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曾奎突然乖得像个听话的孩子,去洗澡间洗淋浴,换上干净睡衣,默默无声地进房上床睡觉了。
我有点遗憾:我同曾奎这么要好的朋友,如今分别数十年,我想见他,他也说想见我还特地要到成都来,竹影也强调,这次来成都是曾奎坚决要来的。可是来后,却同我并不亲热,甚至两人之间都不能谈话了。这能不使我失望吗?
这晚八点整,曾奎就睡了。吟秋陪竹影在客厅里吹着风扇谈话到深夜。我有心让她俩好好谈谈,想到明天早上六点曾奎就要起床,起床立刻就要吃早饭,我就匆匆上街采购一趟,准备明天一早的早饭。冰箱里早储备下的冻蹄膀、冻鱼、冻虾、冻肉、冻鸡,竹影不吃自然等于全报废了。冰箱里早贮备下的鸡蛋、康师傅、炼乳……也都作废了!我得赶快去买麦片、苏打饼干、雀巢奶粉……回来后,见吟秋、竹影仍在吱吱唧唧聊天,我将闹钟开到五点半上,便先去睡了,准备明晨可以早早起床去买菜。但我想起同曾奎的往事,却难以入梦,老在床上翻身。
吟秋大约是十二点多钟才洗了澡摇着扇子进房来睡的。进房后,见我醒着,说:“你还没睡着?”
我说:“竹影睡了?”
她说:“不,还在读《圣经》呢!”
我“唉”了一声说:“想不到曾奎变成了这样!”
吟秋上床“啪”地熄了电灯,也叹口气说:“是啊,人的变化难料。你知道竹影跟我谈了些什么?”
我说:“谈了些什么?我看她对曾奎似乎很不好哩!”
“这也难怪她!”吟秋说,“她本来心眼儿小,狭隘。她告诉我这几十年她过来得很不容易。同曾奎结婚后在香港吃了不少苦,生了一子一女,全靠她操持养育。可是曾奎对不住她,资本主义到处充满了挑逗、诱惑。曾奎起先同纺织染厂的老板崔若萍不三不四不清不楚,后来发了财就又迷上了一个年轻女明星名叫潘菲菲的。曾奎在那女的身上竟花了一百多万元,给她买了住宅,同她一起远游欧洲,英国、法国、奥地利等国都去了。竹影同曾奎两人感情一直不好。竹影说她在那时就早决定:忍吧!忍吧!到将来再好好报复他!好好收拾他!一点一点收拾他!这种年轻时忍着年老时收拾的做法,在香港是很多的!现在儿女辈都站在竹影一边,家里的事是竹影说了算,竹影不再受曾奎的气了!”
我心上受到了震动,说:“看来,有钱不一定能幸福!曾奎当年认为没有钱太穷没有幸福,所以他一心一意要去找钱发财,可是发了财,在那灯红酒绿的香港,他却又走邪道做花花公子。真叫我不敢相信。”
吟秋扇着扇子说:“竹影说,她现在对曾奎要进行报复,她心里的恨用加法不行,得用乘法才行。过去一直忍着,现在不忍了!”
我说:“报复?我看这是很愚蠢的事。就怕报复对她对曾奎都没好处。政治派系争地盘,亲族间‘窝里斗’,革命队伍中‘内耗’,难道夫妇间也要杀来杀去?曾奎中风后已经变成这样子了,夫妇俩也都是七十岁的人了,还报复什么?”
吟秋语音柔润地说:“你们男人总是帮男人说话。你同曾奎好,就还是袒护他。我倒觉得他是够恶劣的。乱玩女人的男人是什么好人!你以前不是告诉过我:曾奎与你同学时与那个谭星还有一手吗?看来他是一贯的呢!”
我叹口气说:“可惜曾奎像有点老年痴呆症了!同我简直也谈不上话了。要不,我倒是也想听听他能谈点什么呢!”
吟秋说:“竹影说:曾奎的傻可能有点假,比如这次来成都,曾奎就拼命坚持,非来不可。她总是怀疑曾奎平时是故作痴呆。”
我说:“装痴作呆有什么必要呢?”
吟秋说:“弄不清!他们现在是很富有了。为了怕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曾奎就早早地把工厂、住宅廉价处理掉,去了新西兰。结果,钱财损失不少,一个经手人诈骗了他们二百多万港币。”
我说:“他们如今成了外国人了,思想同我们距离太远了。我感到竹影同曾奎讲话的语气、态度、什么‘老先生’呀等等,感染的是西方的一套。”
吟秋说:“是啊,竹影的身上和话里都常跟我们不一样。可是有一点却是我感到的,他们虽做了外国人,在外国定居了,想念中国,想念故土,想念当年年轻时的种种却是依旧的。只是对大陆,对我们了解得太少。回来看看,倒是可以起点变化的。竹影说,她看了上海,又到了成都,感到许多情况跟她想象的不一样,有了许多好印象,深感当时曾奎和她匆匆离开香港去新西兰是冒失了。不过,又说,如果不是到了新西兰,曾奎说不定还在玩潘菲菲呢!”
我摇摇头,说:“吟秋,睡吧!明天我还得早起侍候曾奎吃早点呢!他们这种外国人,一来就交代了生活规律和生活习惯,既请来了客人,自然应当照他们的要求努力办。明天侍候了曾奎吃早点,我就陪他出去散步,同时买活鱼、牛肉、鸭子和蔬菜。你还得掌勺呢!”
吟秋是个随和的人,说:“老朋友到底是老朋友,竹影见了我,话就没完,什么心里话都讲了,这还是不错的。”说着,她又扇起扇子来。
我不禁想:天下事外面看来如花似锦,里面实际却不同,曾奎和竹影之间的事也是这样呢!
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好,起先睡不着,后来乱梦颠倒,梦见了我与曾奎那次在江里游泳的情况,我忽然好像又要沉入江中了。惊醒时,约莫已有两三点钟了。再睡,总是辗转反侧,正好睡间,闹钟“滴铃铃……”响了,已是清晨五点半了!
我起身,惊醒了吟秋。我叫她:“你再睡一会,竹影要睡到九点呢!你陪她,我陪曾奎。不然,两个人都吃不消!”她同意了,翻身睡去。我走到外面的客厅里,却惊异地发现曾奎昨夜是睡在客厅中的大沙发上的,现在醒了正准备起床。
我说:“咦!你怎么睡沙发呀?”
他摇摇头,用手指指大卧室。大卧室房门紧闭,竹影在里边高卧未醒。
曾奎轻声说:“她嫌我打鼾,赶我出来睡的!”
我心里不由得想起了吟秋告诉我的竹影说的“报复”的话。看来,竹影确是对曾奎颇为无情呢!哪有来我们家做客,第一夜就赶曾奎到客厅里睡沙发的道理呢!
曾奎起来了,先去梳洗,正是六点。我忙着去用雀巢奶粉煮麦片,拿苏打饼干、橙汁和蛋糕、面包放到餐桌上给曾奎吃。曾奎先是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然后就大口吃起来。但确实只喝橙汁吃煮麦片和苏打饼干,蛋糕、面包碰也不碰。我就自己吃蛋糕和面包,把昨晚吃剩的西瓜也从冰箱里拿出来吃。两人吃了早点,曾奎对我说:“我要出去散步!”
我说:“我陪你!这儿环境你不熟,你一个人外出,我不放心。”我这时觉得曾奎同在竹影面前有很大变化,他那面部呆滞压抑的表情不那么显著了。我是有心想陪曾奎散步,一是可以顺便买菜,二是可以同他谈谈!这时,我心中有种感觉:总觉得他们夫妇之间有一种不协调不和谐。曾奎好像很怕竹影。竹影好像很虐待曾奎。曾奎的沉默似乎是一种忍受,也是一种反抗!他不像真的痴呆,竹影也对吟秋说她怀疑曾奎假作痴呆。那么,曾奎同我单独在一起时是不是会同我谈些什么心里话,又使我们之间像当年一样那么知己了呢?
我找了个大塑料包和几个食品袋陪曾奎走下楼去。后来,到了街上。曾奎拖着他那只微跛的左脚,我陪着他向菜场方向慢慢走去。成都夏日的清晨比较凉爽。我说:“曾奎,同你再见面我真高兴!但你怎么不多说话呀?”
曾奎突然笑了一笑,笑得苦涩,十分难看,说:“方华,这次来成都是我坚决要来的。见到你们好开心,就是想同你谈谈。唉,多少年来,我总是想念谭星。我常想,如果那次她到泸州后我同她走了那会怎么样?!”
几十年了,曾奎还想着谭星!这使我又忆起了高中时代那个春天雨后多雾的早晨……
曾奎叹口气又说:“你不知道,竹影她有多凶恶!”
看他讲话这么清楚,一点没有痴呆气,脸上那种呆滞压抑也变成了愤激,我似乎立刻明白了什么,我说:“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曾奎摇头叹息,忽然说:“她发动了一场政变!政变,懂吗?”
我摇摇头,注视着他的眼。他的眼里像要冒火花,说:“我们到了新西兰!有一天,我中风了!她就联合子女,找了律师,把我的钱财全部都夺去移在她名下了!从此,她就成了至高无上的女王,而我成了她的臣民!成了乞丐!给我一点饭吃一点衣穿就打发了我,我连对自己也是没有支配权的!”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政变是怎么回事呢?”
“她夺取我的权力,拿走了我的全部财产,我就完蛋了!我现在生活着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权力无所不在,她就像个专制君主,她报复我!她赢了!我输了!这就是一切!”曾奎痛苦地握着拳头向我扬了扬,说:“我的一切都掌握在她手中!一切都是她做主!我是个可怜人!‘不自由,毋宁死!’这道理我们中学时就懂的!”说这些话时,他同在家里沉默不语时完全判若两人了。
我们走到转弯的地方,飘来炸油条的香味,那儿有家油条店,曾奎忽然用鼻子嗅嗅,说:“好香!油条!方华,还记得我们在中学时吃油条的事吗?那时好穷啊!真想一次吃上十根二十根!”
我说:“买点油条回去吃好吗?”见他点头,我就向油条店里要求炸十五根油条,要炸透炸脆。等着炸油条的时候,我忍不住轻声问曾奎:“那个崔若萍后来怎么了?”
曾奎叹口气:“她早死了!她是个好人!她对得起我!你知道,我后来到香港全靠她。她很孤独,没有亲人,也不会生育,一直对我不错。我后来被提升为她的副手,她很信任我,也很看重我。后来她患心脏病死了。死时遗嘱将财产全部传给了我,才有了我后来发财的局面。我将她安葬在海边公墓里,给她立了一个大理石墓碑,每年清明总要去献上一束花凭吊她。竹影为这吃醋,是没有道理的。人家并不破坏我的家庭,竹影生了子女,开支大,给我加薪水的就是她!”
我不知该说他对还是错,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但我问:“听说你后来发了财,同个明星潘菲菲不清不楚的,是不是?”
他说:“是竹影告诉吟秋的吧?她们昨夜睡得很迟,一直在谈。我就知道她会说的。不错,这事是有!但在那种社会,男人有这种事算得了什么呢?有钱人谁都有这类事的。我为潘菲菲花了许多钱,但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同她一同游历欧洲,我为她在香港买了一幢房子。但我为什么这样呢?是的,香港那种社会花天酒地,生意场上玩女人也不算什么,但我对潘菲菲好,是因为她像一个人,你懂吗?”
“像一个人?”我确实不懂。
“她长得跟谭星一模一样!你要知道,我对谭星的爱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仿佛都是没有结局的。正因为爱谭星,对谭星怀着歉疚,当我有了钱以后,我就感到我用全部金钱都是换不回谭星的。她实际上是我的生命!但我偶然遇到了潘菲菲。我从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是在弥敦大酒店,我就心上一怔:我还以为谭星到香港来了呢!当然,我明白那不是!谭星早在重庆大轰炸时同我父亲一起被日本飞机炸死了!潘菲菲就是潘菲菲,她是广东人。但她太像谭星,而我心里不能忘掉谭星,我总觉得欠谭星太多,我愧对她!那时,崔若萍刚病故,而我同竹影个性不合。我事业有成,钱也多的是。我寻求安慰和快乐,就找到了酷肖谭星的潘菲菲。直到今天,无论竹影怎么为这件事骂我恨我,报复我,我心中并无悔恨!我那时找到了我的安慰和快乐,值得!”
“无论如何,这件事上,你如从竹影角度想想,可能也就不会太怨怪她了!”
曾奎看着油条在大铁锅的油里翻滚,说:“唉!我呀,如今就像这油条!竹影是拿着我当‘油炸烩’在油锅里炸呀!”他那表情忽然有调侃的味道了!
油条炸好了,店家老板娘用塑料袋装好递给我。付了钱,我们继续向菜市场走去。我要买牛肉,买活鱼,买活鸭,买新鲜蔬菜……但听了曾奎的话,我觉得很难说出所以然而带几分惶惑了。他讲起了谭星,在我记忆的古井中激起了圈圈涟漪。柳枯花落,变成历历的前尘。也许曾奎说的话不实在,但他讲得却又合情合理,我只能又问:“后来,潘菲菲呢?”
“她还不老!离开香港前,我给了她一笔钱。说:‘谢谢你伴我这么多年,给了我安慰和快乐,但现在,我不能太自私了,你也到了该自己寻找一个幸福归宿的时候了。跟她分别,我当然舍不得,因为我一直爱着谭星。但那时我发现她已暗中有了情人。我觉得缘分也该尽了,我也不愿竹影老是为这吵闹,所以决心同潘菲菲分手。钱给得多,她也满意。说来也怪,我自从与她过了那十多年,我心里对谭星的愧疚缩小了。我觉得我对潘菲菲的爱就是对谭星的报答。要不是为了竹影和子女,我也是舍不得离开她的!’”
我忍不住插嘴说:“但是从竹影来说,你对她就不抱歉疚吗?”
“在钱上,我没有亏待过她。她个性不好,我总是容忍退让。再说,最初完全是她拼命追求我的。”
“但夫妇之间,关系不仅仅是钱的关系。你对她没有爱,这就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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