞成都的航班和时间,我同吟秋就去机场迎接他们的到来。
五
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淅淅沥沥,檐前滴漏,天暗得比平时早。我们吃晚饭时,徐钢来电话说他晚上来看曾奎的遗书。
大约七点钟,他就来了。他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搔搔秃顶,说:“这是遗书吗?有点像,又不大像嘛!这好像是曾奎读《圣经》摘记的一些段落,后来,又在上边加了些什么随感。我简直没法破译。”
我轻轻叹息一声说:“是呀,有些是摘自《圣经》中的一些句子。”
吟秋在边上说:“不过,我和方华读了,我们感到这的确就是遗书。如果不是遗书,他不会在开头写上‘我决定放下十字架去散步了’,也不会在末尾写上‘这只是一种改变’。”
“怎么呢?”徐钢问,“我还很难意会!”
“如果不是遗书,”我说,“他不会在最后写上‘请将我写的这些寄一份给方华和吟秋,告诉他们对我这只是一种改变’。”
“看来,这里边有故事,有伏笔。”徐钢仍拿着遗书边看边琢磨,突然说,“似乎曾奎和他太太之间很不协调呢!”
我说:“是有故事,也有伏笔,也不协调。”
徐钢笑笑说:“你这小说家倒是又有题材写了呢!对一些年轻人来说,旧式婚姻似乎已经不符合现代社会瞬息万变的节奏了,可是对老头老太太来说也会这样吗?”
吟秋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明白吟秋要拿什么给徐钢看了。我瞅着吟秋从我右边那只玻璃橱里,将一本厚厚的香港圣经公会印发的《新旧约全书》拿出来。这是本印刷装订都很讲究的《圣经》,黑皮装帧的烫金字的封面,厚厚的书面边缘都印成红色,整本《圣经》显得庄严而凝重。
徐钢看着吟秋把《圣经》拿出来,眼镜片下的两道目光充满了奇怪,忽然“呀”了一声说:“你们也有这么一本《圣经》哪!?这本跟我在惠灵顿曾太太那里看到的那本一模一样呢!看到这本《圣经》,我就又想到我要画的那幅《惠灵顿郊外寂寞的秋雨黄昏》了!”
窗外雨声喧嚣,有汽车“吱——吱——”从潮湿的柏油马路上快速驶过的声音。
我说:“是啊,这是一九九三年他们夫妻俩到成都来看我们时临走送我们的礼物。”
徐钢已将吟秋递到他手中的《圣经》接过来了,说:“哈,送你们一本《圣经》!你们又不是基督徒!”
我说:“是呀!其实我年轻时上过基督教中学,参加过圣经班、主日学,每星期天上午都要到教堂做大礼拜,还参加过唱诗班。那是死规定,不参加这些活动毕不了业的。不过,信仰问题勉强不得。我虽然上了三年基督教中学,却始终没有信仰基督教。”
徐钢对吟秋说:“你拿《圣经》给我是什么意思?”
吟秋说:“你翻一翻《圣经》吧!里边有折角的地方,折角的那一面上,有很粗的钢笔画的杠杠和圈点,你就读一读,也许能求得到一点答案。”
我补充说:“可以先告诉你的是:这本《圣经》送我们时,已是曾奎读过的了!是曾奎坚持送我们做纪念的。可是,他们回新西兰后,我和吟秋发现:上边有些书页上曾奎折了角,并且在阅读时用钢笔粗粗地画了杠杠加了圈点。我们当时阅读了这些画框和圈点的地方,就产生了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徐钢睁着近视镜下两只大眼问。
我说:“你先看吧!看完这些折角画杠杠的地方,不费多少时间的!”
徐钢真的用大手翻开《圣经》阅读了起来,秃顶在电灯光照映下油亮地发光。
他一边阅读着,一边发出“哦”“嗨”这样的声音,忽然他兴奋得叫了起来:“呀!一样!差不多完全一样!”
我说:“你体味出什么来了吗?”
徐钢说:“可不!这本《圣经》上折了角用粗钢笔画了框框打了圈点的地方,不就包括了曾奎在遗书上抄录的这些《圣经》段落吗?”
吟秋说:“是啊!方华同我探讨过这问题。”
徐钢点火吸烟思索着说:“确实有点意思!”
我说:“我当然还在思索,但我却在回忆一九九三年同曾奎见面那次相聚的种种,确实发现了曾奎的死因了!”
徐钢饶有兴致地说:“那是怎么呢?”
吟秋叹口气说:“让方华原原本本讲给你听吧!”
下午,在飞机场迎接曾奎和竹影夫妇时,我和吟秋就有种感觉:他们的服装很讲究,但人的变化都很大。竹影穿一件红花绸衬衫,配着黑色西服裙,脸上化妆很浓,涂着口红,描着眉毛,她老了胖了,双下巴,带着矜持。曾奎的变化不仅是老而衰,而且毫无气质近乎畸形了。他比那年寄来的照片一下子仿佛老了二十岁,不仅头发雪白稀疏,面部呆板沉郁,眼睛无神,像两盏蒙满灰尘的旧灯泡,而且走路时左脚有点跛,显然是中风的后遗症。他拖着一只滚动的大黑皮箱,我忙上前帮助他拖。见到我们时,吟秋和竹影热烈拥抱,吟秋马上帮竹影提起她的一只小飞机箱。我和曾奎握着手,然后也拥抱起来。但我感到他已绝对不是当年的老友曾奎了。他似乎嘴角抽动微微笑了一下,但那副慵懒的、疲惫的模样,使我吃惊。这哪里是当年那个英俊挺拔想要为发财去闯事业的曾奎了呢?这是一个已被生活风尘吹倒掩埋了的老人,一个拖着苍老皮囊机械地跛着走路的华裔新西兰人。他怎么会变得这样了呢?这似乎像一个谜一样塞在我的心中,使我纳闷、不安、失望而又怜悯。犹记得两年前收到他那热情洋溢的来信时,他还给我一种有朝气和锐气的感觉。看到他后来寄来的照片时,也不是这种感觉。时光何其残酷,他歪了歪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下,使我心中产生了许多辛酸。
啊!我已找不到当年曾奎那种潇洒自信的表情了!如今看到的只是一个病态的窝囊压抑的老人!天热,他老是拭额上的汗,身上那件白色绸布夹克却不脱掉,这场小中风怎么把他摧残得傻乎乎了呢?怪不得后来他就不写信了。怪不得后来就再没收到他的照片了!唉!唉!……
但想起,曾奎这样子了,竟还千里迢迢到成都看望我,我那种感动、同情而心疼的感觉又强烈了。
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大家一路讲些寒暄话,虽沐浴着一种久违了的温暖,曾奎一路仍沉默不语,棱角分明的嘴闭得紧紧的。我心里想,他似乎有点老年痴呆症了呢!他脸上那种衰老呆滞而又压抑阴沉的表情,他的似乎无悲无喜一切皆空的态度,都使我有这种感觉。竹影则像只喳喳叫的喜鹊情绪颇高讲话仍带鼻音。她说:“我们那年从香港到了新西兰,后来就入了籍。惠灵顿那地方不错,华侨也多,很热闹,郊区绿化很好。……”大家都叹息时间过得太快,本来好年轻的人,怎么转眼都变成老年人了呢?竹影带点炫耀地指着曾奎身上的衣服,对吟秋说:“他这夹克是名牌,八百美金买的。他的皮鞋也是名牌,六百五十美金买的。”又说,“这次来呀,本来也没想到成都来,是到了上海,曾奎吵着要同你们见面,而你们又不能来上海,我们只好来了。我们经济基础是不错的,可是来得匆忙,什么礼物都没有带给你们,真不好意思。”
吟秋诚实地说:“不用带,老同学之间就别讲客气了!我们虽都退休了,但一个教授、一个中学特级教师的退休金加上他还有点稿费,生活不错,什么都不缺。你们回来看看就知道了!”
后来,到了家里,让他们洗了脸洗了澡。见我们的住房比较宽敞,虽无空调,每间房里都有电扇,我们的独生子在深圳,家中清静,竹影表示满意,说:“看来你们的生活还不错,这下我们四个老同学可以好好聚聚谈谈了。”我们的住房是两个二居室打通成一套四居室的。安排他们夫妇俩住在外面的一套二居,一间大卧室,外加客厅和厕所;我们夫妇住里边的一套二居。天热,竹影嫌没有空调,我们就将里屋的电扇搬出来两只放在一起吹,但她又说怕风直接吹到身上容易感冒。于是只好将风扇高射炮似的朝着天花板吹。竹影又宣布了他们的生活习惯和规律:曾奎每晚八时一定要睡,早上六时就一定要起床,起床就要吃早饭,喜欢吃牛奶麦片、苏打饼干和橙汁,不喝咖啡。然后是出去散步。竹影自己则每晚要看书报、读《圣经》,到十二点才睡,早上九点起床。然后就又交代了爱吃和不吃的食物名单:爱吃活鱼、牛肉、鸭、豆腐、新鲜蔬菜,不吃鸡肉、鸡蛋、猪肉……一切都讲究个新鲜,冰箱里的东西贮存时间不要超过三十六小时,方便食品和罐头不吃……吟秋好脾气地说:“这好办,一切依照你们的生活习惯和生活要求办就是!”吟秋同竹影谈话,我在忙着开西瓜切成片,竹影过来说:“西瓜糖分太高,顶好不吃,我们香蕉也不吃,苹果比较好,猕猴桃也可以。”我看看曾奎,他总是沉默不语,一到住处,洗澡换衣后,就从箱子里取出了一本香港圣经公会印的《圣经》坐在沙发上默默阅读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听不见他咕噜些什么。
我诧异地想:曾奎怎么成了个这么虔诚的基督徒了呢!忽又想到了几十年前在高中同学时曾奎与谭星的事来了。那个阴沉的春天早晨,曾奎在外边过了一夜,次晨摆渡赶回学校后满面忧郁和悲伤的情景……他同我谈起谭星和他的故事……他后来突然收到了谭星寄给他一本《圣经》的旧事……他后来离开广州去香港时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在信上他告诉我:他将谭星给他的《圣经》烧毁了!……可是,现在,他却捧起了一本沉重的《圣经》,在这么专心地诵读!
啊!一切都宛如昨日,一切又都早已消逝!但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逝去了的往事,又都鲜明地活跃在我眼前……
我正思索,却听到竹影带着鼻音在刺耳地吆喝曾奎了!出乎意外地,她的称呼客气,声音和表情竟那样的厉害:“老先生!(这以后,我无数次听她这样称呼曾奎,有时则又干脆直呼名字叫‘曾奎’)你又装模作样了!?平时心并不诚!如今,刚到方华、吟秋这里,你却马上装出诚心的样子!你演戏给谁看?”
嗬,这真出乎我的意外,我瞠目结舌,竹影对曾奎这么凶,真是我想不到的!是怎么回事呢?电扇摇着头在呼呼地向天上吹,只见曾奎迟钝地将《圣经》合上,沉甸甸地放到茶几上,也不作声,面部平静,却仍是那么呆滞压抑。我不禁想:毕竟童年失母遭受两个后母虐待,父亲又冷酷,逆来顺受惯了,曾奎的好脾气一贯未变。我打圆场说:“这样吧!西瓜你们不吃,我同吟秋吃,给你们泡龙井茶喝!”
吟秋忙着去泡龙井茶,竹影说:“好好好,西瓜让曾奎吃点,我喝茶!”
我陪曾奎吃西瓜,吟秋给竹影泡来了龙井茶。竹影说:“我最爱喝龙井茶了!这在国外很贵的!”
我知道,好的龙井茶就是在杭州买也很贵的,但没作声。这次竹影对曾奎的“厉害”就这么过去了,但接下来我们一同住了几天,我才发现竹影在我和吟秋面前是克制的,但就是克制着,对曾奎的“厉害”也不断流露出来。
起先,是吃我和吟秋一同准备的晚饭。饭前,竹影谈得不少,谈他们在国外的住房条件与儿女们的情况,曾奎都默默无声。吃饭时,曾奎拿筷子之前,十分虔诚地把双手放在桌上,头伏在手背上做起了祷告,出声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阿门。”然后才动筷吃饭。而竹影却没有像他那样祷告,只微微嚅动着嘴做了一个无声的祷告式的表示。这使我又一次感到曾奎如今信仰耶稣的虔诚,觉得他的变化就从这一方面说也真大。因此,不由得再一次想到了谭星和她送曾奎的那本《圣经》的故事。吃饭时,曾奎胃口非常好,闷声不响地大口吃鱼吃菜,敬他菜他就吃,吃得十分专心有滋有味。而这时,竹影嫌他了,一副严厉管教的态度,斜着眼瞅他,狠狠地说:“老先生!你吃得慢点不行吗?”一会儿又说:“你看!你吃相多难看!”而曾奎仿佛听不见似的,既不生气,也不冒火,我行我素,依然大口吃着,面部的表情依然呆滞、压抑。竹影用一种厌恶鄙夷的神态看着他,用鼻音解释似的对我和吟秋说:“他现在常是闷声大发财,金口难开呀!吃饭倒胃口不坏,睡觉也睡得很香,就是冷冷淡淡不说话,不合作!反正,我对他的吃穿都是照顾得不错的!但,他却就是装出这副讨人嫌的样!……”
我和吟秋听了,不知说什么好。但总觉得其中有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内情。看看曾奎,竹影这些话也该全是听到了的,可他却仿佛没听到一样,不吱声,不回答,也不理会。
曾奎真是变化太大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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