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忽然从诗中感染到了香姨的独处凄寂、长夜不寐的情景,记得有人评点李义山这首七绝名篇时说过诗意谓嫦娥有长生之福,无夫妇之乐,岂不自悔。……那么,香姨裱挂这首诗的心意,自然是可以窥见的了,此刻,听着香姨的话,她没有说完就煞车了,但言外之意,是表露得十分明白的。
我说:“是呀,香姨说得对,所以,萍妹和我觉得香姨的思索是对的。我们赞成!只要您自己考虑成熟了,我们就坚决支持你同史伯伯在一起组织一个家庭。”
她面上的表情忽然很特别,沉吟了一会,说:“唉!对你,我什么心里话都可以说,我还在犹豫不决呢!老史对我表现得不错。他也很可怜,生活坎坷,埋没了青春才华。有一个儿子前年病故了,媳妇改嫁了跟他断了来往,他也是个独身。但这样的事,草率不行。太慎重又不行。我年轻时,就是太慎重了,蹉跎了岁月,可是到今天,反其道行之,来个草率,似也可笑。”
我思索着说:“您对史伯伯是有了解的呀!”
她点点头:“他年轻时的印象当然还有。人,有思想,思想是会变化的,所以,人是很怪的,有时候,对自己都很难了解,何况是别人。”
“史伯伯会对您好的,我想。”我这样说,是为了给香姨一点鼓励。
香姨笑笑:“现在当然是这样,像一盆火。但谁知以后呢?”
我说:“老年人跟时下的青年人不同,是稳定的,他既然对您像一盆火,我想他是真诚的。”
香姨又笑笑,玩笑地说:“也许吧!但报上登载时下老年人的离婚率也不低呢!”又笑笑说,“只愿他会像你说的那样。”
那天,这件事只谈到这里,香姨是个主见极强的人,我觉得她自己的事自己会拿决断,无须别人出主意或规劝。说话到这一步,表了态就行了,所以也就不再多说。那天余下的时间,是谈了她在福利院里的生活情况,她告诉我:“这里医疗条件较好,楼下就是医务室,日夜有医生值班,定期给大家查体。”她心脏不太好,血压有时也波动,但属于老年人的慢性病,坚持服药效果挺好。她带了我到楼下花园里逛了一逛,看到她走路那么爽快利落,我觉得她无论如何不像七十老人,她确实是一位漂亮的老太太。有老头子爱她是不奇怪的。
闲谈了一个多小时,她留我吃饭,说食堂里可以加菜招待客人的,但我怕麻烦她,推说有事,就同她告别了。
临别,我诚恳地说:“香姨,我等待着听您的好消息。”
香姨脸上像开了花,笑容是明朗的,说:“莎士比亚说过:‘一生抱独身主义的女人,等于自己杀害了自己,死后应该让她葬身路旁,不让她的尸体进入圣地,因为她是反叛自然的人!’这话给我很深的印象。但尽管如此,也许有好消息,也许没有……”
从她的眼里,我感到她说的是真话,人在决定一件大事时,总是不免这种犹豫不定的。每件事的成败,也每每总是两种可能同时存在的。
我只好带感情地说:“香姨,希望您幸福!”
她眼里忽然泛上了泪水,睫毛湿了。可能是我这句话打动了她,抑或是她心里在想着逝去了似水年华和老来的孤单寂寥?……
但,那次别后,隔了几个月,我在济南家里收到了一封信,信是香姨发自苏州的,信上说:“我前天就离院来到苏州了,因为我曾有过太多的寂寞,太多的痛苦,太多的压抑,太多的犹豫。所以,现在我做了一件七十岁的人一般不肯做的事。也许对,也许错。但我是真诚的。这件事放在以前,我不会做。现在做了,也许是改革开放后使我的观念起了变化造成的吧?现在人讲现实,我也应当现实些,图什么虚名呢?我为探索和寻找幸福而无悔,也许我向往的幸福并不理想,但我已控制不住自己,做出决定后,我感到一种自由了的快乐。‘彼日月之照明兮,尚黯而有瑕。’我就是遭人议论,也毫不在乎了!感谢你们兄妹向香姨表达的善意,香姨铭记在心。仲方问你好!以后来信,请寄苏州,地址是……”
我清楚地记得,收到信时,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的上午。我将信看了好几遍,眼前仿佛看到了香姨,虽然她头发白了,却青春焕发,她那种追求幸福的意愿,火辣辣地使我激动,我将信给妻看,我说:“爱情能使人焕发青春,你看,香姨哪像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呢?她的信写得多么年轻。……”
四
我是不该到苏州去看香姨的!但我却偏偏去了,而且是在那么一个先下冷雨后又飘雪的日子!
那天,史伯伯刚出去买点心,香姨就把我拖上街了。她到阳台上将锅里炖的红烧肉取了下来,放上一壶水,将火封了,要我陪她去沧浪亭,说:“难得下雪,雪天逛沧浪亭更有一番情趣,你陪我走走散散步,也陪我谈谈。”
我说:“史伯伯还没有回来,而且,你上年岁了,下雪天去那里合适吗?”
香姨豁达地说:“不要紧的!”又说,“老史他就喜欢像只偎灶猫儿似的蹲在家里烤电炉取暖。我们走我们的,我留个条就行。”说着,从桌上取了纸笔,写了句:“我们去沧浪亭赏雪了。”留在桌上,她穿上大衣围上灰围巾抬步就走。
我拗不过她,只好没奈何地跟她走。
外边极冷,西北风使我缩手缩脚,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碰撞着、嬉戏着、扑打着,飞舞在我的眼前,披洒在我的发上、肩上,顽皮地钻进我的脖颈和大衣袖子里。静静的空间都成了白雪玩耍的场地。屋顶全白了,树枝上也挂满了雪花。地上,除了人踩踏过的黑色脚迹外,也是一片白茫茫。热闹的街道上,因为下雪,路人少得多了。远处的房屋、树木,在弥漫的雪的烟雾里变得迷蒙难辨,天地一色了。
我扶着香姨,说:“该打把伞出来的。”
香姨笑了,说:“打伞就没味了!这时候的雪不会沾湿衣衫的。到了沧浪亭,你就会知道雪景有多么好看!”
我怕她滑跌,扶着她,说:“香姨,您走好!”
她点头说:“有你保镖我不怕!”七十岁的老太太,走起路来不颠不颤,还一步一个脚印哩!
我们绕一条小巷向沧浪亭走去。这里风小,雪花飘落下来,缓慢轻盈,呵一口热气,似乎就能把眼面前的雪花全部融化。
我说:“香姨,您兴致真高!我可绝对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下雪天会陪您来游沧浪亭。”
她朝我看看,说:“是呀,我也想不到呢!要是你不来,老史是不会陪我到沧浪亭看雪的。他只希望把我拴在那间不到十五平方的房间里,给他烧吃的,把这看作是同他长相厮守,不给我自由。他是个以自我为主体的男人,俗得很!”
我忽然下意识地想到了香姨在福利院时房里的花香、桌上的诗集和现在屋里的红烧肉和桌上的猪蹄。我不禁笑了,说:“年岁大了,下大雪了来逛,确也要注意,跌了跤就不好了。”
香姨摇头说:“我说他俗,你懂吧?他这人,的确是俗。以前我对他的了解不过停留在表面上,停留在他年轻时演话剧那会儿的气度和风采上。一同生活了,才明白,他不是那种我所向往的男人。你知道什么叫孤独吗?跟俗人在一起,两个人也很孤独,还不如一个人!”
我觉得不好搭话,也很不明白香姨这“俗”指的是什么。我说:“我感到史伯伯对您还是很不错的。您看,您叫他去买点心,他不是不怕雪大乖乖地就去了吗?”
香姨微微笑了一笑,说:“那是因为你来了,当你的面,他好意思不去吗?做样子也得去呀!人到老了,就变成精了!未结婚前,他许诺我的事,几乎一样都没办到!”
我不好问香姨史伯伯许诺的是些什么事,只能和稀泥地说:“你俩在苏州一起生活,还是很不错的。苏州地方好,你们又能互相照顾,老来有个伴,是幸福的事!”
香姨不置可否,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是用手指指前面介绍说:“沧浪亭快到了!这原是吴越时广陵王元的花园,宋朝庆历甲寅年,诗人苏子美在其中始建沧浪亭。南宋时成为抗金名将韩世忠的住宅,是苏州历史最悠久的一所名园,古朴幽静,善于借景,富于山林野趣。只是到底像人上了年岁,有些衰颓之感了。我每每到此,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想到,如果雪里来游,这里被雪一打扮,也许能美一些,变得年轻一些。”
我们很快就到了沧浪亭,我在门前购了门票,女售票员孤零零地低头在结绒线。雪大,好兴致来观赏雪景的人极少,门可罗雀。我扶着香姨向前走。苏州园林,大多以高墙四周自成丘壑,不借外景,但沧浪亭则外临清水池,用曲栏回廊装点,布置着假山古树。未入园内,已有引人入胜的感觉,我扶香姨走着,门前曲桥上,刻有“沧浪胜迹”的石坊,书法挺秀,石坊左右坼,沿着清水塘,围栏数十档,此刻,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在树影水光间轻轻飘扬,白雪映目,有三两只觅食的麻雀“吱——喳”飞过,一片凄凉寂寞的景色。
我扶着香姨进园门厅里,置那些碑刻于不顾,循走廊东行到“面水轩”,又出“面水轩”东行,走在一道曲折上下的复廊上,廊壁花窗多扇,图案精美。这里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并肩观雪,用自拍机摄影。女的倚在男的怀里,男的个儿很高,用左手搂着女的左肩,两人笑着面对镜头,旁若无人。男的穿黑皮夹克,女的穿紫罗兰色大衣,戴顶火红的尖帽子,在银装素裹的雪景中显得分外妖艳。
他们沉醉在幸福中,忽然亲吻起来。
香姨笑笑,说:“爱情首先应当属于年轻人,别去打扰人家,快走吧!我带你去看一副非常好的楹联。”
冒雪穿过复廊沿假山小径上行,便是沧浪亭了。香姨吃力地走了十来步,摸着心口,说:“心跳得太快了,停步歇一歇吧!”她忽然自言自语地叹息一声,对我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看雪景了吧?”我听得出她声音中的慨叹与伤感。那是迟暮的伤感。
我安慰她说:“不,香姨,您身体很好。说实话,要是陌生人,谁也不相信您七十开外了,您走路毫无老态,今天我陪您来这里,一点不觉得您老。”我说的是真心话。
冉冉雪飘中,远处、近处的雪,含有淡蓝色和银色那样柔和的光泽,在灰色茫茫的天空背景下,我看到白发的香姨温雅、忧郁,她有些落落寡欢的样子,脸上忽然也有困倦神色。她似乎不去理会我的话,却说:“我读到过刊物上的一首新诗,有这样的句子:‘搓揉一生的线,钓不出梦想中的梦想。’挺有意思的。今天看到这里雪中的清水塘,我就忽然想起了这两句诗。我也忽然觉得我就像这如此古老的沧浪亭。只是沧浪亭会存在下去,而我,确实老了,我是不会再活很长的。”
风将雪花吹来扫去,我惶悚于她的话,说:“香姨,您别那么想!您一定会长寿的!”
“不,我心脏不好。”香姨摸摸胸口说,“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也许只能再活几年了!”
我懊悔不该在这大雪天陪她来游沧浪亭,我说:“不会的,不会的!香姨,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回去吧,您是不是感到太劳累了?”
她笑笑说:“我很乐意到这里来。这样的机会,丧失了会后悔的。当然,来了,又觉得意思不大了。”她忽然若有所思地苦笑笑,“这就像我的结婚。婚前,我怕丧失了机会要后悔。婚后,却感到多此一举了。那天看报,看到在天上的几个苏联宇航员,去年五月送上天去做科学实验的,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苏联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八月事件、苏联解体,当他们在宇宙中工作时,苏联已消失了。他们现在还在天上未回来。他们的心情我都似乎可以体会到。我自己现在就有一种悬在天上的感觉。”
我听得出她话里是对婚后生活的不满,但既不了解她的内心,又觉得不能冒昧,我只能嗫嚅地说:“香姨,我看您生活得还是很幸福的嘛!”
“不!”她摇头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现在十分怀念过去了,那时候还是很不错的。世界上两座分开的山是不能聚在一起的,两棵不同季节的树是不能嫁接的,我自以为悟透了某种禅机,其实不然。我是个要强的人。我不愿向人们陈述我的失败或咎由自取,这全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只好对人说我生活得还不错。其实,想起我婚前的福利院的生活,安全、清静、安定,从不为家庭生活琐事烦心,那还真是快活。我起先以为那儿不自由,其实现在才更不自由。人的麻烦都是自己去找来的。”
我说:“成了一个家,当然会有许多麻烦,但史伯伯这人我看还是挺好的。”
她笑了,说:“我不是说他俗吗?我是出自真诚的,他却未必。一个信奉‘食色性也’的俗人。他只想有个老伴,有个服侍他的护士或女佣,有个解寂寞的女人。而这,却不是我向往追求的,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而我得到了什么呢?”
我说:“香姨,你是不是太清高了?清高得脱离了实际呢?”
香姨用手抹掉眉毛上和脸上的雪花,摇头说:“怎么说呢?我也说不清。我对我做过的事从来都不爱后悔。这件事也这样。别见我刚才对你说了那些话,你就以为我后悔了,不是的。我只是对你说一点真实的想法,因为除了你我无处可说,连你萍妹我也还没说。我们离得远,你在济南,我在苏州。我知道我对你说了,你是不会传给别人知道的,所以要说,不外乎是说了比闷在心里强,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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