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真正的寂寞，是心灵的寂寞。
是呀！梦茜说得不错，一个“乡下大少爷”，一个“金钱发烧友”，确实将素雅折磨得很苦。人总是患得患失，像被人开了场大玩笑，却也像一个溺水者侥幸被浪头推上了沙滩。素雅沉默了好几天。上课回来，干干家务，看看书报和电视，有时绘画，连爷爷都深感到她心中的不快。问了她好几次，她只说：“我在思考几幅作品怎么构图怎么下笔。”
戴家鼎是在一月十一号回来的，但回来后未来过。有时听到摩托车发动声，有时听到楼梯上杂沓的皮鞋脚步声。只见他进出匆忙，有时好像也不住在楼上家里。爷爷记挂着说：“素雅，他怎么不来了？”素雅闷不吱声，爷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说：“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呀！跟我们那时真是完全不同了！实在弄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回事！”
一天晚饭后，爷爷与楼上的戴之光一起散步回来，告诉素雅：“戴老干部要去鲁南长住一段时日了！也不知为什么，父子吵了一场。”“是吗？”素雅淡淡地问，心里却有些明白，“为什么吵呢？”“弄不清！”爷爷摇着头，“我有种直感，戴家鼎好像出了什么事了，脸上跟霜打过似的，憔悴得很。再说，他又不来找你！戴老干部今晚一口一口叹气，吞吞吐吐，总是埋怨儿子把钱看得太重，许多事不听他的劝告，也不交心。老头是倔脾气，决定走，向我告别。……”
素雅听了，倒颇为这位老人伤心难过。这个老人是很不错的。现在看来，戴家鼎胡作非为肯定瞒着老人，老人只是察觉着一些罢了。也许现在戴家鼎心里明白要出事了，可能透露了些给老人知道。老人就下决心走了。……想到这里，素雅说：“爷爷，你同戴老干部处得不错，他走，你该表示表示。上次爹妈托人从国外带来的咖啡、可可和巧克力你拿去送他吧！”
“他不爱吃那些洋玩意的。家里有人家送我的龙井和酒，我明天拿去送行。”
可惜，第二天爷爷练了香功回来，近中午时分提了礼物上楼去找戴之光时，门紧锁着，门上贴了张毛笔字条，上面写的是“本人已去鲁南长住……”下边是通信地址和邮编，署名是戴之光。看来，他一早就启程了，爷爷只好带着怅惆和纳闷回来。
这以后，戴家鼎的摩托车声未再响着回来过，但有公安人员上楼去查抄过。戴家鼎没有再回来，据梦茜打电话给素雅说：“这还是个聪明人，他去自首了！这样量刑会轻些，书屋已经查封了。……”
爷爷知道后，叹气摇头，起先说：“人都在找出路，不努力不行。乱努力也不行！”后来，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说话，情况同他听说康乐营养液是假药后完全一样。
这晚，七点《新闻联播》时，素雅陪爷爷看新闻。看到国际新闻部分，忽然听到报道了一月十七日凌晨四点三十一分美国洛杉矶发生6.6级大地震的事，说由于地震发生在人口稠密地区，几百处房屋被破坏，造成损害十分严重，死伤不少，素雅当时突然一怔，说：“洛杉矶！郁大为的大姨妈在洛杉矶！……”爷爷说：“看来，这大地震是破坏得很凶，停电停水露宿街头者不少，但郁大为的大姨妈不会刚巧在死的那几十个人里边的！”
素雅觉得也是。却没料到一个月后，在街上偶然遇到那个打扮得妖娆的黑眼睛姑娘周小妮，是她先招呼素雅的，说：“奚素雅！你好！”
素雅立定脚步，说：“你好！”她打量着周小妮，鲜艳的口红衬得周小妮那双水灵的眼睛仍旧那么黑那么勾人，长长的头发披洒身后如同瀑布，一件新式的小腰身的深墨绿色皮领大衣使得她那苗条的身材婀娜多姿，红色高跟鞋使她飘飘欲仙。她一定整过容了，鼻梁比过去高了。她表露得亲热活跃，说：“你知道吗？洛杉矶的地震使郁大为成了穷光蛋了！”
素雅皱眉，却被这个“悬念”钉住了脚步。
周小妮解开谜底说：“他大姨妈在大地震中死了！一幢价值百万美金的大房子也坍塌了！她大姨妈在医院死前临终遗言让把死讯告诉郁大为的。……”
“呵！”天下就有这样的巧事！那郁大为将怎样了呢？他想守株待兔不劳而获可是出路断了！他所依赖的支柱倒了！他已经过惯了大少爷生活，不能自主自强，今后会怎样？素雅出乎意外地怔着听着，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对郁大为她并无感慨，此刻却有了恻隐之心。她对周小妮说：“请代我向郁大为表达我对他遇到的不幸的慰问吧！”说完，她就要走。
谁知，周小妮笑着说：“慢！奚素雅！这慰问我带不到啦！我同他已经bye-bye啦！”
她后来又说了些什么，素雅没有听清了，素雅已经匆匆走进五光十色的人流中了。
这天晚上，素雅在作画时，又在札记本上写创作体会。她致力于将现代绘画技巧与传统画法融合为一，但绝不放弃中国的传统去纯粹模仿西方的一切。她欣赏那种从西方重新发现东方的艺术观念，欣赏爱护传统而又致力于改造传统，甚至欣赏于中西绘画固有姿态之外创造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努力使自己置身于时代的潮流中。但她也觉得，在走向国际化的同时如何保持它的民族性；在走向商品化的同时如何维护它的学术性；在走向当代化的同时如何进一步展示它的传统魅力……都是难题，都尚需实践和探索，她想得很多，于是写道：
“画家不是生活在真空中，而是生活在具体社会里带有社会的各种特点，带有各自的弱点和短处，问题在于能不能刻苦勤奋地努力去不断地画呀画呀，敢不敢坚持正确的创作方法和前路，敢于向各种弊端做斗争。画家在创作过程中是屈从于物质及金钱诱惑呢还是更多地忠实于自己的理想？这是最重要的。心中哪一个是战胜者，决定了画家的前途！（写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戴家鼎对她画的石狮子谈的那番话了！）人们每天都面对着善与恶的交锋，但心里应当明白，自己该让谁做胜利者。年轻的画家像幼小的植物，容易受到虫蛀和风雨的侵凌。但善于吸收阳光雨露，它有成为参天大树的可能。以前，我画画比较重感觉，《迷宫》就是想表现人在狭窄妨碍进出的世界中对时间、空间的感觉。现在愈来愈相信心智。我愿启迪人的心智用能够确切表达生活的画面推翻‘墙’，发现新的视域最终起一点改变现实生活的目的。真正的艺术都是用心才能修得正果的吧！……”
远处那家人家的小提琴声流畅地一遍一遍拉《梁祝》，旋律波伏起落，袅袅地逗起素雅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思。她突然想起了远在非洲异国工作的爸妈，好久没给他们写长信了！她决定明天写一封信，谈谈许多心里的事和话，一定！
按照王梦茜的建议，夜晚绘画时，素雅将未完成的《迷宫》做了大的修改：那个本来站在混混沌沌迷魂阵似的迷宫中央的美丽姑娘，如今正以探索的姿态奔向迷宫的出口，素雅奋笔蘸上碧绿的颜色，在迷宫的出口处画了一大片葱翠欲滴的景色与蔚蓝的天空。顿时这幅《迷宫》就活了，似乎昭示人们只要从思想上的迷宫里找到出路，将会有一个生气盎然朝气蓬勃的天地在等待着她或他，这张《迷宫》本是灰暗阴冷的调子，如今加上这片翠绿与蔚蓝，顿时变了！变得更引发人无数遐想了！……
后来，她睡得很迟，临睡前推开窗户，寒冷的新鲜空气流进屋来，使她觉得舒畅、快乐！稍停，她关窗上床，关了电灯，那些不愉快的事以前曾使她睡不好，现在却已无干扰，夜里她睡得很熟很香。
短短的尾声
素雅没有去打听过戴家鼎和郁大为的情况，正如太空中的行星，各自在自己轨道上运行，相遇只是倏然而过。只是听梦茜说：“‘金钱发烧友’从宽判了一些年的徒刑，送去劳改了！”那么“乡下大少爷”呢？
半年后的一天，素雅与梦茜合开了画展。天气也像支持两颗新星的画展，天天晴朗而有灿烂阳光。画展很成功，记者报道，有许许多多鲜花和赞扬，还有不少购画者。……那天傍晚夕阳如金，素雅回去，在美丽广阔的外滩又遇见了周小妮了！周小妮走路活像时装表演，仍在做广告模特儿，黑眼睛仍然美丽勾人，服装则不那么时新了，面容也有一种风尘憔悴，使素雅想到那种新潮女郎的生活艰难。
周小妮讲：听说郁大为回苏州乡下后曾得了精神分裂症，后来病愈了，高不成低不就，不文不武，不上不下，“卡”在那里动弹不得。同当年熟人见面时仍常喜欢回忆在上海时的阔绰生活，爱问人家：洗过啤酒浴没有？KTV包厢是什么样子见过没有？……但又听另一个人说郁大为已在乡下一家个体户开的餐馆里打工，那餐馆的老板娘就是当初被郁大为甩掉的在农机厂干过临时工的姑娘！听说郁大为打工很卖力，老板和老板娘对他还不错。……
人生的故事常多曲折起伏和跌宕，河西转河东，河东变河西；起点到终点，终点便又是起点。云云雾雾的岁月，又是冲浪劈波的岁月，有些事到底怎样，谁也弄不清楚了！
（原载《人民文学》）
兔丝女人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杜甫
英国作家毛姆在他的小说《被诅咒的男人》中有两句名言，颇耐寻味：
“为什么美女总是跟庸庸碌碌的男人结婚？”
“因为，聪明的男人避不跟美女结婚。”
这话说得像开玩笑，有时却又显得相当微妙。拿唐姗姗的婚姻来说，似乎就符合这两句话。当然，唐姗姗的婚姻并不能全用这两句话概括。因为，她的婚姻所产生的根源，归结到社会风尚，也夹杂着她妈妈的价值观的影响，含义比较广阔深远，也使人深可思索。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唐姗姗的故事。
唐姗姗与钱百万
姗姗现在成了“名人”了！
她不但在熟识的亲友中出了名，而且她的事传播出去以后，在社会上也发生了影响。许多人在茶余饭后闲谈时，都谈到了唐姗姗那件可以轰动全市的新闻：
“听说没有？厅长的媳妇甩了自己的男人跟‘钱百万’的儿子结婚了！”
这件事本来属于唐姗姗个人的私生活，不关别人的甲乙丙丁。但有不少人就是喜欢多管闲事，就是喜欢讲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谁叫唐姗姗是民政厅厅长展志远的儿媳妇呢？谁叫钱百万是本市鼎鼎大名的“服装大王”个体户呢？
在常人的眼中，唐姗姗能做厅长的媳妇是不容易的，也是挺值得羡慕的。钱百万虽然有钱，社会层次却不高，讲起来总是个“独立的商品经营者”，比不上“工资阶层”容易求得社会在人格上的接纳和理解。
当然，既有人为唐姗姗惋惜，甚至对她摇头，用鼻子哼一声表示对她的鄙夷；但也有人抱着另一种见解：
一个个体水产户阿K吸着摩尔牌香烟说：“个体户并不都是不三不四的‘低档货’，那位展厅长听说就要离休了！‘过时的凤凰不如鸡’，‘十年河东转河西’，这种事有什么奇怪？”
一位社会心理学家W教授若有所思地说：“这使我想到了藤。藤是一种喜欢高攀的植物。它必须攀附。做当官的媳妇是一种攀附，做富翁的媳妇也是一种攀附。由高攀权贵之门到高攀富贵之户，攀附的藤改了方向，这却使我看到了一种变化，一种社会价值、一种联姻价值观点的变化。”
有个民政厅的驾驶员小C，知道些内情，说：“展厅长那个宝贝儿子展玉琪，庸庸碌碌，靠着他老子的面子才能在文化厅当办事员。平时是个‘没嘴葫芦’，一声不吭。听说钱百万的儿子名叫钱国华，能赚钱，又会花钱，一张嘴能说会道，现在的人讲实惠，唐姗姗甩掉展玉琪又挑选了钱国华，就是讲实惠！”
诸如此类，什么样的议论几乎都有。这儿叽叽咕咕，那儿喋喋不休，从厅长的儿媳妇去做了钱百万的儿媳妇引起的话题，会演变成一场恋爱观、价值观、社会学、伦理学……方面的争论。
厅长的儿媳妇唐姗姗确实是个可以打八十五分至九十分的美人，有一双梦一般的黑眼睛，具有最美妙的笑容和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五官、身材几乎无可挑剔，一头潇洒的黑发极有风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皮肤略嫌粗黑一些。但现代的美容化妆术完全可以遮盖她的这点缺陷。正因她的美丽，四年前那个春天，当她在民政厅做打字员的时候，就被厅长展志远和他的老伴——在电影发行公司做人事科长的黄菊芬看中了。
黄菊芬是那种能干而又泼辣的女人。她设法从民政厅的人事处了解到了唐姗姗的家庭情况后，就决定要让唐姗姗做她那独生子展玉琪的对象。
她满意唐姗姗的漂亮，觉得找这样一个儿媳妇，儿子一定满意，带着外出也颇光彩。她又满意唐姗姗的家庭，觉得可以算是“门当户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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