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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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整形外科术在对象方面也在经历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它对长期来被排斥在美容大门之外的中国男子也打开了大门。一个眼睑和下颚松垂的五十多岁的男子,头发很长,穿一件丝光衬衫,笔挺的米色西裤,模样像个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歌唱家?演员?画家?正向一个穿白衣叫号的胖护士打听:“今天,裘医生的号挂满了吗?”

    胖护士点头:“早满了!你找别人看吧!”

    “不,我只想找她!她的号怎么这样少?”

    “病人多!”胖护士耐心地回答,“主要是她现在还要给外宾动手术!”

    “外国人比中国人重要?”

    “话怎么能这样说?”胖护士有些不耐烦了,“我们是对外开放的医院,国际友人和港澳台湾的同胞来,总得有人给他们动手术呀!”

    那人有点失望地走了:“那我明天再来!”

    他刚走,边上一个穿褶裥自由式新潮流时装的漂亮姑娘挎一只鳄鱼皮包过来了:“打听一下,裘医生在吗?”

    胖护士回答:“正在手术室里。”她已经认识了,这个姑娘这几天老在医院里转来转去,听说是个新闻记者。

    “郑冬青在不在?”女记者问。

    “护士长吗?看,她来了!”胖护士手一指,郑冬青正匆匆从西边过道里走来,手里拿着一包消毒器械和些麻醉剂以及药棉、橡皮膏。

    肩挎鳄鱼皮包的漂亮女记者谢了一声,转身去找郑冬青。她迎上前去:“郑阿姨,你找得我好苦!给带来没有?”她来采访裘静芬医生,听说裘医生不肯接见记者,找了个老同学的路子做内线,同学的阿姨就是郑冬青。

    为采访裘静芬,她在医院里已经采访了三天,找了些护士、医生谈过。昨天下班后,她去了裘静芬的家里,假作要动手术,向裘静芬提出问题,目的是试验一下这个出名的美容医生是否实事求是朴素真诚,抑或是哗众取宠吹吹唬唬。后来,裘静芬突然脸色苍白似要昏晕,使她只好打退堂鼓,今天她就又来医院继续工作了。

    郑冬青点头:“信是准备好了,小罗!可以给你看!但我现在正忙着呢,没时间再同你谈。再说,自从上次报纸上表扬了她以后,招来了许多不是。裘医生一直在烦恼。我是不愿让你们这些记者再给她添麻烦了!”

    “不会的!不会的!郑阿姨,你多多关照!你忙,我知道。我现在只要求同你谈三分钟!三分钟!”小罗赔着笑脸,将郑冬青拽到走廊一边无人处:“听说你们叫她‘裘文婷’,这名字是从《人到中年》里的陆文婷那儿来的吗?”

    郑冬青爽朗地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很好看:“一点不错!这绰号是我取的,叫开了!她呀,就像陆文婷,只知埋头干活,工作重,生活不怎么好,身体越来越坏,上周做完了手术一头晕倒在手术台旁。我看,当年的陆文婷落实了政策,如今,她这种裘文婷的政策该继续落实呢!”

    小罗觉得郑冬青的话挺深刻,问:“没人爱护她的身体吗?科里、院里不考虑这个问题?”

    “唉,现在医生身体好、生活好的不多。像‘假洋鬼子’那样,他行,工资高,又有稿费,又有外汇,吃得好,身体壮,又是主任,又是学会常务理事,又是市政协委员,一个月做不了一两次手术,有实利、出风头的事他不放;出大力、没油水的事他不干,有事动动嘴让人做就行。可是裘医生这样的人不行,一直是主治医生,工资级别不高,论理早该是科里的副主任了,‘假洋鬼子’排挤她、妒嫉她,把她当牛用,只给草吃!”

    “江教授不管?”

    “江教授早做副院长了,架空了!主任位置让给了‘假洋鬼子’。再说,你不了解江教授那个人。他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严格,同别人只谈工作不谈生活。他关心病人疾苦,可是不关心医护人员的疾苦。他想不到关心人家的生活,因为他根本连自己的生活也从不关心,他自己从不向谁伸手要什么,他也认为人家也不应伸手要什么。如果谁真的向他伸手,他虽摇头叹息,倒是会给的。比如‘假洋鬼子’吧,就懂得这窍门!……”

    “‘假洋鬼子’怎么?”

    “‘假洋鬼子’是喜欢伸手的,常常有求必应。比如吧,裘医生给那三十六个孤儿做完了手术,民政局来表扬信,‘假洋鬼子’代表全科接受了表扬,名字上了广播和报纸;裘医生写了关于给孤儿做手术的一篇论文,‘假洋鬼子’要审阅,据说动笔改了几个字又加了几个字,却将名字署在裘医生前面;江教授升了副院长,‘假洋鬼子’立刻提出他应当做整复外科主任;前年北京又开一次国际整形外科会议,他提出必须由他去,将裘医生挤了下来;去年有次出国到加拿大考察的机会,他坚决要去,最后还是他去了;今春,入党的也是他!他早拿到了副教授,马上又要伸手拿教授了!可是‘裘文婷’呢?连个副教授还遥远得很呢!”

    “丛天星有真才实学没有?手术高明不?”

    “本事当然有。现在,像‘假洋鬼子’这种喝过美国牛奶的知识分子,排挤和打击起知识分子来格外巧妙,格外凶!原因在于他自己有学历,也有点学问,有点本事,动嘴能说,动笔能写,动手能开刀!谈起改革来,尽管没干什么却能一套一套,头头是道。哈哈!……”

    “你是说,江教授是个好好先生,老老好?”

    “他人很好,但也不是个好好先生。我觉得不但是他,许多领导都有这毛病,就是:爱哭的孩子多给奶吃,不爱哭的孩子只当他肚子不饿,就想不到喂奶!”

    小罗笑了,不是那种高兴的笑,是一种有感触的笑:“你是说,他们看到有些同志像裘医生这样,不声不响地埋头苦干,就以为他们没有困难,只给他们加重担,不问他们冷与热!而有些‘伸手派’爱叫苦,嚷得高,吵得凶,反而能受到各方照顾,是不是?”

    “唉,我说不清!”郑冬青放炮似的说,“有时,我觉得,做领导的也未必不知道人家有困难。但觉得你自己不提,我又何必捉虱子往头上搁!江教授确实是个好人,只是我认为他头脑里总有个错误的老框框,似乎一个人就应当是贡献、牺牲,这才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你知道,《纪念白求恩》那篇文章他直到今天仍背得滚瓜烂熟。他是个清官!可是他自己级别高、工资多,他就不明白裘医生这样的医生的苦处,饱汉不知饿汉饥。他做清官,手下人就喝清风吃清水,在他手下工作,像裘医生这种人,一味干干干,一味苦苦苦,叫人看了寒心。太没干头!”

    “你觉得怎样才好?”

    “我也说不好,我也矛盾得很。反正,‘假洋鬼子’自己伸手,他也代他那些亲近的人伸手,人家跟着他就有奔头。住房、福利、提拔、升级、职称、出席会议、进修、到杭州疗养……样样沾光。他不好,可是跟着他有实惠!江教授自己不伸手,也不赞成人伸手!偏偏裘医生这种人也是只知默默工作、无私贡献,从不伸手。就只能抱病受苦,什么便宜都得不到;荣誉不沾边,连她要入党,‘假洋鬼子’都是她的挡头!气不气人?”

    挎鳄鱼皮包的小罗还想再发问,郑冬青看看手表,说:“你别耍滑头了!讲谈三分钟,一问就没完,都谈了六分钟了!要谈,以后再谈。其实,你多访问访问别人,也不妨访访‘假洋鬼子’和江教授,更重要的是访一访裘医生本人!”

    小罗点头:“当然!”又说,“郑阿姨,现在,你把那些病人寄来的表扬信借给我看看,好吗?”

    “可以可以!”郑冬青说,“你到护士办公室,找值班的护士小秦,就说是我叫你去拿的。”她说着,急匆匆地向门诊室里走去了。

    小罗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儿,理了理刚才听郑冬青说的那番话的头绪,从鳄鱼皮包里掏出记事本来,提纲似的记了些原话备忘,决定先读了那些信再去找裘静芬试试。

    小罗匆匆向护士办公室走去,找到了值班护士小秦,拿到了一叠信件,就又上楼向手术室走去。她估计现在裘静芬还在做手术,她准备在手术室外一边看信,一边等着。做新闻记者苦就苦在这里,你要有股采访的韧劲才能完成任务,有时就只能厚着脸皮盯梢。

    手术室外有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在伫候,一定是他的妻子或亲人在里边做手术。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蹀躞,脸上心事重重。是呀,谁知手术后效果怎样呢?小罗找了个靠背长椅,坐着,将手中那叠信件打开慢慢阅读起来。

    第一封信是从新加坡寄来的。写信的是一个贸易公司的总裁,信里说的是他的小女儿手术后情况很好,一点看不出腭裂的痕迹,非常感谢裘医生。现在他小女儿的国语和英语都学得挺快,并说他现在逢人就介绍裘医生。信上说:“我相信自己的祖国,相信祖国的医生,在你们那儿动手术,医疗条件或许比不上国外,但是像裘医生这样的高尚的医术和品德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她真是一位白衣天使……”信里还附了他的小女儿一张活泼可爱的彩色照片。

    小罗又打开了第二封信。信是写给医院党委表扬裘医生的。来信的是辽宁某剧团的一位女演员。从信里看,她与她那位当演员的丈夫同行,婚后生活原来很和谐。但她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后,皱纹过早地爬上了她的眼角和额头,从此,她便产生了自卑感,她也感到丈夫嫌自己老了、丑了!她在舞台上也感到自己老了、丑了!后来,她得知南方有医院能动整形手术时,就到上海来求医了!遇到了裘医生,她没有诉说什么,裘医生就好像完全理解她的心情,精心替她做了脸部去皱纹手术,效果很好。女演员在信中说:“……我多想让你分享我和我丈夫的喜悦,真的,难以形容的喜悦……”

    小罗叹了一口气。这是一种感动和同情,去除了刚才心中的压抑。读这些信,她仿佛看到了裘静芬默默地、勤恳地、踏实地成年累月在手术台边用她那双奇妙的手在给许多病人解除心理和生理上的痛苦,在用美装点人体面容,在用美装点社会……看了这些信,对裘静芬这个人她了解得更多了。

    她埋头看信,一封,又一封,等待着裘静芬出来。

    大约两小时后,她将二十多封信读完了。她看见手术室的门开了,裘医生戴着白口罩、白帽子,穿着消毒衣出现了!裘医生摘去了口罩,那年轻颀长的男子迎上去,没等人家开口,裘医生就笑着点头说:“手术顺利,已经完了!你放心吧!”

    裘静芬甚至都没有看见小罗,就快步走了!她显然是去盥洗室的。小罗连忙快步追上去,叫道:“裘阿姨!裘阿姨!”

    裘静芬回头一看,是昨天吃晚饭时上她家去的那个姑娘呀!她笑了,停住了脚步,说:“呵,是你呀?对不起,我要到盥洗室去一下,一会儿还要接着做手术!”

    小罗急嘴快舌地说:“裘阿姨,请约个时间吧!好不好?我一心想跟你谈一谈。昨天,我见您实在太疲劳了,人不舒服,只好走了。今天,我等了您好几个钟点了!”

    裘医生凝视面前这个姑娘漂亮的面孔,诚恳地说:“昨天,我人不舒服,又是傍晚,没看得清。今天,见到了你,我的想法更坚定了。苏格拉底说过:‘美就是协调。’在我做整形手术时,是非常重视外形与内在的统一,面孔与身材的般配,强调人的外部形象与性格气质的协调的,并不一定都要双眼皮、高鼻梁才算美!你长得很协调,很漂亮!我说的是实话,你的面容很美!我向来有个原则,对于本身没有缺陷,但对自己缺乏正确认识的人,我是坚决不做手术的,你只要化化妆就会美得叫人倾倒了!……”说到这里,她笑着移动脚步,和蔼地说:“姑娘,听我的话,好不好?你不需要做手术!完全不需要,你很美,很美!”

    小罗不能不说实话了,说:“裘阿姨,老实对您说吧!我并不要求您动手术,我是报社的记者!我想采访您!”说着,她将一张印刷得很精致的名片递到裘医生手里。

    谁知,裘医生像怕烫了手似的不接名片,连连摆手,说:“呵,对不起!我没有空!没有空!……”她像见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趔趄着回身疾步走了。

    小罗呆呆站着,见裘医生紧张忙碌而又对记者害怕得这样,实在不忍心继续穷追她,只好叹了一口气伫立在那里。

    唉,裘医生呀!您为什么这样害怕新闻记者呢?……

    四

    女记者罗天天的日记,摘录四:

    热得叫人难以喘息,我真想整天喝水降温。

    我在整复外科继续采访了一些医生和护士。我应当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医护工作者确实大都是好的。即使是同丛天星亲近的人多数也是公正的,他们不隐讳事实,不掠人之美,这使我欣慰。

    古代给人在脸上文面刺字的酷刑,想不到在“史无前例”中也重新被坏人起用。知道了裘静芬给两个遭到这种不幸的人解除痛苦进行整容的事,我先是惊叹,后来却又明白了这位白衣天使为什么这样害怕记者。发现了这个秘密,我感到气愤!

    裘静芬被叫作裘文婷,偶然吗?并不!是的,她的待遇从生活上看,如住房(是落实中年知识分子政策时老冯单位分给老冯的)比《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已有改善,但在其他方面,仍待继续落实政策。看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不应是一阵风,而应当是一项稳定的、长期的政策!何况,她这白衣天使在人间还有新问题!她面临着矛盾纷呈的复杂局面。把她遇到的面目可憎的人物,把她对医务生活的感受,与广阔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联系起来,会给人些什么样的启示呢?……

    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K省可算是闹得够厉害的一个省了!

    这场浩劫过去了!可是浩劫中留下的后遗症却表现在各个方面,以致在“四人帮”覆灭后这么多年了,还时常可以遇到、看见、感觉到那场浩劫灾难的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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