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心上的海潮(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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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云先尝了一只糖醋的,又尝了一只蒜味的,两只黑眼睛闪闪发光,这下真的折服了。的确好吃,尤其是颈部有块厚肉耐咀嚼特别香醇,倘若闭上眼吃,很易误会吃的是油炸的糖酥大虾。加了蒜泥姜末的,更有一种扑鼻的异香。她点着头,眼睛像湖光一样闪烁,高兴地对着等待答复的胖厨师裘天林说:“依你的!你真是个‘伯乐’呢!你起的这个菜名极好。如果用了,要按照合理化建议奖励条例付给你奖金。小裘,以后这两道菜就统一由你掌勺,好不好?”

    胖厨师欣然受命,点头说:“经理,快把这罐头订它五千到一万罐!我敢保险,准打得响!今后独家经营,除了上餐桌,可以作为零食出售。就这么一个好主意,不但创了牌子,赚钞票更无问题。”

    生活,真是广博、精深,充满智慧呀!

    魏碧云请彭通和戴沛吃的这顿饭,轻松愉快。接着,来了素炒什锦、鸳鸯蛋,外加一只白玉玛瑙榨菜肉丝汤吃饭。三人边吃边谈,碧云不但决定打出“糖醋飞天”和“香酥飞天”,也打算打出“香菇烩绿虾”“清炒绿虾”,并且决定在餐厅门口做大广告,实事求是地介绍这几个有风味有特色有营养的名菜。

    戴沛用手压压自己怒发冲冠般的头发,说:“你们敲锣打鼓开始时,我一定写一篇文章在晚报上发表,介绍你们如何化平庸为神奇。绝不仅仅是替你们宣传,而且我要谈一下食物品种的开拓,谈一下世界上在食品走向上的信息。更重要的,是要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国发掘民间的那些尚未得到推广却对人健康大有好处的好食品。”

    魏碧云陶陶然、醺醺然,有一种非常深沉的快乐。

    接待过一波一波的顾客,餐厅营业结束的时间舞厅开始营业。他们三个人谈兴正浓,仍在絮絮叨叨。旋转的灯光,迷人的音乐,舞客们优雅的舞姿,令人目眩眼花。这时,在电子音乐的烘托下,大大的眼睛里流出忧悒的苏兰已来演唱了。今天,这位“小坏一点点”穿一套黑色与白色反差交织极其强烈的套装,打扮得十分素雅、潇洒,用圆润的歌喉唱的是:

    遗忘掉心中失败的懊恼,

    坚持走前面每段路,

    难忘是失败时刻的劝告,

    不气馁,路仍继续走。

    今天的光阴莫要虚度过,

    身边的欢呼作引导,

    飞奔于风中不论天空有多高。……

    苏兰唱这歌时,似乎精神挺振作。歌声中有悲戚,却更有希望。昨晚,她告诉魏碧云:“魏姐,我们bye-bye了!我决定跟一个港客结婚了!”她伸出指头,“这是他送我的钻戒!让我跟他一起去香港。我过些天就不能来唱歌了!”

    碧云感到突然,说:“这人可靠吗?”

    “谁知道!反正我也提防着!小坏一点点我也有嘛!跟他去了香港再说,他丢我,我也能甩他!”这个“小坏一点点”,似乎有心眼,碧云却觉得她仍是缺少心眼。

    碧云坦率地说:“苏兰,靠小坏一点点怎么行呢?多了解了解对方再说吧!”

    苏兰笑笑,那种笑容里藏有自以为聪明的“小坏一点点”。……

    现在,魏碧云听这歌时,想:苏兰是在唱她自己,但怕她走的又是条错道呢!……

    戴沛因为要回去赶写一篇新闻,站起身向碧云告辞。他那瘦高的身影在门口隐没后,彭通忽然皱着眉头说:“我不能不很难过地告诉你一件事。”

    看到他眼光异样,魏碧云问:“什么事?”

    “今天上午,可能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丁森和秦金河都被捕了!”

    像给兜脸泼了一盆凉水,碧云惊问:“怎么啦?”

    “弄不很清楚。听说,牵涉贪污和盗用公款的事。他俩是一条线上牵着的两只鸟。一个出了事就牵连另一个。丁森被捕,当然不仅仅是赌。临近中午时,领导上找我谈话,要我提供情况。我才知他们出了事。但,我对他们贪污和盗用公款的事,并不知情。”

    碧云摇头叹息了:“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我并不鄙弃一切有错误缺点的人,但我鄙弃一点美德都没有的人。许多坏事,在蓓蕾初开时,都能轻易把它压碎。如果任它成长,力量越来越大了,就难以制服了。丁森正是这样。……”

    彭通也叹了一口气,点头。

    碧云接着说:“彭通,有件事我想拜托你。现在,也只有拜托你了。”

    “你说吧!”

    “娜娜的事。”碧云叹气说,“我本来想等工作状况再好一些然后收回娜娜。现在,丁森出事,这事必须办了。听说,娜娜的爷爷奶奶身体都不好,带娜娜也困难。我想:你去做做工作,让娜娜现在就回来跟我,我雇个好的小保姆带着她。两位老人如果想念娜娜,我会随时把娜娜送去给他们看看陪陪他们的。这点他们可以放心。我现在收回娜娜,主要是希望娜娜得到母爱,而且愿意在经济上负担娜娜,也帮助两位老人解决些实际困难。”她的话诚恳而有理。

    苏兰又在唱另一支歌了:

    如果你说我的生命是一种期待,

    请别把它当成绝望的无奈。

    ……不在意人心的伤害,

    不烦恼世界的变换,

    天空依然是蔚蓝……

    那歌声使人像看到春天澄澈的夜空,有一道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倏地划过,转瞬消失在天边。

    彭通点头答应:“好的,我一定去办!”见魏碧云神情沮丧,睫毛湿了,他这时忽然说:“老同学,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我说错了,你不会生气吧?”

    碧云回眸看他说:“你说吧!”她猜不出彭通要说什么。

    彭通几个指头轻轻敲击着桌子,脸上又浮起了孩儿似的天真笑容,诚恳地说:“你看戴沛这个人怎么样?”

    碧云有些意外,她心里有点明白了,心灵上掠过一丝哀伤。她从没有往那方面想,这时说:“你把想讲的都讲了吧!”

    “戴沛这人是大学毕业生,有水平,有能力,为人诚恳朴实,有广阔与深沉的胸襟,比你大六岁,长得虽不帅,但心地善良,思想气质层次高。他爱人前年病逝了,没有孩子。给他介绍对象的人不少,他只想找合意的,拖到现在,据我所知,他对你印象很好。”

    “我明白了!”碧云点头,亲切但是婉转地说,“彭通,你应当了解我。”她扬起弯眉毛,牵动嘴角,冷静地说,“你是好意,我谢谢你。但我现在心绪刚安宁,工作又这么忙,我实在无法考虑这种事。以后再说吧,好不好?”

    “你不觉得一人生活很累吗?”

    “觉得的!但我刚跌倒爬起,再外加一些什么,或再有一个波折,那会更累的!”

    她没有答应,也似乎没有完全回绝。她两眼的睫毛颤动。彭通明白:她心上的霜还没有融化。她坐在灯影里,头发像黑色的雾霭,很美。他不好多说什么,他明白她的个性。

    彭通后来走了。这夜,她比平时骑车回家早。到家后,倚窗坐着,望着满天的星星。星星在可以任意闪耀的无限空间里晶亮晶亮,自由自在。她想:生活是永远向前的,逝去了的便永远逝去了。爱情仅仅不过是人生交响乐中的一支小小的插曲。我未让一支插曲代替了整个交响乐的演奏是正确的。虽然,我也并不是不要爱情。但那可遇而不可求,让它在我身边轻步滑行,慢慢再看吧!

    今夜,她问自己:“钥匙孔”找到了吗?似乎找到了!她为此心情较好,生活里毕竟有许多美丽的色彩,靠人们自己去捕捉。但她也明白天下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找到了,也没有找到!找到了,又必须再去找新的“钥匙孔”!事业上这样,生活上这样!……

    孤零零地躺着时,她想:不久,身边就会躺着可爱的娜娜了!……

    睡熟后,她做了一个梦。她又钻进以前梦见过的那片神秘、陌生的大森林,走来走去都走不出去。只是大森林里是明亮的,充满了生活气息,开遍了五颜六色的鲜花。阳光从高耸的树枝间金线似的穿隙披洒下来。绿叶春风,都像记忆中的风景。树上挂满了纷垂的青藤,有许多美丽的彩蝶又在飞舞了。她忙着又追赶着捕捉。……

    梦未做完,又醒了!黑暗中,她披衣起坐,那梦犹在眼前。她也说不出这梦有什么意思,更想不出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也许是说,要走出大森林路还很远很远吧?她想:有许多事、有许多感情是说不出来的。也许是语言太贫乏了!也许是因为感觉到的东西并不是都能说得出来的。正如音乐有时能抚慰自己心灵的创伤,有时能激励自己的情绪,而语言却不能。……

    坚强地接受生活的赐予,并努力去同那些痛苦、不幸及艰难做斗争,昂首挺胸地走下去!她是能同云谲波诡的命运抗争的。这是她此刻醒来后思索所得的体会。……

    往事又如潮涌,在她眼前浪花飞溅。突然,她眼前闪出戴沛的身影,那诚挚的话音和朴实的表情。为什么会想起他呢?她说不出。

    但,她又睡下了。明天一早,还要去餐厅。她想:事儿还多,许多都等着要办。对了,还有苏兰,我要同这个“小坏一点点”好好谈谈,留她下来,我要把我的感受都告诉她。……

    明天,明天的路还摆在面前,等着她去跋涉。……

    (原载《上海小说》,原题为《昆虫酒家创业人》)

    香姨

    一

    我是不该到苏州去看望香姨的。越想我越觉得不该去,但偏偏我却去了!而且是在那么一个先下苦雨后又飘雪的日子,这使我如今留在心头的,就不仅是苦涩而且是彻骨的寒冷了。

    我为一本诗词鉴赏辞典的出版,由济南到上海亲自校对付印,特地抽空到苏州看望香姨。香姨七十岁才结婚,两年不见,她已是七十二岁了。她老年结婚,婚后生活究竟如何?心情好吗?身体好吗……我确实常挂念着她。我已经五十多岁,老长辈里香姨是硕果仅存的一位了!想起她就会勾起许多往事的回忆。想起她,就会想起已经去世十几年的母亲。来看望香姨,实际我是求得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倘若我到了上海,不去苏州看望她,我心里是会不安的。

    抵达苏州那天中午,下了火车,迎面就碰上纷纷扬扬的冬雨。夏季时那种柔软的江南煦风,在这十二月底的日子里变得凛冽刺脸了。地上湿漉漉的,皮鞋踩上去吱吱叽叽响,我的白发上呢大衣上一会儿就沾满了晶莹的水珠。天,灰溜溜的,我最怕这种阴沉的雨天。但看来,雨不但停不了,还有变成雪花的可能。顶着寒风冷雨,缩手缩脖子地,我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饭馆里吃了碗熏鱼面,又在商场里买了些吃食和水果,马上叫了一辆三轮车,去城南三元坊看香姨。

    古代苏州,水巷纵横,人家枕河而居。这一独特风貌,至今多处可见。今天的苏州,是一座经济发达、风物清砺的富庶之城,人们把它与无锡、常州合成一个地区,认为将来会成为中国大陆的一条“小龙”。它更是一处瑰丽雅洁、充满东方文化气息的旅游胜地,坐在三轮车上,随意游览经过的街道、店面、人群……虽在寒雨之中,我仍然喜欢苏州特有的那种江南风情的气氛与意境。

    香姨住在这个“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的江南名城之中,我觉得真是种福气。还记得那是“文革”期间,作为“文艺黑线人物”被打倒后,我所在的地方两派武斗,蔓延到我所在的大学里,为了逃避厄运,趁无人看管,我逃回江南,到母亲和萍妹处藏身。路过苏州时,忽然想到荒凉无人的地方走走,于是去游灵岩山。在那里先看到吴王夫差建馆娃宫藏西施于此留下的吴王井、玩月池、西施洞等古迹,又看到山之南麓有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与梁红玉夫妇的合葬墓。我曾发遐想:倘若能避开这混战的人世,与妻带了女儿一同来住在这里,静静地生活,无声无闻,死了就埋在这山野之间,该多么好……但事实证明人想要什么并不是就能得到什么的。苏州当时也不是安静土,两派也在开枪武斗。我有两位早年在中学时代的老师都住在苏州,他们都是早年的文坛名流。可是一打听,两位老人都被当作“牛鬼蛇神”挨了整。一个受不住折磨自杀了,一个被折磨得病故了。美丽的苏州,当时在我心目中立刻就成了侧目之地。我不想久留,噤若寒蝉般地很快离开了苏州。……但“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以来,苏州又似江南大地上的一颗明珠,使人心向往之了。当香姨离开上海去苏州结婚定居后,我总常想到那年游灵岩山时曾经有过的那种感情。我觉得香姨能在苏州安度晚年是非常好的。听说她的家离沧浪亭、网师园都很近,我觉得她与史伯伯结婚后一定常会去那些迂回幽深、亭阁错落、画楼掩映的园林中散步。两个老人白发相映,那真是悠闲风雅、神仙般的生活了!

    只是,人生经验告诉我:世界上绝对完满的事恐怕是不会有的。香姨一直单身,七十岁突然结婚,她能适应吗?能得到完全的幸福吗?那位“史伯伯”,我还没有见过面,他是个怎样的人呢?是的,香姨去年给我寄过一张她与史伯伯的合影,彩色的,一对老人都微微笑着。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史伯伯的笑是真的,香姨的笑容里带着凄怆,似乎掺了水。他们穿得都体面,生活似乎相当舒适。彩照上的五颜六色呈现出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可是,为什么香姨的笑容带着凄怆呢?

    苏州这几年来,随着海内外旅游者的大批来到,变化太大了,新建的房屋大厦极多,店面摆设华丽,街边人流拥挤,热闹繁华的气象使我有陌生之感。三轮车工人飞快地踩着车,天上的雨这时忽然变成小雪了。雪花飞舞,严寒使白雪马上覆盖住了湿淋淋的地面,屋顶、树梢、街边无人处,顿时变成一片银白了。我按照记住的地址门牌号码,找到了香姨的住处。是一幢灰蒙蒙的半旧了的临街工房宿舍,四层楼的房屋。在这寒冬的北风中显得陈旧而寒碜。于是,我走上二楼,找到香姨住的那套房的门牌,揿响了电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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