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不愉快的星期日。
为什么天下偏多不幸的巧事?
正像驾驶一辆旅游车过铁路,偏偏与火车相撞;正像到草丛里翻开石块寻找蟋蟀,偏偏钻出一条毒蛇咬了一口;正像请了病假去电影院看电影,偏偏碰到了本单位的领导……
……
唉!唉!
黎晓文绝对不该陪白林莽来看画展的。
即使要来,事先也该了解一下是谁的画展才行呀!假如知道这个“青年画家四人展”里有江梵的作品,黎晓文无论如何是不会来也不该来的。她有意回避江梵,恰切些说是回避田虹,已经快两年了!
她不想见到他们。尤其不想见到那个尖嘴泼辣不讲理的田虹。为了这,她心里常想离开上海。倒不是她不喜欢上海,而是她想离开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她只想使自己那颗曾经受过创伤的心不再刺痛,能平静些生活……能不再被人污蔑、作践……
谁料到,今天这个画展竟又会使她像穿了一身洁白的新衣突然跌入泥淖,遭到如此尴尬。
一切都碰巧了!
当她和白林莽到静安体育馆去看艺术体操比赛,漫步路过文化广场时,白林莽看到了“青年画家四人展”的广告,马上跑到售票窗口,买了两张入场券,说:“走,晓文!先花半小时看看画展,时间还来得及。”
她就糊糊涂涂跟着白林莽跨进画展大厅里来了。
走着,走着,当黎晓文陪同白林莽看到第三个青年画家的作品部分时,她猛抬头,不但看到了那幅显眼的写着“江梵”名字和小传的宣传品放在引人注目的地方,还看到了江梵画展中的第一幅画就是她的半身油画像,署题是《望美人兮天一方》。
画中的她,气质高雅,从面容到衣饰都富有质感,色彩华美和谐,笔触轻松流畅,在出色的色彩与线条的表现中,充分地刻画了人物自然美和聪颖、庄重的性格。
黎晓文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无端端的我怎么看他的画展来了呢?为什么偏偏让我看到他给我画的这幅油画像呢?
还是两年前的那个春天里,江梵替她画像。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上午八九点钟的阳光从东边窗户射进画室里来。
光线太亮了。江梵将天蓝色的窗帘轻轻拉上一半,让她手里捧着一束绯红的杜鹃花坐着,笑笑说:“我这幅画,要把人物描写在环境中,使人物突出和增加生气;在你的动作、姿势中,注意典雅和自然;在精细地绘出服饰的同时,不使它们喧宾夺主和影响你的形象的表现……我特别要画好你的两只美丽的大眼睛……”
她为了让他画像,按照一个固定的姿势,一连坐了好几次,每次都整整坐上两小时。
可惜,这幅画后来没有画完,就中断了!
可是,今天,这幅油画像却画成了,并且陈列在江梵的画展中作为开头第一幅。画中的她,显得风华正茂:她在凝眸遐想,两只大眼睛仿佛会说话。
她是在想些什么呢?
这幅画,用色之澄净,用笔之驾轻就熟,显示了江梵的绘画功力已经很成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黎晓文站在自己的画像面前,不禁唏嘘地“啊”了一声,感情是奇异、复杂而玄妙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一声“啊”里包含了多少哀怨,包含了多少缠绵,又包含了多少痛苦。
白林莽是反应敏捷的聪明人,在她一声“啊”里,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微妙之处。
他用两只一贯富于思索神情的眼睛扫了一下她的神态,轻声地问:“晓文,怎么了?”
“啊,没有什么。”她躲闪着他的目光,强自克制住心里的波澜,为了掩饰,装得若无其事地说,“刚才,右臂突然好像是神经痛,针似的一扎,现在好了!”
白林莽似乎是相信了,安慰地说:“现在不碍事了吧?”见她点头,忽然打趣地说,“晓文,你看,这真像一幅你的画像,尤其两只美丽的眼睛,完全是你的。要是这画出卖,我一定把它买回家去,作为你的像挂在墙上。”
黎晓文心里又一惊:是呀,是十分像的呀!本来是我作为模特儿给江梵画的像嘛!那幅画中断时,两只眼睛是已经画好了的呀!只是,一切早已逝去!早已遥远!早已不堪回首了……
她摇着头木然违心地说:“不像!一点也不像!”
白林莽没有同她争辩,同她并肩又顺着画廊里陈列的画框,往下看去。
黎晓文心里想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怕遇到谁,又似乎怕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但是,见白林莽那种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不忍扫他的兴。而且,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驱使,她本来爱好欣赏美术作品。此刻,她的脚步跟着白林莽的脚步往前移,白林莽和她都迅即被前边一张巨幅的画吸引住了!
在巨画面前,聚集着一圈人,看样子,是什么艺术学校的男女学生,正在听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也许是他们的老师,在分析这幅画。看得出,是一幅引人注目的画。
白林莽捏捏她的手,赞叹地说:“呀,一张多么美的油画呀!”
她的目光也在画上扫来扫去。是呀,她不能不从心里边发出赞叹,确是一张出色的油画。油画匠心独运地表现了一个年轻少女的美丽和纯洁,创造出恬静、典雅、抒情的诗一般的境界。
画的题名叫《纯洁》。
画面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洁白的睡衣,身材窈窕,风姿秀雅,意态娴静,美得惊人。她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睡衣,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样子似乎不胜慵倦,大概是午睡刚醒。明丽的阳光,斜斜地射进室内,还有蚊帐仿佛在随着户外吹入的清风轻轻飘动。最引人注意的是设色:四周的墙壁,微动的纱帐,床上的被褥,身上的睡衣,全是纯净的白色,但整幅画绝不因此而使人有表现力单薄之感。它全靠用光、用层次来表现。它结构简洁,色调澄净,在流畅、高雅与曲折的韵律美中见到画家的才气。
但是,令黎晓文更加吃惊的是:她又在这张画上看到她自己了!尤其是那两只深情、凝视、黑色的大眼睛。
别人即使不注意,黎晓文自己是意会到的,画上这位睡美人,画的确实是她呀!眼光、神韵、表情、姿态、身材都是她!
真气人!江梵为什么又将这个美女的脸孔和身姿画得这么像我呢?为什么要画得半裸……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当然,黎晓文是理解美术的。画家画的艺术品,不能将艺术与道德混淆起来。不能将艺术品看作完全是真实生活的摄影的翻版……但,唉!这显然是难堪的事。
黎晓文突然意会到白林莽也似乎看出了这一点。白林莽仔细地在欣赏着画,看得那么出神,那么集中精力,那么专心致志。白林莽在琢磨些什么呢?她猜不出,可她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只是,她发现白林莽有了“发现”不曾说出来罢了!
她决心快点离开这幅画。四周,嗡嗡嗡在低声议论这幅画的观众不少,一个高个儿的穿白色香港衫的中年人,用脑袋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拽一拽白林莽的手臂,说:“走吧!人太多了!”
白林莽从人丛中挤出来,沉默着。他在想些什么呢?黎晓文猜测:白林莽一定觉得画上的女人画的又是我!……她想:不能让他知道这些秘密,不能让他增加烦恼!……
黎晓文想赶快离开,看看手腕上的西铁城石英表,说:“走吧!看艺术体操表演要迟到了!”
后来,黎晓文曾想过:唉,为什么那天不早几分钟走呢?早几分钟走,也许不会遇到以后的事了!唉,天地间完美无缺的事难见,可是,遗憾的事总是常有的,遗憾每每无济于事。正像喝醉了酒闯了祸的人在闯祸以后再懊悔不该喝酒已经无济于事一样。
那天,就在白林莽和她一起离开那幅题为《纯洁》的画时,谁知她迎面正好看到穿白色西装的江梵在向她行注目礼。
黎晓文和江梵双目相对。
看到江梵向她点头,态度十分友善,也非常诚挚,恰如一个画家在展出自己的作品时得到观众青睐而予以回报的那种应有的身份和态度,以至于在慌乱之间,她不由自主地也点了点头,礼貌地回报了他的点头。
江梵挺拔的身材迈步向她走近了。她一时胆怯,不愿看江梵的脸,只看到江梵打着的那条鲜艳的有白点的红领带闪烁着光彩似的离她越来越近。她听到了江梵的声音:
“啊,来看画展?您好吗?”
她不想同江梵答话,可又觉得何妨大方些,决定摆脱困境,索性抬起头来,用两只坦率、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说:“啊,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先生——白林莽。”她又朝着白林莽说:“林莽,这是江梵,画家!”
白林莽同江梵握手,应酬式的握手。互相笑笑,都没有说话,有点微妙,也有点距离。第六感官在发生作用吗?他们各自心里在想些什么呢?黎晓文似乎能猜得到,又似乎说不清。握完手,白林莽马上移步去看一幅老人的肖像画去了,看得十分专心,仿佛是在研究那幅并不出色的肖像画上有些什么值得发掘的特点似的。
黎晓文暗忖:林莽也许是装作去看画的,便于让江梵好同我谈些什么,很难猜测这是好心还是恶意。反正,林莽也不该走!他如果不走,不去看那张平庸的题名为《老人》的画,也许不会使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可是,林莽为什么偏偏留下了我和江梵两人单独站在一起呢?
于是,在千钧一发之间,黎晓文预感到的不幸发生了!
那是田虹!那个火辣辣的女人!
田虹像幽灵似的突然出现在黎晓文的面前,站在江梵和黎晓文的中间。她穿着一件通红通红的无领破胸连衣裙,长发梳得像个花瓶似的盘在头上。她脸上带着那种充满嫉妒和憎恨的佯笑,眼里露出多疑、刻薄的凶光,忽然尖厉地大声说:“不要脸!以为我不在这儿吗?”
“‘不要脸’这三个字是随意可以骂的吗?真是侮辱人呀!”
黎晓文一怔,意会到田虹误会了!也明白面对这个泼辣且充满醋意的女人,自己已经陷身在虽无可洗刷却又难以洗刷和说明白的境地了,便只能解释地说:“你……你别误解!……”但感到即使有十张嘴,此时此刻也是说不清的,嗫嚅着说,“我……我是同我先生来看画展的……”她想:抬出白林莽来,也许会使田虹的怒气平歇下来,采取冷静一点的态度。
可是,田虹不是那种能克制的温柔善良的女性。她忽然泼口诟骂起来,既是骂江梵,也是骂黎晓文。尽管黎晓文做了解释,尽管江梵愁眉苦脸地轻声央求劝解她:“别,别这样!你跟我一起走,我给你讲清楚好不好?”
田虹却骂骂咧咧:“别当我傻!我可知道有些不要脸的人会干什么样的不要脸的事……”
如果地上有条缝,黎晓文早钻进缝里去了。如果面前有个洞察秋毫的法官,可以容许黎晓文申诉并给予正确权威的判决,她也一定立刻哭诉一切了!可是,没有!周围有的只是看热闹的素不相识的陌生群众。
黎晓文被人群包围,感到心跳加速,头里血往上冲,脸憋得通红,无言对答。她不会像田虹那样泼辣地骂人,更怕在大庭广众之间出丑。她意识到,田虹站在她和江梵之间几声刁钻的怪叫已经引起了来看画展的观众注意。无论在什么地方:街头巷尾或者公园、商店……中国有些人的习惯是喜欢管闲事看热闹,以填补精神领域的真空地带。现在,看热闹的人四面走来越聚越多。黎晓文发现:白林莽也不再看那张《老人》了!白林莽正昂起了头盯着田虹看。江梵这时正连求带拽地紧绷着脸在拖田虹离开,黎晓文也连忙闪身退出人群的包围,朝着白林莽身边走。
像心中互有默契一样,白林莽似乎懂得她的心理,也不作声,低着头同她一起匆匆离开画廊。“青年画家四人展”,实际只看到了第三个画家的一部分作品,第四个画家的画他们也不再欣赏了,只是紧张地想赶快离开画厅,走出文化广场,离刚才发生纠纷的地方越远越好。
外边,天空是碧蓝碧蓝的,飘浮着几朵似有似无的淡淡白云,使人扬眉吐气。马路上,车辆很多。一家出售冷饮的小店里,录音机正播放着轻音乐,那是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听了使人有一种行云流水、维也纳的异国情趣,既轻松愉快又夹杂着一种淡淡的怀古幽情……也不知为什么,圆舞曲轻快的旋律,没有使黎晓文轻快一些,反令她忽然心里发酸、眼皮发涩。
她想哭。刚才那件糟糕的事,使她有受了欺侮和污辱的感觉。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祸殃呀!谁能料到今天会偶然地遇到江梵,谁更能料到今天会又同田虹狭路相逢!天下之大,难道连一条平坦的小路也吝啬得不肯给黎晓文走吗?
黎晓文悄悄观察着白林莽。
白林莽的脸色沉重,表情严肃。也难怪呀!刚才的一幕,他一定全都看在眼里了!他会怎么想呢?会在他心上留下什么问号,结下什么疙瘩呢?应当怎样向他解释呢?
太难了!太难了啊!
黎晓文像在做一道十分复杂的求不出答数来的数学题,心里充满了焦灼、彷徨与不安。
应当主动向白林莽解释吗?
黎晓文不愿意,是多么难以启口的事哟!她早已不愿旧梦重温了!
她是个有个性的女人。当心头遭受创伤时,她只恨自己的无能与懦弱。她决心要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这一段悲伤的经历。她不需要人再用过去她的创痛来责难她、误解她,她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或怜悯。
她觉得:有些人为什么这样冷酷、自私?为什么这样残忍、无情?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欢乐奠基在人家的痛苦上?为什么要以损害人作为一种满足和享受?
她觉得:白林莽是爱我的。但是,我同他有约在先。当确定关系的时候,她向白林莽说过:“我有不幸的过去,我不愿意再提那些事。你能答应我不向我追问那些事吗?”
当时,白林莽慷慨大度地说:“我没有落后的、狭隘的封建思想,我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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