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莽耐心听江梵解释,他不能说不理解一个画家绘制艺术品的剖析,但感到不能满足,心里想:世界上打着纯洁幌子的事每每并不纯洁!……终于,打断江梵的话说:“你对她的评价很高,但是,这跟我了解到的并不完全一致!”
江梵点头:“是呀!一场‘文革’,虽然过去十年了,很多人都懂得‘谣言千遍成真理’的道理。现在加强法制了!但造谣诬蔑这类事还多得很。用的方法技巧一点、策略一点,也不犯法。很难叫被毁谤者追究他们的责任。我来,不是为撇清我自己来的。我只是觉得你们应当过得幸福。黎晓文是无辜的,我很怕莎士比亚《奥赛罗》中‘雅古’那样的一类人物出现,害得一对令人羡慕的爱侣分离。”
白林莽笑笑,说:“我看黎晓文决不是无辜的苔丝德蒙娜,我也不像奥赛罗。我总觉得天下事,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他的态度有点拒江梵于千里之外。
江梵摇头,说:“不,在现实生活中,总有那么一种人,喜欢无中生有,俗话称为‘舌头长’,爱拨弄是非。遇到头脑清醒的人不一定奏效,而听到风就是雨的人,就容易受骗上当了。比如男女关系这种事吧,常常不是一下子就能查清的,被‘舌头’压死的人还是有的。不能不警惕!”
白林莽也摇摇头,说:“那真奇怪!如果黎晓文纯粹是冤枉的,她那天在画展上可以反驳,也可以向我明说嘛!她何必守口如瓶,更何必出走呢?她像现在这样做,不适足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江梵叹口气,说:“是呀!我如果遇到她,我是会劝她这样做的。但你应当理解她!在这些事上,造成了她极大的痛苦,精神心灵受到严重伤害,她必然是不愿触及过去的。您何必偏要去戳她那早先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坎呢?再说,她的性格你应当明白,她是一个清高孤洁的人,不屑与低层次的人泼妇骂街式地吵闹。在一些外国,一个无故辱骂别人的人,只要对方提出控告,就要受到法律的惩处。在我们这种社会主义国家中,论理也该这样,但法制尚不完善,‘文革’的遗风尚阴魂不散。无辜受到诽谤的人,常常只能默默背着‘黑锅’,忍气吞声。社会上还没有形成敢于与‘精神伤害’做斗争的风气。黎晓文是个有教养的人,那么地善良。你没看过日本电视片《阿信》吗?阿信的那个帮助她摆地摊的朋友阿健,两人并没有任何不正当的瓜葛。她是纯洁的。可是阿健的妻子来大骂并动手殴打时,阿信既不回骂也不回打,她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东京回她的老家去了……”
白林莽皱眉思索起来。他不能不承认江梵说得有些道理。同黎晓文婚前的热恋与婚后的甜蜜相处,使他回味无穷。他一方面对黎晓文怀疑责怪,要调查她的隐私,一方面却又愁肠百结剪不断的情思绵绵。他直率地说:“你的意思,是说你同她之间,完全是纯洁的?”
江梵肯定地点头,态度那么坚决、真诚,说:“是的!我想,你应当完全相信她,也相信我!”
“她为什么会同牟远结婚呢?为什么结了婚很快又离婚了呢?”
江梵轻轻叹了口气说:“事实上,从我与田虹结婚后,同她之间就没有接近了。在我,是觉得对她有愧,而且心中懊悔;在她,是有意回避我。后来,她结婚了,当然更不可能接近,互相都避免。田虹又是那么个多妒的女人!她总是无理取闹,说我还爱着黎晓文,就老是无端端地骂黎晓文勾引我。她是个什么秽语都说得出口的女人!我在想:黎晓文匆匆结婚,也许同这也有关系。可是,不幸得很,她很快又离婚了。我知道以后,很难过。她不久就调离出版社到杂志社去了。有一天,在路上,我遇到了她。我同她站着谈了一会,表示我对她的婚姻不幸而难过,向她致歉,并祝她振作起来。谁知,偏巧遇到田虹走过来,这就不得了啦!田虹在街上大庭广众之间就大吵大闹,骂得不堪入耳。回去后又大吵大闹。从此,家无宁日,她总是无中生有地污蔑黎晓文。这次画展,我拿出了《望美人兮天一方》和《纯洁》,就像火上泼油!其他的事你也大致知道了!”
白林莽叹了一口气,他认为江梵的话不像是编造的。从画家的谈吐中,他感到这是个比较诚实的人,可惜他不能全相信他。他对江梵的了解毕竟太少了。他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一切让事实来说话吧!我现在对听到的一切,都很难做出判断,更无法就下结论!”
江梵点头说:“是啊,我也不奢望我的话一下子使您完全相信。我来的目的不是想说我如何如何,我是想告诉你:黎晓文确实是一个非常值得您爱的人。您同她的结合是应当十分幸福的。我希望您牢牢把握这种幸福,好好体谅她了解她。有许多使得家庭间感情发生恶化的原因,本不起因于谁不爱谁,只是起源于无端的猜忌,不能谅解,又未能好好地处理这种矛盾,于是误会加深,疙瘩越结越紧,无法解决了!”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说,“我要说的话基本都说了。我要走了!如果说,您目前苦恼有哪些是属于我给您造成的,我向您致歉,请您原谅!”
说着,他迈步走到门边。
白林莽也不留他,将江梵送出了门,点头告别,双方谁也没有想伸手握一握的愿望。关上门后,听到江梵的脚步声下楼了,白林莽在房里踱起步来。
在爱情的沙场上,我为什么成了这么一个败阵之将……
他一向有点自信,可又有点优柔寡断。现在,心里更乱了,像一团乱麻找不出个头绪来。忽然想到刚才该问一问江梵:黎晓文住在哪里?人在什么地方?可惜,一时竟忘了问。当然,这也不要紧,真想了解,可以打电话到出版社找江梵再问的嘛!再说,打电话到《东方瑰宝》杂志社也可打听到的嘛!现在,白林莽并不觉得有知道的必要。知道了,不去把她找回来,反倒好像于心不忍。去把她找回来,则又心有芥蒂。向她道歉求她回来,似乎还无必要。何况,思想上的不痛快与种种疑惑,尚未得到妥善解决,就是把她请回来了,也是不会愉快的……
这一想,他倒觉得他和黎晓文双方现在都暂时分开,未始不是一种暂时解决矛盾的方法了!
莎士比亚有过一句名言的嘛:“爱,和炭相同。烧起来,得想办法叫它冷却。让它任意燃着,那就要把一颗心烧焦。”
他同黎晓文之间,现在的矛盾,说到底也还是由于爱造成的呀!如今,不能再在已经燃烧着的心上加热了!让它冷却一下吧!双方拉开距离,做一下冷处理,也许是比较合适的……
事情已经越办越尴尬了!情绪也已经越来越低落了。许多复杂的问题还并未能水落石出。田虹说黎晓文是个坏女人,江梵却说她是个好女性,纯洁、清高……调查的结果是没有结论的。白林莽更痛苦了!创作的思维是冻结了、枯竭了!搅得地覆天翻了!女人造成的烦恼竟会这样严重!
如果说,江梵没有来之前,他觉得自己想爆炸的话,那此刻他简直想自杀。也不明白这种没出息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反正痛苦得不想活了,满腔真情感到无所寄托。想哭,没有眼泪;想高声大叫,自己又没有发狂。苦闷与烦恼想发泄,他忽然感到想寻找刺激,在这寂寞的、处处留有黎晓文痕迹的家里,他忍受不了。他决定找个地方,独自去喝点烈性酒,让那种平时他并不喜欢的辛辣的液体同他体内储藏郁结着的烈火汇合在一起,求得那种火辣辣的凤凰涅似的升华。
他写小说时,写过那种醉鬼喝酒买醉的场景。但那只是凭自己的想象。现在,他却渴望自己真的从“买醉”中,能得到几许解脱。
他看看手表,离午饭时间已经快近了。他去五斗橱上开了抽屉。那里放着全部本月家用的钱和他新收到的一笔刊物给的稿费。他才发现:黎晓文走的时候,这些钱她动也没有动。这个倔强清高的女人哟!这倒使他产生了一点难以形容的爱怜和不忍。他取了一厚叠钞票,装在兜里,决定出外找个地方“买醉”。
到哪里去呢?
白林莽决定到靠近郊区的那家新开张的第一流餐厅——海滨故居去。
前不久,他听一位文艺界的朋友说起:这家新开的海滨故居,是家以经营海鲜菜肴为主的高档山东风味餐厅。
当到处掀起一股“洋”风时,这家海滨故居却独辟蹊径,装饰成一座具有中国民族文化情趣的海边乡村式的馆店。这就深受中外顾客的好评。
在海滨故居里,可以饮酒,可以吃饭,可以喝茶和饮料,听播放中国民间乐曲……
白林莽本来曾同黎晓文约定,拣哪一天,两人同到海滨故居去欣赏欣赏山东海边乡村的风味。黎晓文还说过:“早在二十年代时,著名女作家庐隐写过一篇名作《海滨故人》。这个海滨故居的名字,不知是不是从那儿来的?……”现在,白林莽心里烦闷,真想离开这喧嚣、吵闹的市区尘寰,到海边上去看看蓝色的大海、辽阔的天空……真的海当然见不到的,那么,到海滨故居去吧!也许那种布置出来的海边乡村风景,会给人一些美的和舒畅的享受……
他到了海滨故居,有点失望。
虽然,餐厅门拱的造型,像破浪前进的两条并行的海船船首,迎街的四扇落地窗户,像四座以海草漫顶的渔村茅屋,但看不到大海,总是心里压抑。餐厅里的人不算太多,有空的桌位。从四壁的布置来看,窗帘是用山东蓝印花布制成的。窗玻璃上贴着的都是民间剪纸。墙上没有名人字画,悬挂的是潍坊风筝、沂蒙山的民间泥塑……每张餐桌上方的天花板下,分别垂着串串料器葡萄和葫芦。吊灯的灯罩是用胶东渔民戴的六边形斗笠组合成的,一种渔家风味确实扑面而来。录音机里正在播放一支古琴曲,声声弦响,余音袅袅,令人有一种无风海涛的感觉。
有空调冷气,凉津津的,白林莽掏出白手绢拭去在外边太阳下晒出来的汗水,正在打算找一个既安静通风又在角落里隐蔽处的空位,忽然听到一个银铃似的悦耳的女声在招呼他:“喂!——”
白林莽猛地回过头来,想不到见到的是她!她吸着烟,手执香烟和吐着烟圈的姿势很好看。他带着兴奋地说:“啊,夏冰!是你啊!你一个人在这里?……”
夏冰笑笑,甩掉香烟,拿着手里罐装的可口可乐将吸管含在嘴里。
她本来就长得白皙,今天打扮得十分俏丽:穿一件凉爽的红、白、蓝三色镶嵌的骑士式白上衣,下边是条雪白的超短裙。涂了淡淡的口红,显得更加容光焕发,那潇洒多姿的一头乌发,发射出光彩。她是坐在那里,如果站起来,一定更加美。因为她的身材是高高的,该细的腰部细,该宽的肩膀宽,该隆起的胸部隆起,苗条而丰满,充满青春气息,任何无生命的艺术品同她相比都要逊色。这样的女人,谁看到了都会感到是一种美的享受,她没有说话,但用左手指指自己身旁的座位,示意白林莽坐下。
她的手指像有魔法,白林莽立刻不由自主地坐下了,自嘲地幽默着说:“夏天,坐在冰冰的身边真凉快!”
白林莽同夏冰是两年前在电影制片厂的一次春节宴会上认识的。那时,制片厂招待宴请一些剧作者和外请演员,白林莽正在给修改一个电影剧本,所以受邀了,夏冰则是作为外厂的几个女演员的陪客参加宴会的。他们坐在一桌,就认识了,当天谈得挺高兴。夏冰玩笑地叫他“白白”,故意把“白白”念成英语里的“bye-bye”,白林莽则叫她“冰冰”。
那天,夏冰半真半假地笑着说:“白白,你能为我专门写一个适合我演的剧本吗?”
白林莽也半真半假笑着说:“可以!因为优秀的演员是能演各种不同的角色的。所以不管什么剧本都能适合他演!”
夏冰咯咯笑了,说:“可惜我不是优秀演员呀!有些剧本我就演不了。”
但实际上,夏冰这两年拍了三部片子,有一部还是主演,在观众中挺走红的。她主演的这部《绿色的冬天》就是白林莽专为她写的本子。所以两人交往不少。说实话,白林莽对夏冰印象很好,可惜迟了一步,认识之前,夏冰已经结了婚。
夏冰找的爱人名叫朱颂平,比她大七岁,是个管理科学研究者,去年底到美国考察,已经半年多了。演员一红,谣言就起,朱颂平出国后,白林莽就听电影圈子里的人传说夏冰是位“风流人物”,同《绿色的冬天》那部片子里的男主角如何如何。白林莽也懒得多管闲事,听了也就算了。早些时日,听说夏冰又接了一部新片的任务,到青岛拍外景去了。没想到今天却碰巧在这里遇到她!
白林莽问:“冰冰,你一人在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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