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莽看着她两只可以吸人魂魄的眼睛,叹口气,说:“你好像很不愉快,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夏冰幽幽地叹一口气,用美丽的眼睛瞅着白林莽说:“你看出来了吗?”
白林莽点点头,他确实从她两只会说话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悲愁、孤单、彷徨与痛苦。
夏冰突然点起一支香烟,吐着烟雾,说:“我苦闷极了!我是出来找快乐来的……”
不识相的侍者,穿着洁白的上衣来给白林莽摆上了一副碗筷,问白林莽吃些什么,打断了夏冰的话。白林莽刚接过侍者手中的菜单,夏冰已经给他做主了,说:“我已经点好了两个菜,不吃饭,只喝点葡萄酒。我看,你也这样。天热,你加一个菜,也来杯葡萄酒吧!”
白林莽说:“好好好,那——”他看着菜单,“我点一个炒海螺片吧!”菜单上的菜价都很高,他点的是一个贵菜。
夏冰说:“可以!同我的菜不重复!今天,我请客,我点了一个炒虾仁,还有一个清蒸黄鱼。”
“这儿你常来?”
“不是万元户,哪能常来?这种地方是敲人竹杠的,我慕名已久,今天是头回来!”
侍者恭敬地取回菜单回身走了。白林莽看着夏冰说:“你继续说吧!”
天风海涛般的古琴乐声轻轻在空气中飘荡。附近座位都空着。远处有几对年轻的情侣在谈悄悄话,也有一对老年的西欧人模样的旅游者在喝啤酒、吃菜,拿着筷子沉重得就像拿着老虎钳似的。
夏冰又郁郁叹口气说:“唉,有些事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有人造我的谣,散布了我许多桃色新闻,仿佛我只要往那里一坐,男人就会蜜蜂似的叮上来。其实不然,我在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先喝冷饮后点菜,并没有人主动来同我搭讪的。现在碰到你,还是我主动请你坐下的。可见,一个女人真要想找个男人消愁解闷寻求快乐也并不容易。”
她似乎有点反常。白林莽听她说了这样大胆坦率的话,心中暗暗吃惊,猜测:她一定遇到什么非常不幸的事了,所以才这样颓丧苦恼出来寻求快乐的。给她这一说,又看到她满脸凄恻,白林莽反倒感到自己心头的块垒消散些了,压得不那么沉重了!也叹了一口气,劝解而又自慰地说:“冰冰,你那是危险的想法,不该有这种念头的。你跟朱颂平不是挺幸福的,对吗?”
夏冰苦笑笑:“幸福?我想寻找,但从未找到!你能给我吗?”
白林莽一刹那间,很想在感情的波涛中无顾忌地遨游,皱皱眉,吸着可口可乐。那种带药味的饮料,倒很爽口提神。听了夏冰的话,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黎晓文。
婚后有一次,他和黎晓文一起喝可口可乐。黎晓文叹口气说:“唉,我们这个国家,能像我们过这种生活的人有多少?就是我们的收入也不够天天大喝可口可乐呀!引进技术,引进迫切需要的东西,我双手赞成,但大量引进食品,引进这种可口可乐、百事可乐,我就想不通了!我们的外汇为什么要用在这种东西上!我喝过四川的天府可乐,青岛的崂山可乐,都不错嘛!听说,现在连做这种饮料罐的原材料我们还制不成,都得靠进口。如果引进制造原材料的机器设备和技术,自己生产饮料,那岂不更好!”
说这话时,黎晓文那种忧国忧民的表情洋溢在脸上……
白林莽听到夏冰的话,神经末梢像被刺了一下,拉回远去的思绪,答:“你希望我给你什么样的幸福呢?你应当知道,我现在非常不幸,也许比你要不幸得多,正因为不幸,我太痛苦了,我今天也是出来解闷寻求快乐的!”
夏冰媚丽的眼睛突然好像放光了,说:“啊,你也遇到不幸的事了?”她要求道,“白白,讲一讲吧!告诉我吧!什么事?”
白林莽如实地将自己遇到的苦恼一五一十地讲给夏冰听。人在苦闷到极点的时候,是十分希望有人倾听他倾诉自己的不幸的。白林莽一枝一瓣地讲,看着夏冰专心地谛听。
侍者端盘子来上菜,并送来了两只盛满鲜红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
“碰杯!祝你快乐!”夏冰举起了酒杯。
“祝你快乐!”白林莽同她轻轻碰杯。
他们边吃边谈。菜的滋味很鲜,红色的酒很甜。
听白林莽谈完了同黎晓文之间发生的苦恼,夏冰忽然变得沉静庄重了。先是用筷子一只一只夹着虾仁吃,接着就又举起杯来,像背诵台词般地说:“强烈的私有观念,往往使男女的关系中含有互相‘占有’的心理。当个人主义发展到了顶点的时候,如果要求‘绝对占有’的欲念不得满足,于是冲突爆发,双方便会产生敌视和疑惧的心情……”
白林莽听着夏冰像朗诵似的说着,好像觉得她的话是指着他同黎晓文的事来的,马上辩解地说:“不,冰冰,别以为我这是个人主义发展到了顶点。我的观点是:人就是人,而大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同人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如果为维持一种婚姻而维持,其中抽掉了爱和信任,使婚姻变成了一场漫长的逆来顺受与同床异梦,那就使人再也不能忍受了。”
夏冰当然是听到他说这些话的,但表情上似乎根本没有接受他说的这些,好像朗诵台词地又说:“我认为,借着温和与耐心,借着一种寻求安定的要求,你该寻求对于你们双方都蒙受益处的事物,只有考虑到自己,更考虑到对方,才有可能会建立起一个快乐美满的家庭。”
白林莽夹着海螺片吃。炒的海螺片火候过了,又是冰箱货,不但老,而且没有鲜味。他忽然觉得夏冰这番话倒很有见地,心想:我是否考虑自己太多,而考虑黎晓文太少呢?我是否在做一种并非对双方都有益处而是对双方都有害处的事呢?……这样想着,他的眉心纠结起来了。
夏冰忽然好像从怔忡中醒来似的,脸上变了一副表情,卖弄地笑着问:“白白,你看我美丽吗?”
白林莽想:她问这是什么意思?他感到夏冰今天很反常,与以前每次见面都不同。今天似乎一直是在挑逗着,难道她真是随意放荡,想寻欢作乐?
白林莽不能不承认夏冰确实是很美丽的。他点点头说:“当然,你很美!不仅美,你很有魅力!”
他对夏冰这种隐含的挑逗与放任,有一种想入非非,也有一种矛盾的感情。他虽然苦闷,也想寻寻刺激与欢乐,但不是想出来风流的。一方面是有一点遗憾,他不喜欢一个女人这样浪漫;但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对方确实美得醉人,而今天这种苦闷到极点的情绪下,他忽然觉得很愿意同夏冰接近。唉,大家都苦恼,大家都需要找点快乐,如果能互相都使对方排除、驱散一点痛苦,有什么不好呢?
放在平时,也许白林莽会摇摇头,对她这种大胆的挑逗与放任进行规劝,说:“冰冰,你今天有点两样!让我保持着过去对你的美好印象吧!酒,你就别再喝了!我本来想对你谈谈我的苦闷,让你劝解劝解我,帮我出出主意的,但现在,我感到,需要劝解的反而是你,再吃点菜,我们就走吧!”
但,现在,白林莽没有这样说。在感情面前,理智常常是会战败的。他感到精神空虚却想在夏冰那里得到些什么来填充了!他喝了一点酒,脸微微发红,反倒凝睇着夏冰的眼睛和嘴唇,那眼睛像深不可测的两汪温泉,那富有诱惑力的嘴唇为什么这样像黎晓文的嘴唇?
白林莽觉得自己是在将一种脉脉的感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情通过眼睛在传送给对方。
这样沉默了一会,忽然夏冰笑笑,笑得很特别,使人猜不透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一口喝干了高脚玻璃杯里的红葡萄酒,说:“走吧,白白,到我家里去坐坐!我要好好跟你谈谈。还要给你看封信,我的雅马哈在门口,我带着你去。”
她指指身边的一张椅子,这时白林莽才注意到有一只红色头盔放在夏冰身边的椅子上。
这个平时爱骑着雅马哈到制片厂去上班的时髦电影演员,此刻她的邀请使白林莽没有一点抗拒能力。
见白林莽没有回答,夏冰笑了,说:“怎么?以为我醉了?以为我是个风流人物,不敢去?”她咯咯笑了,笑得十分洒脱,说,“跟我去吧!哈哈,不要紧的!”
【第八章】
《东方瑰宝》杂志社是在一幢大楼的三楼上,一共是六大间办公室及会议室。
黎晓文离开白林莽后,同杂志社的领导谈了自己的情况,住在杂志社编辑部的一间办公室里。
一起做编辑的好友叶娜是个离婚已经三年的女人,心地挺好,对她亲热。比她大六岁,待她像个大姐姐似的,叶娜兼管《爱之桥》那一栏,就是叶娜硬劝黎晓文写了征婚启事放在《爱之桥》里发表的。叶娜同出版社里的人有熟识的,她听到田虹又在散布白林莽如何进行调查等等的“新闻”,往黎晓文身上抹黑。她同情黎晓文,劝黎晓文到自己家里去住。
黎晓文怎么也不愿意,好在天热,生活可以简单化,晚上睡大沙发,用一床带来的毛巾被一盖就行。办公室里风扇、热水瓶等等的一应俱全,用自来水也很方便。她明知这样住着不是一个办法,但又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来。
黎晓文做了两种打算:一种是白林莽会回心转意,来看望她,“请”她回去,披肝沥胆地向她道歉。她想:我实际上对他并无隐瞒,我告诉过他我离过婚。我对他更没有虚伪,我确实全心全意地爱他。爱,只能用爱来换,用调查等等手段是只有换来恨而得不到爱的。如果他回心转意了,她就会感动得将过去的事全部告诉他。那些事本来并不是见不得人的。只是她的个性是如此,既然不愿触及,不愿旧事重提,就反感人来揭她的伤疤!既然有约在先,那就应当遵守约定。怎么能一点信义不讲?何况,她从心里面厌恶那种自私的大男子汉作风,那种丧失信任未经她同意就在秘密进行“调查”自己妻子的“隐私”的做法。你既然不信任我,你既然要调查,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我的!她希望的是有平等的爱。这是一种夹了大男子主义同女权思想的冲突。
黎晓文的另一种打算是:白林莽不会回心转意了!那样,就让这场婚事变成再一场玩笑吧!把它结束埋葬掉吧!如果上海能住得下去,就继续在上海工作、生活,实在从感情和生活上都觉得不可逗留了,那么,就设法调回四川去。她早已向往成都那个四季常绿、春天有花会、过年有灯会,古老建筑和现代化布局杂陈的城市了!望江楼畔的薛涛井,武侯祠里的刘备墓,浣花溪旁的杜甫草堂……梦中有时她也向往。那么,像一只铩羽的小鸟飞回家乡去吧!当然,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凄凉酸楚的。
叶娜热情地来陪她谈心,劝她、安慰她,还特地一次再次烧了可口的菜来送给她吃。
叶娜离婚后,带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回到父母身边住。那男的是宝山钢铁公司的一个技术人员,离婚不到一年,就重新又结婚了。
叶娜对离婚是有遗憾的,劝黎晓文说:“婚姻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忍耐!当初,我和他如果都肯忍耐一下,也许就不会离婚了。现在,苦了的是孩子!听说他重新结婚后也不如意,仍常常吵架。有句外国谚语说:‘婚前睁大眼睛,婚后半睁半闭。’看来,也不是毫无道理。你就忍一忍,耐心对待吧!”
听叶娜说,她同男的离婚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由于双方性格不太相同,工作都忙。起先由于家务的负担等等,常常计较。那个男的,不爱干家务,接着有了孩子,麻烦更多。偏偏叶娜为了孩子十分辛苦的时候,又风闻男人与一个女同事来往密切,一同逛过大街、看过电影,龃龉遂起。男的说“冤枉”,叶娜不相信,终于发展到不可开交,上了法庭。据后来了解,男的确实没有那种暧昧的事,那当然算是一场误会了!
黎晓文对叶娜“现身说法”的劝告并不以为然。她认为:正常的婚姻,必须两人之间有爱情,有信任。没有爱情和信任,靠忍耐有什么用呢?何况,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总是受理智支配的。黎晓文同牟远的离婚就是因为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才离的……
当然,黎晓文没有把心里想的这些坦率对叶娜讲。她不愿再伤叶娜的心,叶娜对她的劝解纯属一片好心。她记得有个法国的思想家说过一句话:“互相研究了三周,相爱了三个月,吵架了三年,彼此忍耐了三十年——然后,轮到孩子们来重复同样的事,这叫作结婚。”这话说得既俏皮又尖刻,意思不外是说婚姻实际总是痛苦的。相爱的时间很短,吵闹与忍耐的时间则很长,需要付出很大的耐心。只是黎晓文总觉得这种话片面性也很大,世界上婚姻圆满的也很多。当一对夫妇志同道合、互相信任,互相都有高尚的道德,都有各自承担的责任感,男女关系之外还有崇高的友谊,常常都是能幸福的,都是能白头到老的,这同将“和好”纯粹归之于能不能忍耐有什么相同之处呢?
叶娜又絮絮叨叨讲了一通:“唉,夫妻之间,不要像赛排球似的你来我去一定要决胜负。你胜了又怎样?他胜了又怎样?你在家里是个‘铁榔头’又怎样……”
最后,叶娜回家去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留下了黎晓文。她坐在自己那张办公桌上,开了台灯,随手拿起一张当天的报纸来看,但心事浩茫,看着报感到无聊,放下报,又呆呆地望着窗外那已经暗下来的苍穹,神思天马行空般地飞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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