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老工人发现“呼吁”不起大的作用,气恼地又躺下去了,仍旧“咳咳”地咳嗽着。空气里少了画家的一支烟,可是两个采购员的两支烟仍在大量制造烟幕,盛气凌人的烟蒂飘起缕缕青烟。我忍不住了!一个医生的责任感使我张口了。我对黑胖子和尖下颏说:“那位老人有气管炎,怕烟呛!你两位就别抽烟了吧!吸烟,对身体有害!……”没料到,黑胖子狠狠瞪我一眼,似是怪我多管闲事,恶作剧地两指夹着香烟在空中晃动,说:“小弟抽烟用不着您老兄花钱,别心疼!”尖下颏在一边“嘻嘻”笑了。我说:“我是医生!一口烟能喷出四十亿粒微尘,许多化合物都是健康的敌人,特别是尼古丁……”黑胖子不让我说完,喷出一口浓烟,像个舞台上的小丑似的,用两只卫生球眼睛瞪着我笑笑:“气管炎我也有!我吸烟能治气管炎!”这显然是恶意笑谑。那尖下颏在一边哈哈笑着助威,半冷不凉地说:“对对,气管炎就得这么治!”说着,故意朝天喷了一口浓烟。
我本想告诉他们:“烟中含有尼古丁,能使毛细血管血流变慢,血球堆积,并能加重动脉硬化和冠心病的恶化。纸烟中的烟焦油在燃烧时有一种叫钋210的微量元素,经汽化后,可以聚集在吸烟者的肺中,发出放射线而致癌,烟中其他有害物质与肺癌也有直接关系……”可是说不出口了。我只能忍受着烟熏和气恼,涨红着脸,看着窗外黝黑的夜色,听着火车“咔嚓咔嚓”地前进。听着两个采购员以胜利者的姿态抽烟、聊天。
车身有时急剧摇晃。我们这六个人之间的气氛很不谐调。这时,只见那个嘴上像有一把锁始终默不作声的京剧团的青年演员忽然开口了!他眉眼间仍是微微含着笑意,忽然皱着鼻子深呼吸了一下,像是品尝烟味,对黑胖子和尖下颏馋涎欲滴地说:“唉!真香啊!你们抽烟,我在这儿瘾得慌,真憋不住了!真想也抽一支啊!”
黑胖子找到知音了,示威地瞅我一眼,从蓝涤卡上装的兜里掏出一包凤凰来,嘴里叼着烟,将一包凤凰递过去,说:“抽一支吧!咱不信邪!”
谁知,青年演员叹了一口气,表情像老了十年,摇摇头,脸露忧戚,说:“谢谢,我真想抽啊!可是,不能抽啦!”
“怎么呢?”尖下颏好奇地问,大口喷着烟。
青年演员摇摇头,似不肯说,又似不愿说。
黑胖子好奇心更强了:“老弟,你?”
青年演员又“唉”地叹了一口气,满脸凄凉,使人同情。他一口一声出人意外地说:“我抽了好几年香烟,如今得了病了!”
黑胖子打破砂缸问(纹)到底:“什么病呀?”
“唉!……”青年演员似不堪回首。
“气管炎?”尖下颏问。
“唉!癌!”青年演员摇着头,伤心夹着悔意,脸上凄恻。
“癌?”中年画家嚷出声来。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愣住了。虽未出声,人人有谈虎色变之嫌。
尖下颏脸上表情紧张:“你年纪这么轻!什么癌?”
青年演员声音里带着唏嘘:“肺癌!”眼圈红红的似要落泪。
我从医学角度心里明白:年轻人因为吸烟得肺癌的也并不少。我心里也不禁叹息。
大家默然无声,只有退休老工人轻轻咳嗽。青年演员脸上充满了忏悔的颜色:“只怪我太爱抽烟了呀!你们一天抽多少?两三包吧?”他脸上带着询问的神态问黑胖子和尖下颏。黑胖子和尖下颏已经不能回答了。两个刚才还神气活现的活跃分子一下子像一人挨了当头一棍,给打闷了。
青年演员长叹了一口气:“唉!那时谁劝我少抽一支我都不听!我是不信抽烟有那么大害处的!可谁知……唉!”
我看到:黑胖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长嘘了一声,不声不响地把吸剩的半支烟扔在地上,用皮鞋踩灭了!尖下颏也下意识地将烟蒂用食指和拇指掐灭了。青年演员仍在自言自语:“唉!谁不相信科学那是不行的啊!……”他打着呵欠,恢复了平静,彬彬有礼、满怀歉意地对两个采购员说:“对不起,我扫了您的兴了!……”他似乎疲倦了,伸着懒腰爬上了他的铺位,叹一口气,侧身睡了,在周围留下了一片凄凉的气氛,静了很久很久。
乘务员来通知快要熄灯了,要旅客安静就寝。画家爬上了他的中铺,我也爬上了我的上铺。遥远的地方,有列车的汽笛声。窗外,雪仍在无声地降落。退休老工人仍偶尔咳嗽,两个采购员也不再抽烟了,躺在下铺上很快就发出了鼾声,我望望对面中铺上睡的那位青年演员,他好像已经安静入睡。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他有癌症,心里涌起很深的同情……
火车轰隆轰隆……第二天清晨,毛茸茸的白雪还在飞舞飘落。火车到达徐州,两个采购员下车了。我也起来了。见那位青年演员也早起来了。我们同坐在昨晚尖下颏睡的那张下铺上。曙光透过车窗射进来,照得他那双黑黑的眼睛格外好看。一种医生的工作习惯和责任感促使我对他关切地说:“我是一个医生,这几年正在攻研肺癌,我想,也许能帮助你些什么。”
谁知,竟又出我意外,他诚实地笑着说:“哦?哈哈,我没有癌症!”
“没有?”
“是呀!”
“昨晚你……”
“呵!”他笑出声了,幽默地说,“那是我的即兴表演!”见我莫名其妙,他说,“为了让那两个不讲公德而又不听劝告的人停止吸烟,我只好用自己的特殊方式那么做了。呵呵,你知道,我是一个——演员!”
“你骗了他们!”我恍然大悟。只是在这时,我才从他那年轻明亮的眼神里感到那么一点儿的调皮的神态。
他爽朗地笑着摇头:“怎么说呢?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他们,我是一个——演员!再说,我说的也都是真话,吸烟致癌,应当大力宣传!”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说:“我是一个医生,我无法用正确的理论叫他们停止吸烟,你的即兴演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了。”
他也咧嘴笑了,黑眼睛发亮,目光中似有热情的火焰在燃烧,说:“我只不过是用了艺术的感染力。这也许就是尽管有了种种科学却无论如何也少不了文学艺术的理由吧!”
我问他:“你在舞台上是演什么的?生?旦?净?……”
他又笑吟吟了,笑得那么坦率、明朗,说:“丑!”
我惊讶地说:“哦,丑!丑角!”
“对!丑角!”他仍旧开朗地笑,“我可以在舞台上演丑角,却不喜欢自己在生活中演丑角!我厌恶那些生活中的丑角,就像昨晚那两位。可是,细细想想,我在他们面前的表演,演的仍是一个丑角……”他摇头,虽然在笑,却有些感慨。
我忍不住高声说:“不,你昨晚演的不是丑角!你演的是一个可爱的正面角色……”
话没有说完,听见对面中铺上睡着的那位中年画家扬起脸甩着一头黑发说:“对!你有一颗高尚、文明的心!”看来,他早把我同演员的谈话全听去了。
这时,上铺上的白发退休老工人伸出了半个身子,也说话了:“年轻人,谢谢你!昨晚亏得你哪!”
“牡丹圣手”和他的儿子
这夜,我梦见了胡瘦石。瘦石在哭,哭得很伤心。这当然是我白昼的想象和感慨构成了梦境。梦醒以后,我心里空空洞洞的,恻然久之,很久都未曾舒坦过来……
也许,善于研究生活的人才能从凡人小事中得到启示懂得三昧吧?画家胡瘦石和他的儿子给了我什么解悟呢?我思索着,思索……
四天前的一个下午,由于患重感冒,我不能去文联上班,独自在家躺着。我寂寞地欣赏着窗前悬得高高的少女长发披肩似的吊兰和案头墨绿发亮的君子兰,心情变得宁静、安谧。忽闻敲门声“笃笃”“笃笃”……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个青年人。这就是画家胡瘦石的儿子胡继玉。
“陈叔,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继玉呀!”他边眨着眼睛说,边抬脚进门。
请他进屋坐下,婉言谢绝了他递过来的中华牌香烟,看看坐在面前的这个下穿毛料灰筒裤、上着雪白港衫的年轻人,起初觉得不太像。五年前,做邻居时,小继玉没有这么大的个儿呀!他没蓄小胡子,没留长头发,手上不戴金戒指,脚上不穿半高跟鞋呀!仔细看看,没错!确实是小继玉。那年最后一片冰雪被融尽的时节,瘦石落实政策带着儿子返回省城。一眨眼,五年不见了。但从青年人的眉眼神态中仍可找到小继玉少年时的痕迹;顾盼言谈间依稀也能看到画家胡瘦石的二三分音容。啊,瘦石哟!……
瘦石死去的前妻未生子女,续弦后就生了这么一个独子,珍贵得像心头肉。“文革”中受冲击,老伴郁郁病故,他更把儿子捧在心上。瘦石一心想把画技传给继玉,继玉那时刚上初中,老子把着手教儿子绘画,讲些“笔要放,法要严”“以形见神,形神皆备”的道理。继玉调皮贪玩,不肯认真学,喜欢结交一伙街道上的朋友,打扑克、逛马路、抽烟、喝酒。瘦石疼爱儿子,舍不得严加管束。有一次,他发火,眼睛像两汪结了冰的潭水,却解嘲地对我说:“唉,还小,只能慢慢来!……”现在,瘦石去世了,儿子长大了,我不禁问:“你现在在哪里工作?继承父业了吗?”
椅子吱吱作响,年轻人挺着胸,喷着烟说:“现在给工厂跑跑供销……”
父是画家,儿跑供销,我不无感慨。但想到丘吉尔的孩子当年用假票乘车被处罚,墨索里尼的儿子在父亲被处决后当了酒吧间的洋琴鬼……名人之后,常常无名,也就觉得无话可说了。跑供销难道不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吗?关键在于是不是一个正派而有作为的供销员嘛!
年轻人抽着烟眨眨眼睛补充:“画画,得下苦功,太难,画不好就不值钱。干那,划不来。”
我不禁想到瘦石。瘦石青年时代作画,恨见闻之不广,毅然出游,遍历名山大川,寻觅奇花异草。餐风宿露,步行跋涉,到过浙、闽、桂、黔、滇诸省,又专到山东菏泽、河南洛阳欣赏牡丹,鹑衣百结,历尽艰辛。他有一方鸡血图章,上刻“人勤画美”四字,作座右铭。他终生刻苦勤劳,有时一年画二十多刀宣纸,当我们同住在那个幽静的小院里时,他面对种着两棵翠绿高大的芭蕉的窗户,一天坐下来能画十多个小时不起身。有时一晚上能画七八张画稿。听说,他死前,虽然身体不适仍强支起床作了画。
我无法接年轻人的话茬,只能换题说:“自从你爸爸调到省里国画研究院后,我常念叨你们。去冬,从报上看到他去世的消息,简直不愿相信……”
“老头儿年龄倒也六十多了!当然,要是多给留下点画就好了。现在他的画很……国外有些人喜欢,愿意要!”
我“呵”了一声,打了个寒噤,儿子语气中的冷漠和无情,使我吃惊。我只能自顾自地发表感慨:“太可惜了!他是画牡丹的圣手,千姿百态,美不胜收。给我画的一幅彩色牡丹,于自然中求变幻,泼放中得神韵,我最珍爱了。本来裱了一直挂着。他去世了,舍不得挂,才收下来了!”
青年人突然眼睛发亮,一拍大腿:“哈,好极了!陈叔,我今天来,就是为的这幅画呀!”
“怎么?”
“老头儿生前说过,给你画过一幅彩色牡丹。那时,他刚从牛棚里出来,画还不吃香,有的是时间。后来就再也没有花那么多的心血画过同样的画了。唉,这画是我们胡家的传家宝呀!”
瘦石是绘画世家,他父亲胡抱也是花卉名家。胡抱脾气古怪,一生作画不少,画成后不满意就动手撕掉,也不肯送人,所以留下的作品极少。瘦石珍藏了他父亲一幅牡丹、一幅葡萄,宝贵得像稀世珍宝,轻易不给人看。伤心的是这传家宝也毁于十年内乱中了……
“你的意思是……”
“这次特地从省里来,一是看望,二是想向陈叔讨回这幅画,做儿子的不能不……”
“啊,可这是你爸爸送我作纪念的呀,上边写着我的名字……”
“重裱一下去掉名字很方便的,不要紧!我只想把它收回。要是陈叔愿意价让,那也行,出个数,好商量!”他眨着眼睛磕磕巴巴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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