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隐私权(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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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有一天,田虹直率地说:“江梵,也许我的条件有比不上黎晓文的地方,但也有比黎晓文的条件好得多的地方吧?你告诉我: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她?”

    江梵没有给田虹满意的答复。他总是用手推开田虹,诚恳地说:“都在一起玩玩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提出这种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呢?”

    田虹窥察出江梵对黎晓文是迷恋的。

    是的,江梵拿田虹同黎晓文相比,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总觉得黎晓文可爱,远远超过田虹。

    他发觉,田虹是在猛烈追求他,黎晓文却没有。黎晓文有点内向,甚而在熟悉后他向她又一次提出要替她画像时,又被她婉言谢绝了。江梵只觉得,心里有话,他愿意告诉黎晓文,同黎晓文在一起,他话就说不完;同田虹在一起,话常常由田虹一人包办。他对田虹的热情心中感激,但这决不是爱情。

    三个人相好了一段时间,忽然发生了一件平常而又不平常的事。

    三月上旬,为了一本写苏州园林的散文书稿,编辑主任让黎晓文到苏州去找一位老作家修改,并让江梵一起去为这本书的封面设计及插图等做些实地考察和写生,并听取老作家的意见。

    在去苏州的火车上,江梵心情极好,谈了不少关于自己的事。

    他告诉黎晓文:“我知道,要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只有一条路,就是握紧画笔,不断地努力画!”他又告诉黎晓文,“我总是睡不够,因为每夜要画到十二点以后。白天,总靠喝浓茶、喝咖啡来提精神。”在绘画上,他说,“我只想直接写生,很不喜欢临摹。因为临摹是跟着人家的脚印走,那就只有总是落在人家后面。我凭自己的真情实感,想走自己的路,能走多快就走多快。”说到这地方时,他又一次向黎晓文提出,“答应我给您画一张肖像吧!我曾寻找过许多许多人,想从中找出一个人来让我给她画一张肖像,可是从没找到像你这样使我感到倾心的人!我相信,我一定能画出一幅杰作来的。只要您答应!”

    黎晓文感到不好再推辞了,微笑着点头说:“如果你确实能由此产生一幅杰作,我怎么能不答应?但是,我怕我别成了美国画家惠斯勒讽刺过的那个被画者!”说完,她掩嘴笑起来。

    惠斯勒一次给一个人画肖像,被画者后来看到了惠斯勒的作品不满意,皱眉看着自己的画像傲慢地问道:“你把这叫作一幅好艺术品吗?”

    惠斯勒“嗯”了一声冷笑地回答他说:“你认为尊容是大自然的一件好作品吗?”

    江梵哈哈笑了,他喜欢她的风趣。他想不到她竟如此熟悉一些画家的逸事。这说明她对美术方面是有修养的。是的,她的朴素自然的美与良好的文化修养,岂是田虹所能比拟的呢?

    两人在苏州办完了公事。那位老作家建议说:“邓尉香雪海的梅花全都开了,你们是搞文学艺术的,该去探梅赏花才对。那真是人间美景,不可丧失机会。”

    两人兴致来了,决定乘长途汽车前去。一个多小时到了光福镇,然后沿着公路信步走去。一边走一边赏梅。大半都是雪白的梅花,被阳光照着,白得像一片雪。王安石诗说:“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确实,如果不是有梅花的清香随风传来,真会让人误以为是在信步踏雪了。

    一路上,江梵讲起了自己的身世,说:“我父亲是个画家,不出名,但是很有才能,一直在中学里教美术,不幸冤死在‘文化大革命’中。他的全部作品也全毁去了,一幅也未留下来。他死不久,妈妈也郁郁病故了,我是靠一个姨母抚养资助长大的。我从小就决心像父亲一样做个画家。”

    他的话,使黎晓文同情。她问:“你父亲怎么死的?”

    “他临摹过一幅意大利十六世纪独树一帜的画家彼特·勃鲁盖尔的名作《瞎子引路》,那幅画您知道吗?”江梵问。

    黎晓文点头表示知道。这幅画引用的是《圣经》里的一句话:耶稣对法利赛人说:“他们是瞎眼引路;若使盲人领盲人,二者必皆落入坑中。”黎晓文问:“怎么一回事呢?”

    江梵说:“事情很简单,由于他临摹过这幅画,画面是一个瞎子领着一些瞎子走。结果,说他‘含沙射影’‘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罪证就是这幅画!不断批斗,又抓入监牢,终于死在牢里。”说着,他情绪黯然。

    黎晓文心灵上掠过一丝哀伤,喉咙口一阵苦涩,觉得自己同江梵有类似的遭遇,心里产生了对江梵一阵难以形容的感情。亲近、同情、怜爱?都有。

    后来,到了香雪海,看到了四面都是梅树的马驾山,看到了清朝巡抚宋荦题在崖壁上的“香雪海”三个字,就回来了。

    这次游览,看梅花竟成了次要的事了,留在两人记忆中的主要是互相那些喁喁的亲切话语,谈理想抱负,谈人生志趣,谈坎坷经历。

    江梵吐露了爱的要求,黎晓文没有表态。她有点矛盾。她确实喜欢江梵的才华和为人,包括江梵的仪表。她也同情江梵的身世和江梵的努力。但她感到田虹在爱江梵,她在这件事上,有一种宁可退让做出自我牺牲而不能攫取占有的想法,她很善良,觉得田虹对自己不错,自己不能伤害田虹的感情。她就不能不犹豫了。她产生了两种情绪:渴望和害怕。对从天降临的爱情感到害怕,又想亲昵地尝试一下这爱情中是否会有十分甘美的东西。她被这种复杂的心态所羁绊,当然,她并没有把心里的这些想法告诉江梵。她只是淡淡地说:“啊,我现在还不能考虑呢!……”

    从苏州出差五天归来,编辑部里不知从哪儿传出了一些小道消息,说江梵和黎晓文好像是在谈恋爱了。

    偏偏,从苏州回来以后的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早,江梵就请黎晓文给他当模特儿,由他画一张肖像。黎晓文既已答应了,只好在八点多钟就到社里江梵那小小的画室中坐下,由江梵给她画像。

    画像的时刻,是两人非常高兴的时刻。

    窗外的阳光射入画室,汇成一种闪烁的光圈与气氛投在黎晓文美丽的面部和身上。

    没有人干扰,一切静悄悄。江梵专心地画着,在调色板上调色,一边还同黎晓文谈着心:“我要画出您的自然和率真的风度,毫无矫饰;含蓄而具有内心深度的表情,朴素清新;还有那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

    他的话里充满了信心。

    黎晓文笑了,说:“哪来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词儿?难道你还真想完成一幅《蒙娜丽莎》?”

    江梵一本正经地点头:“是的!”他正在勾黎晓文的那只右手,说:“我想画一只最美的手!”

    《蒙娜丽莎》的右手,被誉为美术史上最美的一只手。

    黎晓文打趣地说:“我担心你别是一个中国的Titian!玩弄了绘肖像画的虚虚实实的艺术,将我当作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

    Titian(提香)是十六世纪意大利的名画家,他有巴结讨好国王的绝技。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是个丑八怪,但提香给他画肖像时,刻意为他隐丑。据说,与腓力二世订婚的英国公主,爱上了提香画的这张肖像,认为腓力二世长得很英武。

    黎晓文说起提香给腓力二世画像,引得江梵哈哈大笑了……

    突然,门“砰”地开了。田虹出现在门口,那娇柔的女声,含妒含嫉地说:“啊,这么高兴呀!”

    很显然,她为江梵星期天在替黎晓文画像感到意外,也感到不快。她那两只好看但是生气时露出凶光的眼睛里,像飞出一种看得见摸不着的火焰。

    不过,她立即使这种火焰消失了,眼光变得和善起来,笑着说:“你俩苏州之行玩得不错吧,没听到外边的嘁嘁喳喳吗?我在一味帮你们辟谣呢!”

    黎晓文纯粹出乎意外,田虹的话使她一怔一惊。

    江梵生气地说:“我历来不怕人说三道四!谁爱说什么就由他说什么。”

    田虹笑笑,看着江梵说:“我可不愿意被人家坏了名声。你不知道吧?也有人在扯我同你怎么怎么呢!你不在乎?我可在乎!我们还是三个人在一起玩吧!”

    她为什么这样说?江梵和黎晓文一时都还想不清楚。其实,田虹确实帮江梵和黎晓文在辟谣,她不喜欢给人一个印象:黎晓文和江梵在恋爱。她希望人们印象中是她和江梵在恋爱。这样,就便于她将黎晓文踢出去甩在一边了。所以,她说“也有人在扯我同你怎么怎么”,实际是她自己在放出风声。她对江梵说“你不在乎?我可在乎!”意思是说:人家既然在说我田虹同你江梵在恋爱,你江梵就要对此负责任!她说“我们还是三个人在一起玩吧”,这是要自己插入在江梵和黎晓文之间,努力将江梵夺过去。

    田虹心里加强了警惕性,从她那种女人特有的敏感上,她发现江梵和黎晓文由于苏州之行,突然关系密切起来了。画像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不,不单是画像,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情绪、态度,连一言一笑,看一眼,让一让,都明白地表露了不平凡的感情。

    田虹暗下决心,一定要先下手为强!在最短期间,用最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达到自己潜藏的目的。

    当天,她怅怅离去,但第二天,第三天,江梵在下班后给黎晓文画肖像画时,她都来了。呆呆地看着江梵画,像个参观者,也像个监视者和干涉者,一点也不怕破坏江梵的创作情绪。

    一个傍晚,田虹耐心地等到天黑以后,迟迟不肯离去。江梵怕黎晓文坐累了,说:“今天就画到这儿吧!”田虹就随黎晓文到三楼上她住的小房里去谈心。

    田虹东弯西绕十分亲热地同黎晓文说家常,也听黎晓文谈了苏州之行的一些情况。在有意无意之间,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了,大意不外是:“晓文,你看不出来吗?我对江梵,江梵对我,都是早已心有默契的了。没有他,我简直无法生活。你在这件事上可要支持我啊!我本来曾经想帮你介绍江梵的!但后来,我发现你对他没什么兴趣,他对你,也不像对我亲热。爱情这东西,神秘得很,勉强是不行的。靠别人搭桥也不行。现在一切全靠你支持我了!……”

    黎晓文觉得无话可以对答,田虹说的话并不合乎事实。但田虹坦率地提出:“你在这方面可要支持我啊!”那还能怎么办?

    她觉得田虹好像在用一种手段,封上了她的嘴,又强迫着她按照田虹的意思去做违心的事。

    黎晓文有点伤心。第二天,当江梵在画室等待她去续画时,她没有去。她独自外出散步去了。

    江梵走出画室,在附近碰到打扮得比平时更加娇艳的田虹。田虹热情地说:“走,江梵,到我那里去!今晚,我会使你非常非常高兴的!”

    江梵情绪不佳地问:“什么事能使我非常非常高兴?”

    “跟我走就知道了。那里,有一个美丽的女神在等待你!”

    江梵想不到田虹说的“美丽的女神”是她自己,还以为田虹说的是黎晓文,暗想:原来晓文被田虹邀到家里去啦!怪不得未到画室里来。江梵带着一种渴望见到黎晓文的神秘心理,随田虹去到她的家里。

    田虹的父母都不在家,田虹笑着说:“今夜我们可以完全自由!老头不回来,我妈又出差了。”桌上,摆设着丰盛的小吃和美酒,但江梵不见黎晓文。

    江梵关切地问:“晓文呢?你不是说晓文在这里的吗?”

    “我说的是女神!”田虹迷人地笑着为他斟酒,“过一会儿,你会看到美丽的女神的!”

    她强迫江梵喝酒。让录音机上放出了缠绵悱恻的广东音乐。她突然说:“江梵,晓文告诉我,她不可能爱你!她决定拒绝你的追求!”

    江梵感到像晴天霹雳,愕然问:“为什么?”

    “她是个怪人!你爱她是不会幸福的!她不可能像我这样爱你!”

    江梵将信将疑,一种失去黎晓文的愤激之情立塞胸臆,他端起酒杯,一杯一杯地饮着闷酒。

    音乐浓,酒也浓,田虹的温柔与媚笑更浓。……当田虹发现江梵脸色变红,神经摇荡的时候,她换上一张四步舞的唱片,走过去要江梵陪她跳舞。

    悠扬的乐声,摇晃着的身子,倾斜的舞步。田虹贴在江梵耳边轻声说:“难道你没有看到美丽的女神在你面前吗?”

    江梵不该喝那么多的酒!他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诱惑,电灯“咔”地关上了,一片漆黑!

    田虹娇媚地在说:“不准别人看到我们!你属于我!我属于你……”

    【第七章】

    婚后,白林莽是第一夜独自一人孤单地留在新建成的舒适的小“家”里。

    昨夜,尽管他同黎晓文没有说话,黎晓文还实实在在躺在他身旁。他可以清晰地听到她轻微的叹息声和依稀感到她的体温。

    可是,今夜,她走了!

    黎晓文似乎就是喜欢朦胧。那晚,她问他:“你知道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的故事吗?”

    “不知道!你讲给我听吧!”

    “有一个小孩,生长在一个金阁寺旁,小时候便听大人讲金阁寺的故事。后来懂事了,天天看那金阁寺。上学以后,天天路过金阁寺。长大了,进金阁寺做了和尚,看见了金阁寺里种种事情,有些是很不好的事情。一夜,他放火烧了金阁寺。然后,跑到山顶上,看着金阁寺被火燃烧,那就是他心目中永远保持着美丽的金阁寺……”

    “啊,这故事是什么意思?要说明什么?”

    “何必说呢?需要你自己去想,自己去体会。”

    “是吗?……”他觉得她就是喜欢朦胧。许多事不喜欢讲得太明白,好像无须讲明白才够味儿。

    白林莽随身躺在床上,关上了电灯,闭上了眼,在黑暗中,有一种像沉浸在海底里的那种奇怪的感觉。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头脑里老是在想:她出走到哪里去了呢?她会不会去自杀?我应不应该出去找找她?难道我错了吗?

    什么结论都没有想出来。白林莽烦躁地又拉开了台灯,让绿色灯罩的台灯那幽幽柔和的光辉洒满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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