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理由不把一位画家的呕心沥血之作还给他那意欲保存父亲杰作的儿子呢?
西窗外,无边的晚霞五彩斑斓,远处建筑中的一幢大楼罩在一片迷人的光色里。我虽发着高烧,仍毫不迟疑地到贮藏室里去抬箱子,取出珍藏着的那幅牡丹,用一种父辈对世侄的爱护态度说:“原璧归赵!珍藏着做传家宝吧!”
年轻人眉飞色舞,揿熄了烟蒂,接过了画眨眨眼睛,咯咯笑得牙齿响,说:“谢谢你了,谢谢你了,陈叔,以后有事要在省里办,言语一声就行!”
我不喜欢他的商人口吻,却也无可奈何。
门,猛地被弹开,他带着喜色步履轻盈地走了,我躺在床上遐想,心里有些怅然。失去了一幅好友赠送的佳作,瘦石那清瘦嶙峋酷似鲁迅的面容更使我怀念……他已逝世,所好人去画在,还有一个珍爱父亲作品的儿子。瘦石在九泉之下能得知自己心血凝成的画作在儿子心目中是什么价值和地位吗?……他该死而瞑目了!窗外,晚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改变了颜色,夜幕降临了!
两天后,我病好了,到地区文联去上班。谁知,好几位熟人在文联见面,七嘴八舌不约而同地都谈到了同样的遭遇:胡瘦石的跑供销的儿子曾经逐家拜访,过程与我遇到的完全相同。被叫作“酒壶”的作家冯雪樵和满头白发的岳勋,还有干瘪瘦小的文联办公室主任金博文都是胡瘦石生前的老朋友,也都保存有瘦石赠送的作品。但现在,画全被胡瘦石的儿子索回做传家宝去了!只有绰号叫“顺风耳”的文化局艺术科长卞东明例外。他常到省里开会,知道胡瘦石的儿子胡继玉的底细。他大口吸着烟说:“见鬼!我的画才不还给画家的这种不肖子呢!”
“为什么?”“酒壶”冯雪樵喷着酒气眯着眼诧异地问。
“这小子吃喝玩乐,不求上进,不干正事。他老子在世时他给劳教过,老子死后有了遗产更不想正儿八经干工作了。劳动服务公司请他,他也不干,宁可永远待业。”
“名人之子,为什么常常不肖呢?”干瘪瘦小的金博文自言自语。
“也不尽然!名人之子成器的也不少!”卞东明掮着扇子摇头。
“看来,胡抱比胡瘦石就是高明。传技艺能成画家,传财产就成阿斗了!”岳勋用手搔着满头稀疏的白发感慨地说。
“金钱并不万能!首先还是要传思想。”金博文说,“思想不好,一切皆空!”
我宽容地说:“不过,胡继玉对他父亲的画总算还有感情……”
卞东明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猜猜这小子把画拿去干什么吧!”
“干什么?”大家懵了,愣怔着问。
“真的是做传家宝吗?”卞东明谐谑地反问。
“不做传家宝干什么?”我的心像被灼了一下问。
“顺风耳”卞东明下撇的嘴角集中了蔑视:“他这也是跑供销呀!拿了老子的画到广州卖给洋人和港商!”
“什么?”“酒壶”冯雪樵张口大叫,气红了脸。
我一阵震颤,心上火辣辣的。
原谅是容易的,忘却则困难了,去体味一件事,就更费思索了。
初夏之夜,已渐燥热,久久难以入睡。但睡熟后,我梦见了胡瘦石。瘦石在哭,哭得很伤心……
“时间小人”
西斜的阳光,把办公室落地茶色玻璃窗照得金灿灿的。无线电厂的书记兼厂长江元明,靠坐在弹簧转椅上,看了省里电子技术研究所来的一封公函,手支着落满白霜的鬓角,心里纳闷开了。
来信是向厂里了解技术人员毛玉涛的情况,省里电子技术研究所为了筹建一个技术科学研究室,想将毛玉涛调去。而这个被挑中的毛玉涛,本来在江元明的心目中却是个分量很轻的技术员。江元明起先曾想:看来毛玉涛说不定有什么后门!?……但找三车间支部书记老郭等做了深谈,才知决不是那么一回事。毛玉涛个儿矮矮的,又黑又瘦,一年四季上衣外面老罩着一件洗得泛白了的蓝帆布工作服,看来貌不惊人,可确确实实是个出色的技术员。江厂长不禁感叹:要做“伯乐”可真不容易啊!腾云驾雾的千里驹放在我这里,我怎么竟看成一匹蹩脚马了呢?……
吃完晚饭,江厂长刚放下碗筷,厂里技术科那白白胖胖的曹中鸣就来了。
江厂长待人亲切,家里各种来客很多。曹中鸣是一种“泡蘑菇”的典型。他是常客,每次来,总是这时候就到。在饭桌旁的藤椅上一歪,悠悠地摸出自己的烟来抽,一坐起码两小时。别的客人来了,他也“泡”着不走,总要“坚持到底”。说江厂长讨厌他吧,也不。曹中鸣来后,照例东扯葫芦西扯瓢地“侃”个没完。有时说的是“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废话,或者日本美尔雅西服的款式、纽约酒栈里特色纱富翅和语言黄红观的特点,有时却像个“广播电台”,能使江厂长了解些情况。比如:车间主任黄振述的儿媳是人事厅长的大女儿啦,技术科新分配来的大学生王德忱认为厂里不关心知识分子啦,管仓库的尤老头昨天跟一车间的工人胡江为什么吵架啦。……这些情况,江厂长觉得听一听有好处。何况曹中鸣是个有心眼儿的年轻技术员,表现得彬彬有礼像个晚辈,开口闭口“厂长”“厂长”叫得挺亲热。群众来靠拢领导,无可厚非,江厂长岂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无事来闲坐的人本不是三个两个,这似乎是种社会风气了,单单苛责曹中鸣似乎也不公平。但要说江厂长不讨厌他吧,也不符合事实。江厂长很忙,时间老不够用。夜晚,有时想学习学习文件,看点书报杂志或者专业书,有时想思考思考工作中的问题,有时想出去深入群众,可是只要曹中鸣光临,这一晚就报销了!江厂长有时晚上疲劳,想休息休息散散步或者看看电视,曹中鸣一来,也就耽误了。江厂长不吸烟,怕闻烟味,曹中鸣一来,屋里就烟雾腾腾。江厂长的老伴陈兰,是个脸色苍白神态有点严肃的女干部,在教育局工作。有时希望老江帮着分担点家务,好让她挤出时间看看书,曹中鸣一来,“希望”也就成了泡影。陈兰对“泡蘑菇”的客人反感,还因为她的爱女吃过这类“泡蘑菇”客人的亏。那是去年,她在广播电视厅工作的独生女儿患心肌炎住进医院,陈兰特地赶去照顾,医生叮嘱病人一定要好好休息,谁知来看望病人的客人多数全是“泡蘑菇”这一流的,从“改革开放”谈到“做生意赚钱”,从“巩俐、张艺谋”扯到“麻辣烫和火锅”,海阔天空,几天下来,独生女儿得不到休息,由病重发展到病危,险些送命,现在仍然瘦弱。从那,陈兰对这号爱“泡”的客人就心中有气,曹中鸣当然不受欢迎。他一走,陈兰清亮的眼睛显得恼怒,常会用手指着他的背脊摇头说一句:“烂板凳!”意思是板凳都叫他坐烂了!陈兰不欢迎,曹中鸣虽偶尔也有所感,但并不明确,又恶作剧地想过:万一你们厌烦了,也许会早点给我解决问题呢!因此照“泡”不误。他来,动机其实也很简单:他觉得厂里设备落后,效益差,技术上难搞出名堂来,俗话说“菩萨欢喜香火”,领导当然也欢喜巴结。他总结了有些人“走捷径”的“先进经验”得出的“诀窍”:多在书记兼厂长这里跑跑坐坐,亲近了领导,成了贴心人,政治上的进步,工作上的提拔,说不定都从天而降。最初他来,递烟带礼,摆出副善于搞“关系学”的“万能胶”架势,但碰了钉子,发现江厂长比较“正统”,不喜欢这一套,他就立刻紧急刹车,改“邪”归“正”。现在来,只是亲亲热热聊聊,磨磨蹭蹭坐坐,反映些厂长认为“听一听有好处”的见闻,投其所好。江厂长觉得曹中鸣谈话时信息灵通,又颇有些忧国忧民之心,当然对小曹也产生了一点好印象。一个月前,曹中鸣曾问:“厂长,您看,我这个人主要缺点是什么?”江厂长不禁琢磨了一番:是呀!我对你的印象有好也有坏,可是,你的主要问题究竟在哪里呢?……江厂长说话办事比较慎重,说:“我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再谈好吗?”但一直没考虑好,也就未谈。
今晚,曹中鸣来了,照例在饭桌旁的藤椅上歪身一坐,摸出香烟慢悠悠地抽起来。江厂长只能歉意地朝陈兰笑笑,眼神中的意思是:碗筷又都得你洗了!……陈兰微微蹙蹙眉毛,没说话,扯了扯上衣的下摆,就起身忙着收碗筷进厨房。厨房里顿时传来了“哗哗”的水声,江厂长陪曹中鸣坐着,忽然想起:何不通过小曹这个“广播电台”了解了解毛玉涛?就说:“小曹,你了解毛玉涛吗?”
曹中鸣坐正身子,眨眨白脸庞上两只机灵的大眼睛,猜度着厂长的心思,脸上浮着笑说:“毛玉涛?……你问我可算找到知情人了!我俩是大学毕业后一块分来的!”
江厂长“呣”了一声点头表示知道,说:“他很有本事?”
曹中鸣点头很潇洒地说:“上大学时很用功,成绩还行。可是要讲聪明,不是吹牛,我比他还强一点。有没有本事,要看搞不搞得出名堂来。我搞不出什么名堂,他恐怕也伸不出三头六臂!在大学里,他就得了个难听的绰号叫‘时间小人’,因为对待时间的态度不像‘君子’,太小气!他专门强调‘一分钟时间也不能浪费’,很古怪!”
江厂长“哈哈”笑了,他听说过毛玉涛有个“时间小人”的绰号,但不知来历,现在听来却十分有意思,忍不住问:“怎么古怪呢?”
曹中鸣偏着头思考:奇怪!毛玉涛怎么会引起厂长重视的呢?嘴角带着善意的揶揄的笑意说:“他与人不来往。我跟他是老同学也不愿找他玩。他原先与人合住在仓库附近,常常整夜开灯看书画图,把同住的人就撵跑了。二十八岁了,还没找到对象。有过两次,人家给他介绍对象,他也答应在公园见面了,可是约定了时间,介绍人和女方未准时到,他是‘过时不候’,这样也就垮了台。从那,没人肯给‘时间小人’介绍对象了。……”
江厂长哧哧笑了,说:“是因为忙才‘过时不候’吗?”
曹中鸣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再忙,找对象的时间总抽得出的呀!‘时间小人’就是古怪嘛!”
江厂长扬起眉毛说:“我向三车间支部书记老郭他们了解过情况,说他工作上挺卖力,有股钻劲儿。三车间几项降低成本的革新项目都有他参加。只不过三车间技术力量强,老大学生多,领导心目中就数不着他了!”
曹中鸣昂脸摇头“咝”地冷笑一声:“三车间的那些名堂算什么了不起的革新呀!‘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罢了!要我搞我也手到擒来,没啥稀奇的。毛玉涛能吃几碗干饭我心中有数,听说最近看大门的刘镇中向三车间领导反映过意见,说毛玉涛喜欢夜里外出,好几次深夜爬墙进厂。……”
香烟呛得江厂长咳嗽了。江厂长搔搔花白的鬓角,说:“一定是大门锁上了!他深夜去哪里了?”
曹中鸣掐灭香烟,说:“有趣!他古怪,又交了个古怪白发老头儿做朋友,是科技大学的一个教授,名叫林亚鲁。林教授同人也不来往,可是毛玉涛常夜里去找他!”
江厂长眉眼间略略流露出几丝惊讶,想:呵!这教授我听说过,是出席过省里科技大会的。……
曹中鸣舔着嘴唇继续说:“小古怪见到老古怪,物以类聚,相亲相爱。那个林教授常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找他的人一看‘铁将军把门’,都吃了闭门羹。其实,老头儿躲在屋里研究电子计算机呢!毛玉涛去,却受优待,‘笃笃’一敲玻璃窗,林教授就‘乒’地开了窗,扔出钥匙,让毛玉涛开门进去。林教授屋里挂着毛笔写的四个斗方大字:‘清谈误国’,门上又挂着一张‘敬谢来客’的古怪声明,上写:本人今年六十二岁,七十岁进火葬场不算短寿吧?也只有八年光阴了!需要分秒必争干点实事,希望来客‘无事不上三宝殿’,有事谈了就走,千万不要浪费时间,谢谢谢谢。……”
江厂长咧嘴笑听,忽然有所感触了,用右手拍拍自己宽广的前额发自内心地说:“呵,很有启发,林教授说得很深刻!我五十五岁了,对时间问题,也早有紧迫感了!”
曹中鸣对江厂长的话体味不深,自顾自地说:“‘无事不上三宝殿’是句贬语。一个人‘无事不上三宝殿’总是不好的!有人说毛玉涛也是个‘无事不上三宝殿’的角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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