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教授约定明晚再去。
不能急躁!我相信狄慈根富于辩证法的话:某一事物终止之处就是另一事物开始之处,某一事物的终止就是另一事物的开始,每一个开端同时是一个终点。岁月之舟,在人的感觉上驶得既快又慢,有时甚至呆滞,也是同这有关的吧?新闻记者对这点应当有更深的体会。我的工作都是刚开始,我的工作永远不会完,我还得继续在医院里徘徊……
新闻记者小罗从整复外科主任丛天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心里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滋味。
她觉得“假洋鬼子”世故,老练,有能力,有手腕,也有魄力和技术,是个使她凭一次采访很难捉摸透的人物。她进办公室找他时,他正在写一篇论文,是给国内一个权威刊物写的。桌上摊满了资料和病历。她同他谈了足足两小时。前一小时,是听他摆功,谈在他领导下的整复外科这些年来取得的成绩。他有许许多多数字,也有许许多多材料,他更有在国内外杂志上发表的一系列论文,挺唬人的论文。还有一本十分精致的照相本,本子上贴着他到加拿大考察和做学术讲演的照片,贴着他去加拿大途经香港在一些医院访问的照片。此外,还有他在北京参加国际整形外科学术会议时与许多洋人——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合拍的照片。
丛天星指着几张照片,说:“倘若你们要刊登照片,这些照片可以拿去。……”
总之,给人的印象是,他确是“权威”,是在中国整复外科上做出巨大贡献的人物。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说他有去美国和香港的机会,到那里去定居。但他为了在国内尽自己一个知识分子的力量,他坚决拒绝了这种机会。
他确实像护士长郑冬青说的,是一个“有学历,也有点学问,有点本事,动嘴能说,动笔能写,动手能开刀”的人!
对人要一分为二,这点小罗也懂。现在,丛天星展示在小罗面前的当然都是他的优点、光明面!人同人之间的了解,有时几十年来都未必能做到。她,小罗,一个大学新闻系毕业涉世未深的稚嫩记者,她能在两小时内就完全窥察清丛天星的内心?
听丛天星谈了一小时,小罗觉得谁给丛天星起了“假洋鬼子”的绰号倒是绝妙的。丛天星说话时老爱神气活现地夹点洋文和舶来新名词。这本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以此炫耀渊博与洋气就可笑了。他的西服、领带都讲究,金壳手表、金丝边折叠眼镜,甚至桌上那只三截式金属茶杯也是舶来品。谈话间,他拿出一本又一本印刷精美的进口杂志来,口若悬河地介绍美国的整形外科和美容情况,滔滔不绝。
小罗觉得这个人从优点方面来说,从他自我介绍的情况来看,给他做整复外科主任不能说不合适。但,他为什么有那些使人反感、使人不满甚至使人鄙视他的做人之道呢?
丛天星一定是误会了!他以为女记者采访他是准备要在报上宣传他,而不明白小罗是为了采写裘静芬而来的。他集中介绍自己的一切,谈了一小时后,当小罗提到了江教授时,他似乎怔了一下。小罗向他了解江教授的情况,请他谈谈。从他的谈话和神态中,小罗似乎感触到了一些什么。
“江教授嘛!哈哈,他现在是副院长。他是有过贡献的,但他老了。应当让他得到应有的荣誉,咳咳,他是全国政协委员,哈哈,我只是市的政协委员。现在,江教授不宜动手术了,眼睛和手都不行。自然规律么,不可抗拒的。……”
有贬,有嫉,听来又像挺尊重似的。
小罗问:“江教授这个人怎么样?他现在的院领导工作做得怎么样?”
“嗬,这,对不起,这我无可奉告!”丛天星摇摇手,“我是不能背后臧否人物的。而且江教授,咳咳,怎么说呢?他已超龄服役了,因为照顾他的名声才暂时未退的。他现在会多,常不在家,院里的事,主要是我们的院长兼书记宋树正管,他这业务副院长很少管事。哈哈……”
“听说,整复外科的事他还是管的。整复外科是他筹建起来的吧?”
“呵,你很了解我们院里的事呢!”丛天星突然似乎有了点警惕。
看来,他是不想多说江教授什么好话的。
他用的是劣选法,尽量不说人好。小罗有点意会到了,但又忍不住要提到裘静芬,来采访的目的正是写裘医生嘛!刚才耐下心听丛天星说了那么多,对小罗来说,这种采访只是打外围,现在才是真正的攻坚战了。
小罗说:“是不是可以请您谈谈裘静芬的事迹?”天热,她不断用手帕拭汗。
丛天星耸耸肩,双手一摊,确实洋味十足,像个美国人,摇摇头,突然似乎更警惕了,问:“你是要写她?”
“想写谁现在并未决定!”小罗察觉到对方的不快,灵活地说,“我刚开始采访,对整复外科这一行,比较生疏,希望对人对事都了解得尽量多一些!”
“呵!”丛天星点头,眼珠在镜片下闪烁转动,“裘医生嘛,咳咳,前些时报上宣传过,不过,那篇东西不太真实,在我院影响不好。这你可要注意,采访还是通过做领导工作的来谈,比较妥当,不能随意听本人吹嘘……”
小罗不喜欢丛天星的语气,插嘴问:“裘静芬的工作好不好?听说表扬她的病人特别多?”
“要问工作好不好,我可以回答你,我们科里的医护人员工作大都是顶呱呱的。”丛天星跷起大拇指,“裘医生是有过些表扬信。但,怎么说呢?有的人喜欢哗众取宠嘛!”
“听说人们叫她‘裘文婷’?”
“不知道!没听说!”
“您说前些时报上那篇报道不太真实,具体说是些什么问题?”
“过去的事了,我想,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就不说了。反正,她自己已有了认识,她表过态再也不同记者夸夸其谈了!”
小罗单刀直入:“裘静芬这个人可不可以宣传,你认为?”
丛天星耸耸肩:“哈哈,我看你可以去问问宋院长,我无权表态。”他说得机巧,也好像对小罗突然产生了一种隔阂。他看看放在桌上的记者名片,说:“罗天天同志,咳咳,我想,就谈到这里吧!”他看看手上的金表,“还有二十分钟,我就要去开一个会。”
小罗待不下去了,同丛天星握手,出了他的办公室,丛天星手上的汗使她不能不掏出手帕来擦拭右手。
现在,小罗决定上三楼院长办公室去找江教授。她匆匆走着,被医院里特有的那种消毒药水味熏得直皱眉。病人来来往往的很多,经过放射治疗室,又经过化验室……她上楼向院长办公室迈着疾步。
她现在头脑里像一团乱麻理不清。一个新闻记者是不能听任某个采访对象摆布的。应当从自己掌握的材料,包括采访谈话记录,根据正面、反面以及上下左右提供的一切加以分析,得出应有的结论。她的采访,到现在为止,不算成功。这些天,她从一批医生、护士处了解到不少裘静芬的情况。在采访丛天星之先,她似乎是有主见的,她将裘静芬放在正面,将丛天星放在反面。但同丛天星谈话后,她一方面对丛天星抱有反感,一方面却又觉得他并不就是一个反面人物。不能不承认他是整复外科方面的一个人才,一个可以做主任的人物。他也有优点,也有技术。说他是“假洋鬼子”,也有不恰当之处,从国外取得信息与可以应用的新技术、新观点是好的,嘴上说点外语穿得洋气一点也无可厚非。郑冬青说他处处伸手,伸手本是有辱斯文,但他“伸手”的是他应当得到的,比如职称,比如开会的权利等,这不算错!而裘静芬的“谦让”“清高”,甚至明明是对的事,如报纸表扬,她都采用拒绝见新闻记者来对待,这能说是优点吗?这也难说!什么时代了!许多观念正在起变化!那么,如何看待丛天星这个人呢?她感到没有把握。这个人就像一个浮在波涛中的葫芦,忽浮忽沉,半露半没,抓不住它!小罗深感自己稚嫩,水平太低,她有些急躁不安。
但,她立即使自己镇定下来,信心充足起来,她在大学新闻系时就被同学们起了个绰号“雅典娜”的。得到这个绰号是因为她容貌优美中含有男性性格的刚强。她曾在大学四年级时提出过毕业后的“三年目标”:第一,三年内要成为有影响的女记者;第二,三年内不谈恋爱、不结婚;第三,三年内要除英语外再掌握日语和俄语。她干什么都有股劲头,都有个性。她认为,必须坚持采访,先找江教授,最后还一定要找到裘静芬。同这两个人谈话后,摸到他们的脉搏和灵魂,才可得到一个比较全面深刻的见解。
她一边想,一边上了三楼到了江教授的办公室前。门锁着,她敲敲,没有回声,她心里一惊:别又不在!正这么想,一个穿灰派力斯裤子白衬衫的秃顶老头恰好从背后走过来,和蔼地问:“找谁?”
她一看,正是江教授,她早从照片上认识他了。她笑着递过名片去,说:“好极了!江教授,找您!”
江教授掏钥匙开门。这是一间临街的南房,明窗净几,写字台上堆着文件夹和医书、杂志,还有一盆绿葱葱多姿的文竹。墙上挂着病人送的镜框、锦旗,还有两个镜框里放着会议集体照。一个锁着的玻璃橱,门边有一架人体骨骼模型……他对小罗说:“坐,请坐!”顺手就开了电扇,电扇呼呼吹起风来。
小罗坐下来,隔写字台端详着江教授。这教授没有架子,虽是美国留学生,却没洋味儿,反带几分土气。他确实老了,那秃顶,那脸上的“电车道”,那动作的迟缓,都说明了这一点。他坐在一把软转椅上,问:“有什么事吗?”
小罗开门见山了。她看看手表已经指着十一点十分,不能再拖拉了,说:“我是想了解裘静芬医生的事迹来的,想得到院领导的支持,尤其是您的支持。”
“呵,是这样!”江教授点头,“那可以么!你到整复外科找她谈谈。她工作不错,是个好医生!”
小罗见江教授态度鲜明,心里有三分高兴,说:“她拒绝见记者,大约是上次记者采访她后,引起了一些什么麻烦,使她一见记者就摇头。”
“呵,是这样!”江教授点点头,“是的,可能的!可能的!”
“请问江教授,你认为丛天星主任这人怎么样?”
“他已是知名人士,学历、技术、能力与他的职务比较相称,院党委很重视他。我如果退下来了,接替的显然会是他。”
“他的缺点是什么。”
“缺点当然是有的,而且也不少。但这不适宜由我来向记者谈。”江教授对这问题封门了。
小罗进攻:“听说,裘静芬把人的价值看作是在于奉献,而丛天星则是一个想做官、想抓权、要求名利的人,是吗?”
江教授究竟是朴实的,不想讲也还是讲了,说:“裘静芬确实是你说的那种人。至于丛天星,我和他年龄不同,他年轻些,有观念上的不同。他确实有时也表现出一种较强的个人欲望,但他也在做出贡献,比如他热衷于自己写书写论文,谁能说这不是贡献?裘静芬给孤儿做了手术写了论文,他要署名。事实上,他看了论文有过很少改动,但你不能说他一点没改,完全不能署名。有些私欲是难以说清或分清它的正邪的,特别是当这种私欲或明或暗,并未触犯国法党纪和基本原则,你说能怎么办?”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脸上有些疲乏。
小罗不想再在丛天星的问题上紧逼江教授了,转了话题问:“我想请教,裘静芬到底怎么样?是不是个值得宣传、表扬的好医生!”
江教授似乎不假思索就点头回答了:“当然很好!在改革医疗工作中,她很尽心。其实,她早该提做整复外科副主任了。自从来后,她做了不下两千例的手术,其中没有一例是由于她的疏忽而失败的。她认真负责,埋头苦干,表扬信很多。”
“听说,大家叫她‘裘文婷’,是吗?”
江教授微微一笑:“是有人这么叫她!”
“对这问题您有什么看法?”
江教授大惑不解,张着嘴,仿佛问:“怎么?”
小罗解释:“裘静芬的贡献很大,她一直抱病工作,甚至晕倒在手术台旁。可惜从来受不到关心照顾。她受排挤,甚至受打击。她的住房一厅二室还是她爱人单位分的。这些年,什么荣誉、出国、出席会议、进修、提级、提职、职称、疗养等等,样样她都没份。因为她从不开口、伸手,只会默默工作!”
“她向你反映了这些意见?”江教授吃惊了。
“不!她拒绝同记者谈话!”小罗说,“这是群众反映,有的群众说您是业务院长,自己是清官,但你想不到别人的痛苦与难处。跟着你这样的领导干,没奔头!还有人说你是‘爱哭的孩子多给奶吃,不哭不闹的没得奶吃’。你关心病人,却不知关心部下!”
江教授大吃一惊了,脸上有沉思的神色,但解释地叹气说:“唉,倒也不完全是这样。归根结蒂是国家仍然穷,处处事事使人感到僧多粥少。当领导的是心有余力不足!”他掏出手帕来拭汗。
小罗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对江教授的话产生了反感。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江教授,我想讲个寓言,请您听一下。”
面对这个青年女记者,江教授被这种别致的方式吸引住也惊讶住了,愣怔着说:“说吧说吧,你请说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