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沛也笑笑：“我来您这里吃饭已不是第一次了，发现您是一位很有能力的女经理。但听说您离婚了，也离开了孩子，这很不好理解。您这么漂亮，这么能干，家庭生活理应幸福。放弃您的人岂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魏碧云想微笑，却笑不出，只说：“他并不傻！我只愿意告诉您，同他分手，我就像丢掉了一只掉了跟的鞋子，因为它使我摔了一跤！”
韩达人插嘴说：“您说得太好了！但我想问：离婚没有带给您心灵上的创伤吗？”
魏碧云坦诚地说：“那当然不！不过，现在，我已取得了心理上的平衡。我已能像一只在海上的小船似的做到不因阳光而欣喜，也不因风流而呻吟。”
“您的话使我感动。”韩达人说，“您是一位有个性的女子，祝您幸福！我也祝您工作顺利！”
瘦高挑的戴沛带着同情地说：“我希望您能干出点名堂来。到那时，我一定专写一篇文章，向社会上介绍您。”
魏碧云后来忙着去处理杂事去了。戴沛和韩达人结账离去时，她送他俩到门口，说：“希望你们常来。”
戴沛笑了，说：“今天您优惠了我们。凭我们的工资收入，这里是不能常来的。但很高兴认识。以后，虽不常来，您的情况我仍是会知道的，我们会关心您的事业的。”
他说到“我们会关心您的事业”时，那个北京记者韩达人也在一旁点头。
这样的顾客，魏碧云以前还没遇到过。这两个记者长得都不好看，心地似乎都很善良。他们说的话很真，使魏碧云心上感到温暖。人世间好人总是多数，两个新闻记者谈的关于马克西姆的种种，使碧云产生一些激动。她有心要把餐厅里的气氛改变一下，过去似乎只在“吃”的上面想点子。其实，来“吃”的人同时希望可以享受到文化氛围和意趣。她要在不花太多钱的条件下进行些装修，把深色的家具和摆设换成明朗的浅色，使顾客情绪开朗。当然，她也明白：光靠气氛还无法使锦华的餐厅取得辉煌成功。靠什么才能使餐厅取得辉煌成功？她还想不准也想不出。
深夜，结束工作后，她独自回到住处。开窗眺望，一丸明月挂在楼群之上，星星稀疏，四下里黑黝黝的。她胸膛里积淤着委屈、怨恨，婚后这几年的光阴恍若一梦，五味俱全。她像是多少明白了一些，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明白。她无法懂得历史的玄机、生活的奥秘，只觉得异常孤单、悲苦。
失落与寂寞，离婚后常有，今夜更浓。稔熟于心的回忆如星辰般升起，这使她又深深想念起女儿娜娜来了。夜，冷得透心，她关上窗户，挡住了寒气。上床后，开了床头灯，拿起一本席慕蓉的散文来看。对于书刊和报纸，是离婚后才又恋上的。她可以从中领略到快乐，书刊和报纸的世界有时使她倾心、惊奇和喜悦。但今夜被褥冰凉。看了几篇短短的优美散文，她关上了床头的台灯，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中，闭上眼想使自己立即入睡。工作重，明天一早，她就又要去上班了，却睡不着。
上月，她曾恳请彭通代她去探望过娜娜，并给娜娜带去玩具和食品。彭通照办了，回来告诉她：“娜娜一切都很好。”
“她想我吗？”
彭通两条修眉下一双明亮的眼似乎在斟酌该怎么回答。
她敏感地说：“娜娜一定很恨我。”
事实确这样。彭通去看娜娜时，问她：“你想妈妈吗？”谁知道娜娜竟说：“不想，我恨她！她不要我了！”这显然是丁森的灌输！大人的矛盾为什么要扩延到孩子天真无邪的心灵上去呢？彭通当时忍不住对娜娜说：“娜娜，别恨你妈妈，你妈妈是很爱你的！她让我来看望你的！……”但娜娜竟将玩具和吃食丢在地上哭起来了。
彭通无法如实地告诉魏碧云，他怕碧云太伤心，又不能撒谎，脸上带着孩子似的尴尬笑容，保持沉默，等于默认了。
现在，魏碧云又想起了这些，心里凄楚。上初中时，她在家里的书架上，发现过一部爸爸喜爱的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那时，她对人生和男女婚姻等等都简直不懂，但安娜同卡列宁分居后，偷偷回去看望孩子那一节却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母亲和孩子间的感情，是一种既纯洁又美好的感情。现在，连这种感情也遭到了亵渎和践踏，多么叫她伤心！她在心里面高喊：我一定要创造条件，使娜娜回到身边来！心里面这样高喊的时候，是夹伴着呻吟的。她不能不想起晚上在餐厅里接待戴沛和韩达人时听到戴沛说过的那段话。
戴沛说的别的话都不刺心，唯有他说的“听说您离婚了，也离开了孩子，这很不好理解”的话使碧云在当时和事后都受到刺激。按现在法院判决离婚的一般情况，为保护妇女儿童权利，只要母亲坚持要自己的孩子，孩子总是会判给母亲的。同丁森离婚时，倘若她坚持，娜娜也是会跟随母亲的。给不明她内心深处的想法的人看来，她岂不是一个狠心的母亲？……怎么对得起孩子？……
想到这，她的眼眶湿润了，泪水珍珠似的涌出来，湿了枕巾。自己那么喜爱那么熟悉和亲近的娜娜失去了，她觉得是一种抱有歉疚的错误。心里慌乱，好像一个明知错了，偏只能错下去，可又没决心错下去的人那样心神不定，是一种心碎肠断的心神不定呀！
无数次，她想起娜娜，仿佛看到前年春天带娜娜去公园看桃花时的情景。桃花盛开美如红霞，有个游客摸摸娜娜的脸说：“孩子，你比桃花还好看！”娜娜娇声地叫着：“妈妈，我要去坐碰碰车！……”可是，现在她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孩子寂寞的面容了。
她又仿佛看到一次娜娜整个靠进她的怀里，又用双臂环拥着她说：“妈妈，你亲亲我！我要你亲亲我！”现在，听不到娜娜好听的声音了，一切都成为迷惘的记忆了！
离婚后，她多次到娜娜进的那个幼儿园附近远远张望。每次等了许久，总看不到娜娜。去省军区大院里张望，进去也不方便。此刻，睡着冰凉的被窝，她多么希望有娜娜在身边哟！她会亲着她，抱着她，一直睡到天明。但，一切都不可能！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只能等待将来。太忙了！工作实在太忙了！现在，魏碧云决定明天一定抽空去幼儿园附近远远张望。她不愿搅乱女儿的心，只想远远看上一眼，也就心满意足了！
女经理的生涯中，又多了一个难忘的人
自从离婚后，魏碧云开始爱打扮了。她将自己修饰得十分美丽，目的在于自己使自己振作，自己使自己从美丽中得到鼓舞和信心。当听到人赞叹：“魏经理，你真漂亮！”她感到宽慰和高兴！青春宝贵，人总希望青春长驻。
时间在前进，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由深秋进入冬天，岁月过得并不轻松。
在餐厅做经理，接触人的面是广的。魏碧云解悟：只要你勤奋工作，生活中的机遇总是不少的。
戴沛真的在晚报上给发了一篇消息性的短文，题目就是《锦华餐厅和它的女经理》。这等于为餐厅做了一次义务广告，吸引了不少新的顾客来临。餐厅的改进和特色引起了顾客的注意。
也许因为她这个女经理引人注目，她离婚的事四下传播。来的常客有的找机会总爱询问她，有关心，也有好奇。有一个姓黄的中年个体户，经营电器的，似乎另有所图，常常来请客，有时单独来点上几个昂贵的好菜独酌。穿的是日本三泰衣料株式会社的正规名牌西服美尔雅隐花方格绅士西服，炫耀这在日本每套要九万日元。手指上戴着好几个戒指，有钻石的，有翡翠的，也有纯金的。他邀请魏碧云去跳舞，被婉谢了。又邀魏碧云去海南岛游览，也遭到了婉拒。这天，他凝视着魏碧云漂亮的黑眼睛，干脆提出：“魏小姐，我想聘你给我做个帮手，我可以开个餐厅并设卡拉OK餐座，请你做经理，一切由你做主，给你的待遇比在这里高几倍，还能分红。干不干？”
姓黄的也许并不吹牛，也很诚心。只是魏碧云并不单纯被金钱吸引，更不想去做这种帮手！她心里明白：做这种“帮手”，是要付出代价的，于是说：“谢谢，我不能离开这里！凭你给的条件，我想你能找到比我合适的人选的。”
姓黄的脸色黝黑，留着长发，健壮得像拳击手，听了她的回答，带着酒意，慵懒地斜倚在椅子上，淡淡而疲倦地笑着，说：“你可能不知道吧？我认识丁森，也认识朱莉莉。他俩最近就要去昆明旅游结婚了，听说还要去桂林逛漓江。……”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那很好嘛！”魏碧云脸上平静，语气并不平静。
“没有别的意思。”姓黄的连忙摇手解释，“我只以为你还关心这些事，想告诉你一点信息。而且，我认为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点钱！……”
“我早不关心那些事了！”魏碧云礼貌地微微笑笑，款款地移步离开了他。她瞧不起这种乘人之危想捞一把的人，也讨厌这种脑子里只有金钱以为有钱就有一切的人。只是她做经理，不愿得罪顾客。
不过，有一天，突然降临的一个机遇却险些使她惊心：
一段日子里，有个穿着华贵、仪态优美、惹人注目的中年妇人，接连来了三次。第一次是陪同两个老外来，她请客吃了晚饭。第二次和第三次，是她独自来。她雍容端庄的神态、苗条优美的身段、黑褐色光洁的圆发髻，连同身上名贵合体的时装，显得十分有魅力。她静静坐在那儿，魏碧云感到她的目光老是在注视着自己，似乎是在研究、端详些什么。为什么这样呢？碧云无从解答。
那晚，她又姗姗而至，还主动邀请碧云陪她谈谈，碧云表示乐意，心里盼望着揭开闷葫芦。
“晚报的记者戴沛向我推荐了您。”美丽的中年妇人说，“我名叫石丹红！是画家、时装设计师，我也是一个时装表演的组织者。我从法国考察刚回来。”
魏碧云想不明白：戴沛向她推荐我干什么？只好静静地认真听着。
石丹红凝望着碧云。碧云是精心修饰过的，淡淡的化了妆，施了粉、抹了唇膏，但很自然。她说：“你这餐厅很久以前我来过，很平庸，没有文化气息。如今我欢喜你这儿的气氛：一种幽雅洁净舒适和谐的艺术气氛，凭这气氛，愿意来，也愿多逗留一回。陪外宾来过，他们也很欣赏。我瞩目到，是您开拓和创造出来的这种气氛。”
魏碧云想：啊！顾客是精明的！餐厅每一点改进他们都会灵敏感受到的呢！墙的色彩和墙上的画及壁挂，顶上的灯，桌上的鲜花，素雅的餐具，两侧的屏风……都是上次谈过马克西姆后改进的。有石丹红这样的顾客欣赏，太令人高兴了！……
石丹红坐在一簇雅致而鲜艳的石竹花前继续说：“我连来三次，都注意着您。您很美，当宽肩高腰的夸张套装在街头广为流行的今天，您不去盲目机械地花钱追随时髦，却是充分利用往年的衣衫大胆地创造出自然流畅的衣着形象，表现出较高的穿着品位和较深的艺术修养，也有效地发挥了服装对于人的衬托作用。您的衣着装饰，正如同这餐厅里的打扮一样，一切都表现得很自然妥帖，没有做作和刻意的痕迹。使我感到：一个热爱追求艺术美的人，无论从事什么工作，都会得益于艺术营养，做出与众不同的贡献来。我很欣赏您这一点。”
“但是，我仅仅不过是爱好点文学，过去也每每爱看看画展什么的。对艺术实际并不懂。”
“有时，天赋很重要。日本一个农家姑娘，插花艺术比许多专业的艺术家高明。有些气质特好的外国女明星出身贫寒，也未受过艺术专门教育。我欣赏您这种天生丽质。从您的工作、穿着上，我发现了这一点。您的形象使我感到您的内心一尘不染。您本身就像一件艺术品。”
“您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我正在设计时髦的时装，以实用的款式和鲜艳的色彩作为基调。从您身上，我看到了鲜艳和素雅，潇洒和朝气的结合。我希望您去做我的助手，帮我做时装设计，我需要您的形象作为我设计的时装的标志，我设计的时装投产和经销时，您可以做我的经理。同时，也不排除请您做我的时装演出模特儿。”
真像从天而降！魏碧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她犹豫着，思索着。
石丹红补充说：“收入嘛，绝不会比您这儿少。如果您有兴趣，我们可以签一份合同，详谈一切。”
碧云虽然感到眼前有闪闪发光的诱惑力，但她是个有主见的人，既定的方针不会轻易动摇，于是，便坦诚告诉石丹红：“非常感谢您对我的欣赏。但我在走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离去的路。这里的事只刚开始，还有许多等待实现。这餐厅要设置高级音响播放优美乐曲，晚间将有乐队伴奏，八点半后，餐厅将成为高雅的舞厅并出售咖啡饮料。这里离不了我，我也离不开这里。”
石丹红表示遗憾，她的手托住脸颊，目光越过魏碧云，似在向窗外眺望。窗外，街景模糊，她说：“戴沛推荐您是有眼光的。可惜我们缘分不够。天下事不宜勉强，好好干您的吧！你们这里生意不算顶兴旺，我祝您成功！努力不懈的人，在人们失败的地方会得到他们的成功。我相信您会是这样的人。”
石丹红留下一张有地址的名片给魏碧云，后来走了。看着她曼妙的身影飘忽消失，她的面容雕像般地镌在碧云心上。她先前的话语时刻拨动着碧云那要捕捉优美旋律的心弦。
碧云不禁想：在我的生涯中，又多了一个难忘的人。流水般的岁月可冲淡一切，石丹红这样的人，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将不会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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