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该到苏州去看望香姨的,但偏偏我却去了。……为什么呢?是一种寻找心灵上的慰藉,还有,难道是为了探视香姨去解剖我这位七十岁才结婚的姨母的婚后生活和心态?……说不清!说不清!
当我揿拎后,门开了,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红烧肉的香味,我看到开门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头:中等个儿,脸上有一种机警灵敏的神色,下巴很尖,眼神精明,头发稀疏,但看来是用了“发宝”之类的乌发药染过的,头发黑中泛黄,鬓角却仍露出白色。他穿一条笔挺的藏青色呢西裤,穿一件中式对襟新灰棉袄,是个保养得脸色红润的男子。一看到他,我就认出他是谁了。我礼貌地叫了一声“史伯伯!”并且做了自我介绍。香姨给我寄的彩照上,她和史伯伯并肩站在苏州狮子林池旁盛开着的盆菊花中。菊花云蒸霞蔚,香姨与史伯伯悠闲潇洒、风雅可人。照片背后,香姨题了两句诗:“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这是唐代诗人郑谷出名的咏菊诗,诗人借菊自况,因为自己高尚而感到自豪,借菊以画性情。香姨一生做了几十年中学语文教师,平日是个爱欣赏诗情画意的人。从照片上看,我虽为她笑容中泛露的淡淡的凄怆不安,却又似乎感到她对婚后生活也颇满意,心中自然为她高兴。但现在见到了这位史伯伯,眼前的印象却不如照片上那样气质高雅,他虽与香姨同年,却很强壮,不知怎的,动作和说话的神态使我感到有几分市井气。就在史伯伯客气地说着:“请进!请进!”我迈了几步看到了香姨的身影。有趣,香姨怎戴着老花镜,桌上有几只猪蹄。她手里捧着一只雪白的猪蹄,正用铁镊子在拔猪毛呢!见了我,她放下手中的猪蹄,脱下老花镜马上热情地请我进房坐,脸露出乎意外的喜色,关切地说:“啊呀,真想不到是你!你看!下着雨雪找来,身上湿了没有?……”她忙着要我在一只小沙发上坐下,又忙着对史伯伯说:“老史,快泡茶,你用碧螺春泡,我这教授外甥不爱喝花茶。”接着,又说:“我得洗洗手!”听到她去盥洗间洗手的哗哗声,一会儿,她出来了,马上去开五斗橱拿出些采芝斋、稻香村的糖果、松子等吃食来,又将桌上的一盘苹果和橘子端到我面前,仿佛我是个贪吃的小孩似的。
住房小而挤,那种一厅一室附带盥洗间的住房,煤炉是放在封闭了的前阳台上的,炉上正炖着红烧肉,甜腻的猪肉香中掺和着煤味。厅很小,我坐的这间实际是卧室,放了一只大床和写字桌、衣橱、五斗橱外,仅能紧凑地放下一只小沙发和一只藤椅,有些书和盆罐等塞在床下。史伯伯替我泡了茶来,自己就在床上坐下了,笼着手,笑笑的,陪着我。
开始了寒暄。不外是问我吃了午饭没有,又问问我一家老小的近况。我问了他们的生活情况。史伯伯很健谈,滔滔不绝地讲苏州这个小城市的优点:名胜古迹如何多,老正兴面馆的鳝丝面、黄天源糕团店的松子糕怎么好……
香姨似乎嫌他喋喋不休了,说:“仲方,你别老坐着说那些了,你出去买些点心来招待我这教授外甥好不好?”
史伯伯眼神里闪过一阵不悦。
我连忙诚恳解释:“我午饭吃了不久,不吃点心。主要是来看看谈谈。”
但香姨仍逼着把史伯伯打发出去买点心了,说附近一家店里的香菇虾肉小笼包子多么多么好,一定要我尝尝。见史伯伯有几分不愿意地端着提盒打着黑布伞外出,我心里歉疚不安。史伯伯却立刻又满面笑容表现得很乐意这样做,十分乖顺地要我坐着同香姨谈谈,他就走了。
他一走,我感到自然得多了。无论如何,同史伯伯总是陌生的,不比我同香姨从小就那么熟悉。于是我鼻子里闻着煮得喷香的肉味,开门见山地问香姨:“香姨,生活得很好吧。”
话问出口,却后悔了,何必这样问呢?如果好,无须问;如果不好,问了徒然增加她的苦恼,我又能对她有什么帮助?我这人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怎么竟这样冒失无知?
香姨是母亲的堂妹,但同母亲感情自小就好。我记得很清楚:香姨年轻时是很美丽的。我童年时,她爱穿白色的衣服。夏天时,白色的旗袍、白色的高跟鞋、白色的洋伞;冬天时,她戴一种自己编织的白色绒线帽,上身穿的白色兔皮短大衣——那不是什么高贵的皮货,穿在她身上就显得特别美丽。她在大学里读的中文系,毕业一直在上海一所有名的女子中学任教。后来,听母亲说,香姨年轻时,追求者多得要命,她眼界高,这也拒绝,那也摇头,高不成,低不就,终于,蹉跎青春,成了老小姐。本来,五十年代有希望同一个年轻有为的工程师结婚的,偏偏那人又成了右派,发配宁夏,两人也就断了,年岁越大,香姨条件不是越低,却是眼界越高。不少年中,运动频仍,她几乎无法谈婚事,尤其是看到她的一些同学和同事们,婚后幸福的少,不幸的多,她就索性抱着独身主义的思想不去考虑什么结婚的事了。母亲活着时,常关心她这个问题,可是她对母亲虽然亲热,谈起婚姻大事,总是抱着自己的主见。于是,岁月如流,她做了老处女,没有谁再来同她纠缠婚姻问题了。
可谁又想得到:在她七十岁的那年,在她当年的同学、同事、故友大半都已去世的时候,她却突然又结婚了呢?人世间的事,无常到这一步,总是令人诧异惊奇的吧?
现在,听到我问她生活得如何时,她忽然看看桌上放着的那几只雪白的肥肥的生猪蹄静静叹了一口气,苦笑笑说:“怎么说呢?有时就觉得好像在做梦……”
她的话什么意思?看到香姨那消瘦的身材和面容,我隐隐感到她的生活确实不会是太顺心。香姨虽然婚前不是个胖子,但人是丰满的,现在确是瘦了。香姨婚前是个老太太,她腰板挺直,眉清目秀,头发虽白依然浓密,两只眼睛也依然明亮。如今,她瘦了,也仍然好看,风度和气质决定了她的美丽,那是区别于年华及脂粉所赐的美,却是真正的美。恰似一棵老树,树干虽老,雅致却别有风韵。只是她确是瘦了,我仿佛能从她的瘦削中揣摸到她心中有什么不释。
这间小房间的书桌上,引人注目地放着两张用一式木框放着的黑白照片,一张是香姨年轻时的,一张是史伯伯做话剧演员时的。香姨年轻时的照片我早年就看到过。那是她穿着白旗袍拍的一张全身照,脸上带着向往的神情。如今看来,发式与服饰倒颇像电视剧《阮玲玉》中的女主角,很美。史伯伯的半身照,我是第一次见到,使我十分吃惊,真想不到他年轻时竟是这样一个英俊修伟的美男子。他既俊秀又富于阳刚之气,神气得很。穿着西装,潇洒挺拔。
我不禁说:“啊,香姨,史伯伯年轻时真帅!”
“是啊!”香姨微微一笑,笑得带点苦,“演员嘛!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说着,她忽然又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告诉你:有时就觉得像在梦中吗?这些——”她指指那桌上的两张照片,“就早都是过去的梦了!”
我不禁想:是呀!青春和美丽,无论是男人或是女人的,早随着时光的流转消失了。留在照片上的当年的青春和美丽,也许会存留在人的记忆之中,但无论怎样,它也早就是同梦境一样遥远、虚幻了。香姨桌上放着的这两张照片,不正表示着这两位追求晚年甜美幸福的老人,对如梦前尘的回忆与憧憬吗?凭这两张照片的陈列,不正说明两个老人的生活有时仍有如在梦境中那样的感受吗?
于是,我只好岔开话题了。我带着安慰的心意说:“香姨,我看史伯伯这人不错,对您挺体贴的。好像很听您的话呢!”
香姨笑了,说:“他是个演员,有时是演戏给人看。只要我一死,他就又会找别的老太太结婚的。”她这种笑很复杂,讲的话也使人无从判断是什么意思,却又似乎能体味到她的笑是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苦笑。
于是,我沉默了……
三
我是不该到苏州来看望香姨的。越想越觉得不该去,但却犯了这样一个错误,简直使我无从解释也无从原谅我自己。
香姨七十岁结婚,确实是一件在熟人间引起“轰动效应”的事。我当时也是既出意外,又感到纳闷的。
两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因左眼视网膜脱落,在上海做儿科医生的萍妹让我从济南来上海,到她工作的那所医院动手术。萍妹是个直率、热情的人,五十多岁头上尚无白发,她梳着时髦的发髻看上去好年轻的。我手术完毕出院前,萍妹同我谈起了香姨,告诉我:香姨很关心我的眼病,多次要来医院看我,是她做主挡了驾。因为香姨年岁大了,心脏最近不大好。萍妹要我去看看香姨,还告诉我一件秘密,说:“这秘密香姨对别人都没说。”
“秘密?是什么秘密呢?”我诧异地问。
萍妹说:“香姨年轻时有位同事章曼玲。章的丈夫早年是个小有名气的话剧演员叫史仲方,同香姨也熟识的,后来史仲方错划了右派,失去了联系。改正后,断了的联系恢复了,章和史都住在苏州,去年,章曼玲病故了,史仲方常给香姨写信,他一笔好文字,最近忽然向香姨求婚了,香姨竟动心了,征求我的意见。我当然说:‘只要香姨同意,我当然同意。’但香姨似乎还有顾虑,怕你不同意。……”
我感到香姨七十岁了,做了一辈子老处女,忽然却要结婚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问:“香姨为什么突然在七十岁时会想起结婚的事来了呢?”
萍妹说:“这种事别人怎么说得准?我也不好多问。只是香姨说:‘我已经七十岁了,这一辈子还没有过家庭生活。史仲方这个人是老朋友了……’”
萍妹引用香姨的话,引起我的思索,也打动了我的心。香姨是坦率真诚的,她活到七十岁没有享受过家庭生活,确是一种遗憾呀!香姨是有主见的人,到七十岁人突然“思凡”决非偶然,说不定,她在年轻时对史仲方的印象就不错,才有现在这个决定,她到晚年,想尝尝结婚组织家庭的人生滋味,确实令人同情。她为什么不应当在老年过一段幸福的家庭生活来补足缺陷呢?这是她应有的人身权利呀!刘禹锡诗说:“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纪少瑜的诗说:“残灯犹未尽,将尽更扬辉。”我对香姨的这件出乎意外的举动,真的从心里产生出赞叹,感到只应支持、促成,决不应有任何使她犹豫的言行了!
于是,我在出院的当天就去看望香姨。特地到工艺品店买了两件寓含祝贺的礼物带去:一件是两双嵌装在猩红缎盒里的景泰蓝象牙筷;一件是一对七彩的雅而不俗的苏州刺绣枕套。这两件礼物,暗示我已知道她想结婚的事,并表示我的支持。
我到第一福利院去看望香姨,她在那里养老已经好几年了。这是宋庆龄创办的一个老人院,条件极好;美丽的花园,宽敞的西式楼房,里边附设有供应丰富的小卖部,有医护人员齐全的医务室。能有机会进这个福利院颇不容易,除了本人具有一定的条件符合规定外,还要有空额,更要经过批准。几年前,香姨能进去,多亏萍妹对她的照顾和奔跑。萍妹是名医,办起这类事来比较方便。萍妹虽然工作、家务都忙,仍照例每周都去看望她,给她带些吃的,陪她聊聊天。香姨同一个华老太太合住一室,华老太太近八十岁了,有个女儿在美国,成了美籍华人,要接她去美,她不愿意。华老太太有点怪僻,每天早晚念《圣经》,冬天要敞开窗子睡,自己的任何东西不要人碰。她年轻时是个资本家的填房太太,资本家死后,有一子一女,儿子在香港经商,接她去住过,但八年前儿子嗜赌负债累累,生意倒闭,自杀了,她遂回上海居住。女儿嫁了个医生定居美国,六年前回沪看望过一次母亲。华老太太除了同人打麻将和桥牌时显得有点高兴外,总是板着脸。同香姨合住一房,两人矛盾并不公开化,只是各人都有自己的一块天地,“楚河汉界”互不侵犯,互相基本不来往,更不谈心。
我去看望香姨时,见她与华老太太合住的那间约有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干净得一尘不染,布置得很雅。华老太太去文娱室打牌去了,桌上瓶中一束木香花浓烈的香味在整间屋里游荡。小桌上有一本翻开着的精装《百家唐宋词新话》,估计是香姨在读的。
香姨见到我,十分高兴。先是关心地问问我的眼睛手术情况,然后问了我妻和孩子的情况,接着见到我带给她的礼物,却忽然摸出手帕来拭泪了。见她这样,我倒难堪了。
我连声说:“别这样!别这样!”……说真的,我好像明白她的心,又好像并不明白。
香姨眼望着那两双装在红缎盒里的景泰蓝象牙筷,忽然说:“我的事你知道了?是你萍妹告诉你的?”
我点头说:“香姨,这是喜事,也是好事,你应该有一个美好的老年。”
她停止了流泪,说:“你们这两个外甥,真比人家亲生的子女还体贴,平时一直关心着我。我感谢你们。”
我说:“我离得远,对香姨平日照应太少了,听萍妹说起了香姨的事,我很赞成。这筷、这枕套,有一半都是送给史伯伯的,是我的心意。”
她忽然叹息一声,说:“我住在这里四年了,这地方也不错。不过,集体生活,自由差些。天气冷了有时吃的饭菜到手已经凉了,想吃点热腾腾的汤菜就很困难。前些日子,心脏不适,夜半醒来,听着心跳,觉得就这样突然死去,没有亲人在身边太凄凉。与这位华老太太同住,她是个一言不发的古怪人,睡着和醒着没什么不同,她比我年长,哪天夜里睡着了,醒不过来了死在我床边也很可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