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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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年底的一天,裘医生从医院回到家里,老冯和女儿小萍不知看了一份什么材料,正在那里嘁嘁喳喳议论。见裘医生回来了,小萍先跳起来,说:“妈妈,爸爸想给你忙上加忙,再招徕个大手术,办点大好事。您看,你愿不愿意干?”

    裘医生将围巾、大衣脱下来挂上衣架,说:“什么手术呀?”

    老冯兴致勃勃,拍拍手里那份材料说:“省得你自己看了,你快坐下歇息!我来讲给你听……”

    小萍给妈妈端来了一杯热茶,裘医生坐在沙发上接过来。家庭的温暖使她心情舒畅。她笑着听老冯叙述。

    “是这么回事。”老冯讲故事似的坐在裘医生对面的藤椅上说,“十年内乱期间,K省两个中学教师徐文善和钱加庆被坏人非法施行黥刑,额头被刺刻上‘反革命分子’五个大字,涂上蓝色化学墨水,使字迹深深浸入皮肉中,清晰显露。这种人格上的侮辱,使他俩在精神、肉体上受到极大的痛苦。……”

    事情惊心动魄,裘静芬听了蹙起了眉头。那失去理性的疯狂岁月中的许多往事都涌上心头。那时,老冯在南京的一所军事院校任教,两派闹得激烈,老冯做了逍遥派回家来了。裘静芬在医院里沾着军属的光,没有受到揪斗,没被当作牛鬼蛇神,但却也被人贴了不少乌七八糟无中生有的大字报。那时“鸡毛要上天”,工宣队让护士领导医生。她除了在门诊上班外,要打扫卫生,要去洗衣房洗衣。为了强调做多面手,一会儿叫她去外科值班,一会儿叫她到内科门诊,武斗中重伤的人常常抬来叫她医治。有一次,一个武斗中跳楼搏斗的十五六岁的红卫兵,抬来就死了,那伙红卫兵动手揍她,说她没尽心治!一次,她抢救了一个心力衰竭的老人,却挨了工宣队训斥,说不该抢救,因为那老人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那真是一切颠倒了的、可诅咒的年月!……现在听到这样一件事,她不禁激动得绷紧了脸。

    老冯继续述说道:“这两个中学教师,冤案平反了,凶手也处理了。为消除他们额头上的蓝字,当地政府把他们送到医院,但无法进行手术。两个中学教师写信给报社,申诉苦衷。报社以负责的态度,将信件刊登在内参上。K省省委的领导同志和中央驻K省处遗工作组的负责同志看到内容后,很重视,要求省委组织部想方设法寻找名医,为受害者整容。K省省委组织部立即将领导同志的批示和两位中学教师信件的复印件,分送各地卫生厅、局和医学院、大医院。这是给我们中医学院的一份材料,论理你们医院也该有的,你没看到吗?”

    裘静芬摇头:“没有看到。”

    老冯说:“我看,你该去封信给这两位教师,表示愿意为他们整容解除痛苦。”

    小萍在一边敲边鼓:“妈妈,我拥护爸爸的意见。您又忙又累,但这个手术非同寻常。太有意思了!这两个老师太痛苦了!”

    裘静芬从老冯手里接过那份材料,默默看了起来。这一向,她身体不好,心脏早搏,血压不稳定,有时低压很高,论理早该休息。但实在工作太忙,眼面前排着队的手术已经忙不过来,还去招徕外边的手术,她深怕被丛天星之流讥为“哗众取宠”“多管闲事”,心里不胜犹豫。但见老冯和小萍那种跃跃欲试的劲头,她看完材料,笑了一笑,说:“好呀,明天我拿到科里同上边研究一下再定吧!要是争取到上边同意,就去封信。”

    第二天,裘静芬带了材料,决定去找江教授。江教授做副院长后,成了个开会干部,经常泡在会海里,院长办公室的同志说他出去开会了。裘静芬只好去找丛天星。

    她听说丛天星最近忙着给一本外科杂志写论文,让他的一些同学和学生提供病例。这几年来,丛天星的主要工作似乎就是忙着写书、写论文。他尽量不做手术,利用工作时间给一个出版社写了一本《颌面外科手术》和一本《美容手术五十例》。裘静芬去时,丛天星大约正在写论文,桌上摊满了许多病历和病人手术前后对比的照片。见她来了,丛天星倒很客气,用手示意,说:“请坐,有事吗?”

    裘静芬将事情一枝一瓣说了一遍,最后说:“是不是我们可以去封信寄两张入院通知书去,让他们来整容医治?”

    丛天星哈哈笑了,说:“这份材料我看到了!本想让门诊胡玉良医生写封信去,因为这个病例我有用处。不过,还没来得及跟他谈。这样吧,你去同胡医生说一说,就由你们合写封信去,病人来了也由你俩一同做手术,人多力量大嘛!将来,病历要写详细,要多拍照片留存,我需要。就这样,好吗?”

    他倒很干脆,因为有用场。裘静芬打算要走了。

    丛天星却说:“哈哈,我正想跟你谈谈,嘿!裘医生——”他像讲课似的夹杂着英语说,“整形外科手术,在八十年代已经成为一种创造美的科学了。据美国全美整形与修复协会提出的一份报告指出:整容诊所在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四年间猛增了百分之六十一,成为美国医师增长最快的部门之一。现在,价值观的改变已经影响了妇女们对整容的看法。请问,你对这些情况有无了解?”

    裘静芬有点厌恶丛天星这种“假洋鬼子”的腔调和提问方式。他不知从哪本美国刊物上觅到一点价值不大的东西就马上进行卖弄。她更讨厌这种考试和给人以难题式的提问。这不过是一种浅薄与炫耀式的手腕,她摇头回答:“我不太了解!”

    “呵,这是应当了解的!这同我们进行手术密切相关!中国是开放的,我们医生的思想观念也要跟得上!”丛天星一本正经地做着手势,继续夹杂着英语说,“现在,美国的女经理们,对于衰老固然表示忧虑,但那些刚刚踏进商界的年轻女强人却有着不同的担心。当她们同男人一起在商业场上竞争时,她们不希望自己看上去太漂亮,显得太女性化。这常被当作是无能和脆弱的象征。因此,迎合这种新的价值观,美容医师替她们整容时,开始把鼻子塑造成那种带有一点自信,较长,较为挺拔近似于清秀的模样,而不是单纯从女性美去考虑。你看看这本刊物上这张照片吧!”他拿刊物给裘静芬看,他为了独家掌握资料,刊物是从不肯借给人看的,至多这么在手里向你亮一亮,“你懂得我提醒你的这一点吗?这就是说,现在,从女厂长、女经理、一些个体户,这些女强人来手术时,这一观念无疑对她们是适用的,不应再用旧观念来对待了!……”

    裘静芬瞥了一眼那本外文杂志。她明白:丛天星只要谈了这么一点话,下次写总结时,就会写他如何在科内及时传达国外最新信息和成果进行指导一类的话了。她回答:“我历来做手术时,都是了解了对象的心理和要求,根据对象实际情况出发,然后进行的。……”她觉得“假洋鬼子”贩卖的这些洋货其实一点新东西也没有。这样回答以后,她如实地说:“我还有几个手术等着,假如没有别的事,我可以走吗?”

    丛天星耳朵红了,有些生气,尽量装得宽容大度地笑笑,尴尬地说:“你忙,那就算了!下次再谈吧!其实,我同你谈的十分重要,美的观念必须丰富,更新……”

    裘静芬没有听他再说。她急匆匆下楼,在门诊找到胡玉良。胡医生一口应承,说:“我参与,手术你动!”他是个有名的懒人。信要裘静芬写,裘静芬答应了,匆匆赶去手术室做手术。

    裘静芬写好信,办好寄入院通知书的手续。十几天后,两个额上刺刻着“反革命分子”字样的中学教师徐文善和钱加庆由K省来了。他俩愁眉苦脸但是满怀希望,额部像负了伤似的用纱布包着。打开纱布,就赫然看到额上“反革命分子”五个蓝黑的大字。裘静芬和胡玉良两人会诊,胡玉良感到棘手,推给裘静芬一人动手术:“这种手术我没把握,你做你做!……”

    裘静芬知道手术难度大,她选了徐文善额上一块地方,决定先试试,用一块磨石细细打磨起来,她那双奇妙的手灵活地似在抚摸平复徐文善心上的创伤。磨着磨着,在磨石打磨过的地方,刻的字迹消失了,露出了红嫩的鲜肉,说明字迹确是可以去除的。徐文善和钱加庆住了院。在一个多月里,裘静芬不厌其烦地给他俩先后仔细动了五次手术,她操刀的手,又是切,又是缝,又是挑,又是刻;她那用磨石的手又是擦,又是磨,终于,当伤口愈合,裹在两个中学教师额上的绷带拆除时,在场的人都惊叹起来:徐文善和钱加庆额上的“反革命分子”的字样都消失了!

    徐文善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含着热泪向裘医生深深一鞠躬,说:“裘医生,谢谢你!一千一万次地谢谢你!”

    钱加庆握着裘静芬的手,流下了眼泪,抽搐着说:“本来我想过自杀!是你救了我,是你救了我的命!”

    这件事,K省的报纸上先登载了,是根据徐文善和钱加庆的谈话写的一则报道,当然对裘静芬是备极赞扬,K省报纸一登,本市一家报纸也转载了,另一家报纸又派记者来专门采访了裘静芬,当然也在裘静芬推荐下又采访了胡玉良和护士长郑冬青及护士们。

    但,谁料到,报上刊出了《白衣天使裘静芬》这篇特写后,当天,院里就掀起了一阵波涛。

    丛天星拿了报纸去找院长兼党委书记宋树正,提出“报道与事实不符”,“没有通过党委也没有通过科主任审查”,“裘静芬只知个人出风头,把院里做的这么一件大事化为她个人的功劳”,并且再三说明“做这次手术,是我丛天星首先做出决定的”,认为胡玉良出了大力,被裘静芬一人“独占了光荣”,“裘静芬是品质问题……”

    江教授知道后,表示了异议,认为报道基本属实,主要工作是裘静芬做的。新闻报道不是开中药铺,不可能甲乙丙丁面面俱到。但丛天星慷慨激昂,宋树正认为丛天星可以提出意见,加上丛天星这一发难,跟着他转的人也就更有恃无恐了,别的部门不明真相的人有的也指指戳戳,宋树正责成丛天星调查和处理这件事。江教授心想:真金不怕火炼。调查就调查,你丛天星也不可能整倒裘静芬,于是采取了看你怎么办的态度。丛天星拿了宋树正的鸡毛当令箭,调查的过程当然变成了使裘静芬难堪的过程。

    比如,他与裘静芬就有过这么一段微妙的交锋:

    “……你说K省报纸上的报道与你无关,那么,本市报上的报道总是有关的吧?”

    “记者来找,很难拒绝。”

    “那你不该突出个人,一人独占光荣呀!”

    “这篇报道,谈到了院领导,谈到了院里科里医疗工作上改革的成绩,也谈到了胡医生和护士们,实际,我谈到的别人比记者写的多,我建议记者访问别人,对自己我谈得并不多。”

    “嗬,你还嫌少吗?”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应当实事求是。我从来没有认为工作是我一个人干的,也从不想把人家的劳动占为己有!”

    丛天星似乎感到被刺了一下,虽然,裘静芬说得无心,他却听得有意,生气了,说:“好吧!那我问你,报上只登了你的照片你知不知道?”

    丛天星脸上的表情难看。裘静芬心里突然想:我能用手术使许多丑脸变美,可是他这张脸,谁有办法使他变得美一点吗?她说:“当时,记者要拍照,我不同意,我正同手术室的护士们站在一起,他已经‘咔’的一声拍了。后来,听说他也给胡医生拍了照片。但登出来时,只有我同护士们的那一张。”

    “够了!没有经过党委和领导审查,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吗?”

    “我不懂。这属于记者考虑的工作范围吧?”

    “群众的舆论你听到没有?意见很大哩!”

    “我于心无愧!有些意见未必符合事实。”

    “用高标准要求自己,你不认为就当反省吗?”

    “……”

    “为什么不说话呢?”

    “有什么必须说的呢?我太忙了!不愿再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精力,这种事我可以听之任之,但我的工作我不能马虎。我想,以后,如果有记者来找,我不会再接见了!这一点,我是能做到的!”

    五

    女记者罗天天的日记,摘录五:

    依然是闷热,下场暴雨才好。

    我依然在医院里徘徊,但算是逐渐认识了江教授、“假洋鬼子”和“裘文婷”这三个人物了!

    我也许无法根本改善裘医生的处境,但我绝不会无动于衷!

    我还缺乏对现实和社会真正严肃的思考和批判。但我正在苦思冥想要找到这次采访能够得到成功的支点。

    丛天星这种人是头上盘着隐形封建长辫的“假洋鬼子”。他干的事并不触犯党纪国法。他也在做出贡献,他也有人支持欣赏,但他身上显然存在着一种消极因素。纠正和指出这种与高尚、道德对立的缺点错误,我认为是新闻工作者应有的神圣责任。假如没有记者经常不断地呐喊,一般的是与非、正与邪的舆论是不会强大的!从这点说,裘静芬对记者的态度是不对的。

    江教授做副院长还如何做他的整复外科主任?何必将学术技术上有成就的知识分子一律封成“官”?他是个好医生,但并不是个好的院领导。我的寓言对他好像有点震动,可惜他老了,他将退下来,对他岂可奢求?我不能不拿丛天星与江教授比较。在对待裘静芬这样的人上,他俩谁好谁坏是显而易见的,但江教授实际上对裘静芬关心了多少呢?不关心好同志的官僚主义领导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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