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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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更紧密了,我扶着香姨说:“您能走吗?我们到亭子里去避避雪吧!”

    那雪粘在她发上、眉毛上、身上,使她看来显得龙钟了。

    她点点头,由我搀扶着缓步走着,继续说:“我一直在探索着人生,似乎懂得不少,却又其实常常并不懂。但有一件我懂了,当我很少为自己考虑时,我清醒而且生活得坦然,即使全心奉献一切,付出重大牺牲时,也是安心的。但当我主要为自己考虑时,我就糊涂了,而且生活得很累。‘剪不断,理还乱’,总有那么多的不满足,总有那么多的遗憾。现在,也正是这样,吃穿是不愁的,顶多好点差点而已。可是,生活,这一个‘生’字和这一个‘活’字却不那么简单。我也很难叫谁这么理解我。我说的,你懂吗?”

    其实,我不太懂,但我当时点头“嘿”了一声,我体会到香姨婚后生活得并不幸福。我想,是呀!现在年轻人的婚姻常常不幸,离婚率那么高,老年人的离婚率也不低,这些事怎么说得清?……

    我们踏着乱琼碎玉到了沧浪亭前。方形的亭子,建筑古朴,匾额上“沧浪亭”三字是清代俞曲园写的,亭外假山的东面,四面古木森森,藤萝蔓挂,笋竹遍山生长,封满了竹石。此刻,白雪拥抱,树上、竹子上不时有雪团、雪片松散崩落下来。

    香姨指着亭上那副楹联给我看,说:“瞧!多好的一副楹联呀!”

    楹联刻的是“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

    我被这副楹联所写的意境感染了。在这四周静谧雪花飘飞一片洁白遮住大地的环境里,我更加感到这副楹联耐人寻味。

    但,忽然听到香姨“唉”地叹了一口气,似要吁出胸中的许多郁闷。

    我觉得香姨做了一辈子老处女,七十结婚却不幸福,心头涌起同情,劝解地说:“香姨,您该心情放宽些,千万不要自己折磨自己,其实生活就是有快乐也有不快乐,有好也有坏的。”

    我们进了沧浪亭,亭子为我们遮住了风雪。

    “我做了一件糊涂事。”香姨摇头说,“主观的婚姻或仓促的婚姻可能都很难美满,有些事我难以同你讲。我不安于原来的生活,进行了一回尝试,但失败了。我想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却不可能,我很痛苦呵!”

    我问:“想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

    “嗯!”香姨点头,“我曾想再回上海,进福利院去,我悄悄地背着老史联系了,但那里我离开后他们已接收了别人,没有空额了。我做了过河卒了,后路已断。看来只好像现在这样了!”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我又想起了她说的史伯伯的“俗”,忍不住又说:“香姨,您是否太清高了?脱离实际清高自持往往是会痛苦自己的……”

    她苦笑笑,没等我说完,打断话说:“我知道,自己习惯了的那种生活方式一下子要改很难,自己必须学会适应。我也努力做了。所以,你是看到的,当你来到时,我正捧着猪蹄子拔毛,那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而我则从不吃这种庸俗之物的。可是,我原来向往着的生活并非如此。我丢弃了原有的生活中我认为好的那些东西,却没有得到我向往的好的东西,这使我痛苦!”

    我仍是劝解着说:“生活要改变是很难的,您不要对生活丧失信心。”话当然像在打官腔。

    她点头又叹息一声:“重要的是我们的追求不一样。比如今天到这里来赏雪,你用棍子打他来他也是不来的。他会说:‘发疯了!下大雪去干什么?’”

    我笑了,有意使空气轻松些,说:“其实,猪蹄子也满好吃!下大雪来赏雪景,雅则雅矣,滑跌一跤就不好了,这也不能说就是俗。”

    她摇摇头,说:“这种事当然不可勉强,我连他的抽烟、喝酒、打麻将都不干涉,那些在我看来都是俗事,在他则是称心事,是他的上帝。我讨厌的是他这个人对钱太计较,一心只想掌管我的钱。我不想谈什么细节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每个月没有四百几十元的退休金,如果他不是知道我有些积蓄,他会不会当初写那么多信要我同他一起生活……”

    我眼前出现了史伯伯那两只精明的眼睛,但我仍只能继续劝慰地说:“香姨,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罗曼·罗兰说过:‘你应该是要求对方的五全五美,再加上自己的五全五美,去凑成十全十美。’把一切想得太理想化了,总是不切合实际的。”

    香姨说:“也许,你说得对!但我常想着恩格斯的一句话:‘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

    我感到了香姨话中的严重性,难道她同史伯伯之间已无爱情了?风吹来,我感到寒冷,我不禁想,人要改变生活好难呀!原来的生活未必美满,正因为想改善就有了改变,可是改变了,却又未必都如意。于是,产生不满就是必然的了!……

    这时,雪小了,天空仍阴暗。忽然看到先前在“面水轩”见到的那对青年男女,依然偎抱着慢慢在雪中向沧浪亭走来。女的头上那顶火红的尖帽子映着雪景美丽极了。他们正沉醉在爱恋中,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在这种情绪热烈的时候,未来究竟会怎样,他们是不会思考的,有的只是狂热的爱的追求。

    五

    我绝对想不到从沧浪亭回来后,在香姨和史伯伯之间会爆发那样一场龃龉。

    回去时,进屋看到的先是史伯伯那布满愠色和不满的面孔。他不说话,也不招呼,更不笑。这使得他那双精明的眼睛看起人来更加目光如锥了。桌上盘子里放着早已冷却了的小笼包子,那些生猪蹄子依然带着未夹去的短毛横躺在原处。早先泡给我的那杯茶毫无热气地放在小沙发的茶几上。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左侧墙上有一幅拓下的郑板桥写的“难得糊涂”的四字碑帖。我不明白这是史伯伯挂的还是香姨挂的。房里仍开着电炉,却因史伯伯冰冻的脸,使我觉得房里凉飕飕的。

    偏偏香姨进房后,就朝小沙发上一倚,然后去掏茶几上药瓶里的药吃,史伯伯在一旁坐着,视若无睹,冷冷地动也不动。

    我说:“我给您倒开水。”

    香姨摇头说:“含服的,不用开水!”

    史伯伯开口了,语气生硬:“怎么,又服硝酸甘油了?心脏不好?”

    我不安地问香姨:“要紧吗?要不要去医院?”

    她摇头:“不要紧的!”说着闭目养神,似乎想静一静。

    我有心让她休息一下,就不吱声了。

    史伯伯却余气未消地开口了:“自找的嘛!这么大的风雪,这么滑的路,去什么沧浪亭呀!无事找麻烦嘛!算什么风雅呀!”

    香姨忽然睁开了眼,语气虽然平和,心里并不平静,说:“我这点自由都没有吗?你如果关心,怎么看到我的留条不去接一接或在门口迎一迎呢?你如果关心,现在为什么还要绷着脸说话来气我呢?”

    “嗬!倒反而好像是我错了!”史伯伯摇着头,语气激动,“你叫我去买小笼包子,我就去了。这哪点不对?可我回来,你却走了,你根本眼里就没有我!你也太自由了吧?”

    “反正,板着脸像凶神恶煞样的关心,我吃不消。我一辈子自由惯了的,总不能大事小事天天都叫人管着,看人脸色!”香姨反驳。

    史伯伯似乎对我陪着香姨去沧浪亭也有不满,回脸对着我,似乎解释又似发泄:“这么大的雪,你们去沧浪亭,那是拿老年人的性命开玩笑!出了事后悔莫及!……我本来约着人去有事呢!你们居然玩到这么晚才回来!”

    “我明白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香姨忽然睁大眼说,“你是因为耽误了你的牌局才发火的,是不是?司马昭之心呀,谁不知道!”

    史伯伯窘迫了,说:“你!你……”

    “你可以打牌,我就不可以赏雪吗?何必互相牵扯呢?你要打牌可以马上去隔壁张家打嘛!”

    “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这样子,我怎么去打牌?”

    “我心脏有点不适,倒不要紧。你呼五喝六板脸埋怨,我却生气!我的心脏犯病就总是被你气的。我要人尊重,不喜欢看你的冷脸!你竟连我的教授外甥第一次来苏州看望我们也不给点面子,你太专制了!”

    我在边上心里抱歉了,说:“没什么,没什么!你们二老不要……”我念念叨叨不知说什么好。

    史伯伯并未回心转意,依然绷着脸说:“平时,我总是让让让,什么事都迁就,可是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你。我的耐心也算够好的了!”

    “要我改变得像你一样可能吗?我怎么不迁就你呢?猪蹄子我都捧在手中给你夹毛,还要怎样?但你要独裁,完全牵着我的鼻子让我做保姆,那是不行的!”

    两个人吵得像小孩子了!像一把琴上的两根弦,不和谐地在颤动,发出的是噪音。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看到史伯伯铁板着的脸,我更不知怎么办了。这使我想起了一个西方哲人说过的一句名言:“婚姻是一次长谈,难以争辩。”我不禁想,唉,如果要挽回婚姻,夫妻双方都要努力恢复互信与沟通,何必攻击对方呢?要求积极改进,具体指明改进什么,然后直接答复批评,不要反唇相讥多好!谈话如限于目前的情况,不去揣测动机或指责性格,能留心倾听,努力原谅对方,那就好了!可是,要做到当然是很难的……

    史伯伯怒气未消,看来他绝不是个温和的老头。忽然,他用手指着香姨说:“你说过你是为怜悯我而同我一起生活的。可是你怜悯了我些什么呢?我觉得你可能太愚蠢了!我自己也太愚蠢了!我是权利减半,义务倍增,白结这次婚了!”

    他这话委实是出格了,使我吃惊,但却使我哑口无言。

    想不到,香姨忽然说:“老史,你说得对!我的确太愚蠢了!但现在却变得聪明些了,不会再上骗子的当了,我是知道我会怎么干的!”

    “你打算怎么?”

    “这你不必问!”

    史伯伯两只精明的眼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忽然真的像个演员似的脸色改了,由满脸愠色变成了笑脸,叹口气赔笑地说:“唉,说不闹又闹了。其实,有什么事呢?一点也没有。我不过是为了你的身体嘛!怕你去赏雪犯了病或跌了跤。这不,好心成了坏意啦!”说完,又叹息一声。

    我见局面缓解下来了,心里高兴,看窗外,飘着的雪花已经停了,我说了几句打圆场的话,见气氛平静些了,问:“香姨,您好些没有?”我是想赶快跑了,我无法介入他们的纠纷。

    香姨点头:“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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