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姨不安又遗憾地说:“怎么要走了呢?茶没喝一杯,点心没吃一口,饭也不吃一顿,光听着我们吵架来了……”
我说:“陪香姨到沧浪亭赏了雪,这就比什么都高兴。雪也停了,我得赶快坐夜车赶回上海去。票还没有买哩,我马上去火车站。”
后来,我就告别了香姨和史伯伯,要他们保重。香姨坚持要送,想到她心脏不好,我坚决不要她送。她走到门口,满面遗憾和歉疚地看着我走,说:“有机会再来,一定要再来的哟……”我走远了,还听到她的声音。
我后来上了夜车回上海,在火车“嘁咔嘁咔”的行驰声中,不知为什么,一直在想着香姨在沧浪亭讲过的那些话,心里十分放心不下。当然不仅仅是不放心她的身体。喜剧是怎么变成悲剧的呢?……
六
我在上海是住在一个大学时代的同学家里,他也是个教授,妻子是医生,夫妇二人一同赴美探亲了,把房门钥匙留给了楼下的邻居,他预先打过招呼,我去住,钥匙就给了我。家中一厅三室的房子里,布置一体如同他们在家时一样,电视、冰箱、录音机、电炉、烤箱俱全。客厅沙发、卧室床铺,把遮着的塑料布一拿,被褥、拖鞋都是现成的。住在那里非常方便。
回上海后,因第二天忙于图书馆查明一个资料,我还未同萍妹见面,万万想不到就在第二天夜晚,萍妹突然匆匆赶到我的住处找我来了。
开了门,她进来后,我就发现她那张平日开朗乐观的脸上神色不对。
果然,她伤心地递了一封电报给我,边脱银灰色太空服边说:“你看!香姨死了!”
“什么!?”我几乎叫出声来,“她死了?这可能吗!?”
我明明刚从苏州回来,还陪她去沧浪亭赏雪的呀!我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香姨,她送我到门口时脸上那种遗憾歉疚的表情也就在眼前,怎么一下子就会死了呢?
我急急打开了电报,电报写的是:
香姨与你兄踏雪游沧浪亭因感冒触发心脏病今午十二点十分抢救不及猝然逝世望速来料理后事等待你们来后火化史仲方
“唉!你怎么无事端端想起陪香姨去踏雪游沧浪亭的呢?”萍妹直率地责怪着我,两颊泛出愤怒的绯红说,“她那么老了!你怎么不考虑她的身体状况呢?”
萍妹的话刺耳,这封电报的电文我看了更刺眼,电报中明明是将香姨病逝的责任安到我的头上了!而且电文中是饱含不满的责怪之意的。萍妹的怨怪必然也是这封电报造成的呀!
我真感到懊悔极了!我是不该陪香姨去赏雪游沧浪亭的呀!我怎么对得起她呢!我一时觉得无从解释,也不该解释,心里难过极了。但略一镇定,我又觉得事实的真相又不仅如此。香姨的死,难道就仅仅是因为受凉感冒而心脏病猝发吗?她心脏不好,史伯伯却同她发生那么激烈的龃龉,难道不会影响她的心脏造成她的猝死吗?而且,谁知我离开苏州后,他们之间又继续发生吵闹没有呢?按照香姨自我吐露的内心活动与苦闷,按照我目睹的他们二人的情况,我走后,他们之间又爆发一场争吵,这完完全全可能!香姨脆弱的心脏是经不住折磨的!
萍妹坐在沙发上流泪,我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详详细细向她谈了苏州见到香姨后的全部情况。她对我似乎谅解些了,流着泪说:“香姨如果在福利院,医疗条件好,犯了心脏病也许不至于会抢救不及。史伯伯早先说他在苏州医院里认识的名医多,后来香姨告诉我其实是他吹牛。”
两人颓然枯坐,最后,萍妹说:“无论如何,得到苏州去一次,明天就走,你跟我一起去。”
第二天清晨,我同萍妹上了火车去苏州。路上,我们不停地议论着香姨的这次结婚和她的不幸。
萍妹说:“香姨曾告诉我,说她脑子里留下的是史仲方年轻时当话剧演员的形象,可没想到老了以后在现实生活中的史仲方,与她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当初,她的好友章曼玲与史仲方结婚时,她曾羡慕过。其实,羡慕的东西每每是海市蜃楼。结婚后,史仲方对香姨并不好,她是上了演员的当了!史仲方多次觊觎她的存款,但她对我说过:‘我要留一手!’”
我问:“留一手是什么意思?”
萍妹摇头:“谁知道呢?”又叹气说,“香姨的这次结婚,仍没有脱出《围城》的主题。其实,她过着原来生活可能快乐得多!”萍妹并不常看小说,她是看了电视剧《围城》才发感慨的。
我说:“你看过比利时名作家梅特林克的代表作《青鸟》吗?青鸟象征幸福。樵夫的两个孩子为了寻找青鸟走遍许多地方,历尽千辛万苦去找青鸟。结果发现,原来青鸟不用跋山涉水去寻找,它就在家里,就在身旁。而且,只有甘愿把幸福给别人,自己才会得到幸福。”
萍妹叹气说:“唉,如果史仲方待她好,又确是她理想中的人,那也许不会是悲剧;如果她或双方能做些挽回的工作,婚姻还是可以维持得比较圆满的。”
我说:“可是,理想中的人不会那么多呀!‘维持’本身就是一种不幸。偏偏人总是又有结婚成家的愿望。像香姨这种涓介清高而又要用高标准要求对方的人就只好品尝苦果了。”
萍妹和我都叹息起来。
我们是上午到达苏州后就搭公共汽车赶到三元坊去的。苏州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出城廊而获山水之怡;身居闹市能得林泉之趣”。但这次来苏州是为料理香姨后事,那种闲情逸致一点也没有了。公共汽车穿过闹市,看到的也只是比肩继踵的人流、熙来攘往的车辆,使纷乱的心绪更加纷乱。我们下车后,脚步匆匆,就到了三元坊。
进了香姨的家,仍旧是那带点阴暗的一厅一室的房间,却有一种使人萧瑟悲凉的感觉。史伯伯不知正在翻找什么东西,房里大乱,像被兜底颠倒过。桌椅沙发全挪了位,连放照片的镜框都拆开了。香姨那张年轻时代穿白色旗袍的黑白全身照,也扔在一边地上。照片上的香姨脸上罩着向往神情……这很使我吃惊。香姨的那只“青鸟”真的飞走了!她死了,这个狠心的男子竟连她的照片也不要了……
史伯伯正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没有悲伤,却有气恼,皱着眉心,见我和萍妹来了,冷冷地坐在那里点点头招呼着说:“你们这么晚才来?”他那态度似乎已把我们视为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了,不带感情,更不带一点亲切。
我解释:“昨晚收到电报,今晨就启程来了。”
我同萍妹打量着屋里,床上也是乱成一团,被褥全翻了个遍,但不见有香姨的遗体。
萍妹先问:“香姨呢?”她的语气有点尖锐。
史伯伯无表情地说:“送到火葬场去了。”
萍妹不快了,说:“不是电报上说‘望速来料理后事,等待你们来火化’的吗?”
史伯伯表情异样,冷淡地说:“谁知你们来不来?谁知你们会来得这么晚呢?说实话,如果不是陪她去沧浪亭,她是不会死的!”
话是冲着我来的,这显然有点不讲理了,但我想,他遭遇不幸,香姨又已去世,同他顶嘴辩白有什么意义呢?又想,也别怪他了,房间小,就一只床,再说,见了遗体也伤心,何况,他怕万一我们不来呢?这么一想,我沉默了。
但,萍妹流泪了,说:“已经火化了吗?难道我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吗?”
史仲方皱着眉说:“那你们快去火葬场吧!”他从桌上杂七杂八的零乱物件和纸张中找出了一张纸片递过来,“这是火葬场的地址,你们去了,也许能见一见她,火化了,骨灰我也就拜托你们了。”
听到“骨灰我也就拜托你们了”这句话,我就觉得史仲方对香姨已经不存在感情了。他是不想管骨灰的事了,叫我们来的目的恐怕就在于这呢!真是“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空”呀!
萍妹拭着泪不受用了,提高声音说:“史伯伯,你对香姨的骨灰打算怎么处理呢?”
“我没任何意见。”话剧演员说,“你们存放在火葬场也行,拿去保管也行,反正,火化的钱我已经托隔壁张家的儿子付过了。”
我的预料没有错,他是打算卸包袱了,眼前又浮起了青鸟的故事,我想,也只能这样了,我们做外甥的尽这点责任也是应该的,犯不着争吵,我对萍妹说:“那我们赶快到火葬场去看看香姨吧。”
想不到,史仲方突然把手做了个拦阻的姿势,说:“还有件事,我要同你们谈一下。”
我和萍妹都愣了,我转身看着他那两只精明的眼睛,那里面似有火焰。
史仲方说:“你们可能知道,你们香姨有笔存款,数目多少,我不清楚,但反正不太少,是个大数字。但她生前不肯告诉我存单放在什么地方,她又突然死了,我翻箱倒柜也没找到……”
我这才恍然大悟,房里被抄了家,是他在找香姨的遗产。
史仲方有点激动了:“好不容易,在她照片框的照片后面,我找到了一张邮局汇票收条,数字是二万四千五百元,背后有写好的字:‘今日将捐赠福利院之款寄出’,原来早在十二天前她就背了我自作主张把这笔钱汇走了!怪不得那天我去打麻将,回来时她不在家,原来她瞒着我去干这件事去了!这是共同财产嘛,她这是错误的……”他充满人财两空的情绪。
见这位当年的名演员脸上并无丧妻的伤感只有失财愤激,我心里波涛汹涌,却感到香姨干得很对。我不愿继续再听他讲下去,对萍妹说:“我们走吧,好吗?”
萍妹突然拾起地上那张香姨年轻时穿白旗袍的照片,珍贵地拂拂灰尘,点头说:“好,我们走。”
我已记不清我们离开时是否同史仲方打招呼了,但他确是既未理我们也未送我们。我走到街上,心里充满失落感,这是一个阴冷的下午,心情的沉重使我脚步踩在马路上也沉重得自己可以听清。
萍妹在我左边默默走着,忽然叹息着对我说:“你现在懂得香姨说的‘留一手’的含意了吧?”
西北风吹来,脸上冰凉,我拉起大衣领子,点点头,陷入沉思之中。我没有去想那“留一手”的事,我想的是,人总不满于现状,所以就有了追求自以为值得羡慕的东西的要求,其实,心里向往着认为是幸福的东西,未必就是美好、美满的东西。香姨这个寻找青鸟的故事,里面有人之常情。月有阴晴圆缺,蜜月期结束后,在实际体会中,如没有能互相使对方稳定情绪依然新鲜满意的生活,人必然还会怀念过去……
萍妹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把想的说出来,因为我还在想……
(原载《老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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