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挽回已经濒于崩溃的爱情，是一种非常愚蠢的想法。魏碧云清楚地认识到：她和丁森的婚姻关系，就像一只腐烂的橘柑，即使能吃到嘴里，也不会甜蜜芬芳了。
有时，一件事即使痛苦和悲伤，仍必须要做。比如截肢和割盲肠，动手术是不能避免的，就是流血、剖腹，也不能拒绝。在深沉的痛苦中，魏碧云这个坚强的女性，有时出现了想使爱情快速灭亡的欲望。经历了无数次的吵骂，在明白了丁森已经不可能同朱莉莉断绝往来的内心秘密后，她下定了决心同丁森一刀两断：让我们和和气气地分手吧！
那是一个寒冷的深秋之夜，窗外的街灯晕黄的光亮也带着寒气。她夜间失眠，悄悄在被窝里流泪。那日子像断了线的风筝，她心头感到空飘飘的。早晨起床，她揉揉酸涩的眼皮对着镜子梳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娜娜这一段由于她同丁森不断龃龉，已经送到丁森父母那里去了。丁森一连多日已经从不回家与她照面。窗外，下着寒雨，落了叶的树杈和常春树上都沾满亮晶晶的水珠。缕缕寒气从下身向心口袭来。热水瓶全在吵架时被丁森掷破了。用冰凉的冷水洗了脸后，她穿上大衣披着雨披下楼骑自行车去法院。淡淡晨雾笼罩，雨云低矮、压抑，缓缓地掠过头顶。她去提出起诉，要求离婚。
她爱娜娜。娜娜那么小，那么活泼有趣，又那么善解人意。看到爸爸妈妈吵架，娜娜竟会说：“爸爸同妈妈要是不吵架就好了！”她本来觉得既然失去了丁森，绝不能再失去娜娜。她要求离婚提出的唯一条件最初就是要求将娜娜判给她抚养。至于共同财产如何分割，她并不在意。后来，她表示：只要有娜娜，她不要丁森付抚养费。因为她要逞强地让人看到：她依靠自己的力量能把孩子养大。她要表现出她的坚忍和出众的耐受力。甚至想象着，当娜娜长大后，她要告诉娜娜：负心的、抛弃我们母女的是你的父亲丁森，他为了一个名叫朱莉莉的女人背信弃义，残忍无情地欺骗、坑害了我们。……
可是，好些个日夜的冷静思考，她的想法改变了。是突然改变，也是慎重的改变。她竟委托律师代表她提出：要求将娜娜判归丁森抚养。至于财产，她愿意什么也不要。
“大胡子”袁梦强吸着橡皮头键牌烟对丁森说：“魏碧云这一手绝招厉害啊！看来，她是想再结婚，带了个女孩的女人怕人家不要啊！”
秦金河不满地说：“你胡说些什么！”
“大胡子”袁梦强顶撞说：“怎么是胡说？女人的心眼儿我明白。魏碧云是‘一箭双雕’！她要嫁人，又想害得丁森娶不成朱莉莉。我看丁森要是留下娜娜，朱莉莉愿不愿意就难说了！这是给丁森设下路障！”
彭通当时没发表意见。他并不同意“大胡子”袁梦强的看法。丁森的父母喜欢孙女，他们是会抚养娜娜的，除了两个老人身体不好，无论感情上和经济上都没问题，这不可能是故意给丁森设下“路障”。可是，魏碧云为什么有这样的突然变化呢？
找机会，彭通去看望魏碧云时，问起这事。
碧云起先不答，后来像触动了心弦，伤心落泪了：“彭通，你对我坦率，我对你也坦率。现在打离婚就像喝可口可乐那样方便。我将来老了，也许会找个老头做伴，但现在和今后很长的年月里，我不会再结婚。失去娜娜，我舍不得，可是我只能这样做。”
“为什么？”彭通同情地看着高中时代的女同学，明白她心灵上正掠过哀伤，喉咙口正泛着苦涩。
魏碧云叹口气说：“我深深了解到，一个女性必须自立和自强！如果我不是还能自立，离婚对我来说，我就更可怜了。可是现在，对我来说，光自立是不够的，我还必须自强，创造条件！正因如此，为了爱娜娜，我现在只能暂时放弃她。”
“暂时？”彭通皱眉问，不太明白。
她的手和心都在发抖：“是的，暂时！你要知道，我们锦华大宾馆的周围，现在出现了好几个劲敌：华丰、美奂、金宫、白玉兰……我们已经不能独领风骚了！由于营业额急速下降，承包很不顺利。今后，事业上的风险也许会使我也要跌跤。我将更忙，我将拼搏。如果为了娜娜的现在，我应当同她相依为命；如果为了长远，我需要冷静和理智。……”
彭通顿时开窍了。碧云流着泪说的话使他看到了一个纯净的天地。那天他原本似有些混浊，却被一个女性和母亲的心怀所发出的神奇力量弄得清澈透亮，像一泓碧水。
看着魏碧云墨玉玉的眼里，闪着坚毅不拔的光，他觉得他能进一步理解她了。他心底里产生出一种敬意，用什么恰当的话来安慰一个伤过心而变得坚强的女人呢？似乎什么语言都是无力的。他相信：创伤给魏碧云带来的哀痛是凝重的，但她会用生存的勇气和拼搏的姿态迎接未来。她会有这种力量的！流行的一句名言说：“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彭通觉得老同学魏碧云就是这样的女性！
这夜，彭通回家，把魏碧云的事和她讲的话都告诉了妻。最后，找出一本书，翻出一段歌德的话念道：“爱情如果不是生根于对社会共同的信心与事业的志趣上，那是浮萍的爱，极易随风飘去。而单纯靠感情冲动所造成的爱，则仅是建筑于泥沙上面的塔一样，总是要倒塌下来的。”
他的妻刘小玉是省图书馆的职员，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听了说：“这段话，前一半似乎可以送给碧云，后一半似乎可以送给丁森。”
彭通用手搔着他那大脑袋上的黑发，叹口长气说：“唉！可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两位不速之客，走进了锦华大宾馆
魏碧云曾经向往、追求、捕捉美丽的爱情，现在落得的是遍体鳞伤与心灵的苦痛。这一年的深秋，很少见到阳光。她整天感到强烈的失落，无边的空虚。一颗心总在大海上漂荡，有时受风暴吹打，有时搁浅在礁石之间。……
崇奉纯情主义，把爱情看成至高无上，一旦这种信念和爱情被生活玩弄或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就会出现悲凉、消沉和脆弱，把人生看成是一场戏或一场梦，颓唐得可以使自己去死。这样的女人并不是没有。可是，魏碧云幸好并不是这种毫无精神支柱、不能战胜现实痛苦的悲剧主角，虽然她的心里有很多说不出的怨怪，有许多理不清的牵绊。她的性格，使她在这种灰心丧气的时刻，想到了“女人应当争气”！她不甘心就这样被人笑话！何况还有可爱的娜娜！电视荧屏上无数次出现过的亚运会上拿金牌的女运动员的拼搏劲头，在国际上拿到金奖的女杂技演员的高难动作，获得荣誉被人称羡的女企业家的强悍气魄……陆续在她心底里埋下的钦羡的种子，这时都发芽、开花了。她想起小时候跟妈妈回家乡去。家乡住处的那个园子里，有一种俗名叫作“跑马根”的野草，生命力特别强，每一个基节都能长出根来钻进土里，满地铺开如跑马一样。此刻，自己是太需要像“跑马根”一样的韧劲了！她欠缺坚定执着的政治理想，却有坚韧不拔的人生理想。这时，为某种事业百折不挠去奋斗的抱负海潮般涌起在心头。
愿意发疯一样地努力并不意味着就能马上取得成果。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轻松或者随便可以换来的。
自从承包后，碧云所在的锦华大宾馆面临与一些强手竞争，局面似乎很难占到上风。她这一楼餐厅的经理，肩上担子重，压力很大。
本来，有些菜肴，名字起得合乎一些海外侨胞、港台同胞以及个体户和商界人士的心意，比如竹笋炒小排骨叫作“步步高升”，发菜炖猪蹄叫作“发财到手”，冬菇摆在青菜上叫作“金钱满地”……曾很能博得顾客欢心，每次来吃饭，总要加点这几个菜，但天长日久，又不行了。
前一阵，有的老顾客不常露面了。再来时，对她说：“你们得要变一变了！没有拿心的新招是不行的。你们必须有自己真正的看家本领，拿出吸引顾客的玩意儿来！”这话当然对！
生活紧张、艰难。魏碧云苦思苦想，与餐厅里的姐妹们反复商议，在菜的花色品种上下功夫，在价格上下功夫，在服务态度上下功夫，在清洁卫生上下功夫，不能说没有改进，但仍不能给人面目全新之感。她心里苦闷，抽空去华丰、美奂、金宫、白玉兰……几处餐厅悄悄观摩，想把人家的长处取经取来改进营业。华丰的菜滋味好；美奂是薄利多卖价格便宜；金宫在晚报上广告登得多，以“名特小吃”招徕生意；白玉兰餐厅用“白味火锅”欢迎顾客，打的招牌是“口味独一无二，货真价实”。各家都有“拿手好戏”，那么，锦华呢？怎么办？
终于，魏碧云同大家一起创立了“锦华婚礼席、喜庆席”，既寓有吉祥喜庆含意，又有特殊风味，全席一共十只菜，一只汤，三道点心外加一只冷盘。
十只菜是：一品锅、二面黄（虾米烘蛋）、三鲜鸡、四喜肉、五味羹、六色鱼丝、七星丸、八宝鸭、九转肥肠、十味豆脑。
三道点心是：百果酥、千层糕、万字饼。
冷盘由松花皮蛋、咸鸭蛋、卤鸡蛋、虎皮蛋外加蔬菜搭配而成。如是婚礼席，沿边就放一圈十只大红喜蛋，名叫“娃娃冷盘”；如是喜庆席，则把大红喜蛋改成十只鸡肫，冷盘名叫“丹凤朝阳”。
说来有趣，顾客每每有一种爱新奇爱虚荣的心理。婚礼席和喜庆席设立后，生意兴隆，锦华竟名声远扬，来订席的人络绎不绝，餐厅生意十分红火。
魏碧云又琢磨：宴会的菜肴是否应当大胆革新一下呢？正式宴会的菜式多少年来变化不大，总是几个冷盘，做成工艺菜，总是几个热炒、几道贵重的大菜，然后是汤和甜咸点心，千篇一律。每每总要吃剩许多鸡鸭鱼肉。她主张改一改，设立一种“革新席”，席上多增加一些绿菜、豆制品，少一些参肚鲍翅的大鱼大肉；多一些精致美味的小品，少一些大块文章，价格适当下降，味道做得更佳，颜色调得更美。果然，“革新席”也受到了爱吃清淡口味的顾客的欢迎。
这天，晚报有位记者名叫戴沛的，是个瘦高个儿，一头怒放的长发贝多芬式地竖起，带了朋友来吃饭，递了张名片给魏碧云。魏碧云看了名片，机灵地说：“欢迎光顾！戴先生，包您价廉物美！您能不能在晚报上写篇小文章宣传宣传我们锦华？”
戴沛倒是个热心的中年人，一口答应，还邀魏碧云坐下谈谈，给她介绍自己那位从北京来的记者朋友——戴深度近视镜的韩达人。
“认识您很高兴，请多多关照！”魏碧云同韩达人握手后坐下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你们二位见多识广，是不是能对我们的服务提点建议？”她内心热切地希望听听新闻记者的批评，好开阔一下思路得些启发，也有心想结交点新闻界的朋友。
戴沛和韩达人也不客气，诚恳地谈开了。
韩达人说：“无论干哪一行，要成功都得有创造性。比如比利时著名的杨森制药有限公司，现在产品销售全世界，在欧美、日本有几十个子公司。创办时仅一千美元资本，是由于研究开发了几百种重要药品和特殊化学品被评为欧洲一百家最有成效的发明者之一。”
戴沛点头，说：“老韩的话我完全同意。菲律宾金龙制药厂的创始人张裕昆，看到万金油行销大、用途广，他创设了药厂，自制金龙油，现在行销全菲，人说他‘金友飞遍菲律宾’，如果不是发明了金龙油，知名度是不会这么高的！这次我去北京，老韩拿了稿费请我在崇文门的北京巴黎马克西姆餐厅吃西菜。这家老字号的法国豪华餐厅，在世界许多大都市都设有分店。到过那儿，再上您这儿，这儿就太寒碜。当然，我不是主张完全学他们，那里太贵，一般人享受不了。我是说，那里气氛妙极了，很值得学一学！”
魏碧云饶有兴趣地说：“您把那儿的情况描述一下我听听。”
韩达人下巴棱角分明，鼻梁高挺顶着眼镜，是个有学问样子的人物，说：“用‘宽敞幽深’四字形容就很恰当。穿过落地玻璃门进入幽静的门厅，左面是一座旋转而上的楼梯，上楼梯后，四壁巨大的明镜使二楼豁然开朗。灯光柔和，从镜中看去，人变得异常年轻美丽。”
戴沛沉思时，严肃中隐约透出内在的英毅之气，他温和的笑容给人一种浑厚的亲切感。他接着说：“沿镜墙蜿蜒右斜，是一所优雅的咖啡厅。深褐色的小桌四周是古朴的圆椅。桌上摆设着古典式的金属烛台。烛光闪耀与镜墙上的壁灯汇成十分浪漫的情调。镜子周围环绕着浮雕花纹，人影与灯影在镜子里朦胧叠射，人就像置身万花筒中一般。”
魏碧云点头：“我能想象到这种气氛。”
韩达人做着手势往下形容：“咖啡厅南侧是酒吧，各种颜色的美酒琳琅满目。酒柜上方是一幅巨大的古典油画，两侧各有一幅描绘酒神酿酒的绘画，有一种西洋古典美。从这里，穿过挂满名画的走廊就是宽敞的大厅。小舞台上，钢琴家演奏轻松柔美的乐曲，餐桌上摆着鲜花和烛台。一切都像一个中外文化交流的高级沙龙。”他说完后，向四周环顾，摇摇头，眼神似说：相比之下，这里太平庸、太暗淡无光了！
魏碧云能体会到这两位新闻记者顾客的好意。她心想：靠关门苦思苦想，是找不到好的办法的。好的办法只能从顾客中采撷。后来，闲谈着，她说：“谢谢你们使我开了眼界和思路，你们使我懂得了怎样使餐厅提高层次增强文化气氛。按我们的经济实力和服务对象，不能全拿马克西姆的一套机械照搬，但精神可以采用。我们会注意的。”
她的话要言不烦，戴沛、韩达人表示欣赏。戴沛忽然问：“魏经理，能容许我问您一点您的私事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