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厂长的话像霹雳电火。曹中鸣惊奇地“哎哟”了一声,心上像挨了一击,捧着那叠刊物,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本一本地翻。论文所论述的题目、范围、内容都使他吃惊。他是相信自己总结出来的别人的“先进经验”的:过去有许多人是“泡”了蘑菇而得到一本万利的。他们用这种方式取得的成就是较毛玉涛式的人物取得成功更容易些的。但现在,毛玉涛这“时间小人”却远远跑到前面去了,这使他胸中充满了感情潮水,有股说不出的苦涩味哽在嗓子眼,怔怔地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水泥地上敲出韵律整齐的“嗒嗒”声,是陈兰的皮鞋脚步响。老江和小曹的谈话陈兰在里间厨房中全听进耳朵里了。这时她早已洗好碗筷,搓揉好洗衣粉泡着的衣服,又忙着灌满开水瓶提了出来。她本是个中学教导主任,前年调教育局,在中等教育科当副科长,是个搞教育的,出口就带着“教育”味儿,眼里闪着一种固执的光,插嘴说:“浪费时间的问题,在中国太严重了,如今生活节奏快,大家都忙,需要提倡‘无事不上三宝殿’!同志们来往,你看我,我看你,本来很正常,可是如果没有时间观念,影响了工作、学习和休息就不正常了。有事来找,谈完就走,无事不必老是串门。要不,串门也会形成一股不正之风!……”
江厂长怕曹中鸣难为情,笑着打岔:“这话有片面性,比如离退休无事的,互相常来常往就不在此例。……”
曹中鸣带几分讨好地看着江厂长笑着说:“你是厂长,同群众接触本来就是你的工作。你的来客确实不少,哈哈,确实不少!可是,也有必要!哈哈,也有必要!……”
陈兰神态沉静,声音却激动:“我还没有说完呢,在有些人思想上,来了不多坐些时间,似乎不礼貌;主人不多陪些时间,也似乎不恭敬。于是,时间就在浪费,生命就在消逝。”
曹中鸣见江厂长连连点头,心里也感觉到陈兰话里有话,憋着肚里的气岔开话题强笑着说:“哈哈,我们是谈毛玉涛的,现在跑题了!”
江厂长怕陈兰的话使曹中鸣下不了台,转个圈说:“是啊,毛玉涛还有些什么情况,小曹,你再说说。”
曹中鸣摇头了,说:“哈哈,我这一二年跟‘时间小人’很少接触,该说的刚才也都说了。”说完,摸出香烟又擦火柴悠悠喷出一口烟来。
江厂长见曹中鸣又想烂板凳了,放在平日,仍得陪着,今天却有新的想法了,下决心地看着曹中鸣说:“小曹,今晚我们倒没有浪费时间。但我还想看点书,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好不好?”
曹中鸣虽然聪明,但长期懒散惯了,时间在他思想上几乎是最无所谓的东西了。自从跑厂长这里“泡蘑菇”,厂长是第一次下逐客令,但下得婉转,他倒也没有什么不快。压在心上的倒是毛玉涛的成绩震惊了他,使他摆脱不开。……
他走出屋子。天上轻云淡月,春夜的微风吹得他浑身舒坦,但心里却杂乱地堆起了个大疙瘩。他有一种梦里走了许多路,醒来还是在床上的感觉。万万想不到,毛玉涛这个“时间小人”,竟会像魔术师一样弹指之间变出了这么多名堂,心里酸溜溜,转动着烦恼的旋涡,散发出喟叹,有悔意,也有憾意。这几年,他感到许多事都在起变化!但“泡蘑菇”巴结领导的“战术”,他认为是不会“过时”的。他细嚼黄连不皱眉,并不承认自己是失败者,心想:哼!“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毛玉涛有你的关门计,我曹中鸣有我的翻墙法!我决不使自己的努力半途而废。……
第二天,江厂长吃完晚饭,刚放碗筷,曹中鸣又来了!他在饭桌旁的藤椅上一坐,神态有点忧郁,悠悠地拿出香烟刚要抽,忽然眼珠蓦地一定,发现正面墙上添了一件新的东西——用毛笔写的四个斗方大字:“清谈误国”!
曹中鸣又一次目瞪口呆!望着江厂长那张庄重和蔼的脸像在望一只陌生的面孔。
江厂长亲切幽默地笑了:“哈哈,陈兰写的,我也同意!你一定觉得我也成了古怪的‘时间小人’了吧?”
曹中鸣眨着眼,收起了那支未点火的香烟,嘴里像塞了个萝卜咽吐不得:“呵,不!……”
江厂长走过来,两只深湛的眼睛看着小曹,热情地拍着曹中鸣的肩膀,说:“你不是让我谈谈你主要有什么缺点吗?你想过吗?为什么‘时间小人’做出了那么大的成绩而你还没有呢?……”
曹中鸣感到自己所做的努力像豁嘴吹灯——白搭了力气,尴尬地怔在那里,用手背抹去鼻尖上的汗,面对这个完全出乎他意外的厂长,啼笑皆非。……
岁月手执画笔
他来到她家坐下了。
在窗户里射入的西斜阳光下,打量着她这不算华丽但颇为富裕的家。这该是她的卧室兼读书室了。她从前就喜欢文学,爱看翻译小说。如今,书橱里和桌上都仍放着五颜六色不少出版物,有些还是外文的。房里布置雅致,壁上有些现代派的彩色画框。电视机架旁和写字桌旁有紫色小陶瓷盆供养着文竹和仙人球。仙人球开着粉红色和蜜黄色的花,很美。但他注意到:没有她亡故了的爱人的遗像。桌上相框里的几张照片都是风景,好像是摄自苏州或无锡的照片,照片上没有人物,只有山水和亭园。
她已经没有丝毫当年的风采和美貌了!当年在大学外文系里时,她是有名的美人,有人把她说成是“校花”。可是数十年过去了,风风雨雨,霜雪侵凌,如今的她已是白发满头。她不胖,身材尚算匀称,但全身显得迟钝、忧郁。他呢?当然也是一样。岁月手执画笔,已经将他画成了一秃顶、凸肚、步履蹒跚的老人。他同她默默坐着,一刹那间,不知说什么好,感慨、伤怀、唏嘘都有,交谈过一些应景的话,就沉默起来了,似乎都沉浸在以往失去的梦中,似乎双方只有用沉默才能唤回过去的记忆,召回往昔有过的阳光和春风。
她丧偶已经十几年了,是在“文革”中,那是一个悲惨的故事。现在,她与儿子、媳妇住在一起,这幢双开间房子的三层楼其他房间均归儿子和媳归居住。她只保留了这间房作为自己的小天地。她告诉他:我生活得不错,大学英语教师的退休金不算少,女儿在澳大利亚常常寄点钱回来,在房地产开发公司工作的儿子和媳妇也还孝顺……每天散散步、看看报、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做做家务,偶尔也出去旅游旅游,时间很好打发。最后,哲理地用英语说:“逐渐逝去的晚年是人生最甜美的时光之一。”
“是啊,我也差不多。”他答,“我也退休好几年了。只是目前还被朋友拉去帮忙在办一个改革开放的杂志,也算是发挥余热吧!”临了又说,“我老伴也去世五年了,我一直独自在生活。……”
谈这样的问题干什么呢?他是下意识地谈的,谈了以后,就感到完全没有谈的必要了。因为对方也是丧偶多年的人了,大家都这么大年岁了,就他的观察,她不会有寻找老伴的欲望。而他,也一样,而且,肾有病,还有胆结石和严重的关节炎。那么,何必谈这呢?
他同她重逢很偶然,有一个亲戚既熟识他也认识她,知道他们当年同是外文系的老同学,搭桥使他给她写信,通过一二封信,后来,在校友会上又见面了,就有了往来。多少多少年不见的青年时代的朋友,白发苍苍时重相见,奇异的感情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许许多多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往事都勾引翻滚起来了。他想起了她当年风华正茂美貌出众时代的许多片断情景。既有怀旧,也有伤逝。那时,她高不可攀!在她面前,他曾自惭形秽。细细追想,他那时确是暗暗在心里边爱慕着她的。只是追求她的人太多,他自忖没有条件去追求。她那时可真像《洛神赋》里所形容的:“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特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
可是,现在的她,像一件色泽褪尽、彩羽凋零的古旧物件了!时光何其残酷,往事岂堪回首?他今天特地来看望她,是想来完成一件心愿,是想来同她做一次诀别。可是他却沉默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心里同情她、怜悯她。也有一种伤悼。似乎寡老毁去了一件十分珍贵的稀世艺术品!但,伤悼之余,又感到自己也那么可怜!自己年轻时就并不英俊,现在更是老丑得像“哈哈镜”里反映出的胖老头了,何必可怜她呢?先可怜可怜自己不是更恰当吗?
但,由于回忆引起的对她的爱,却在心底里激烈萌动了。难道这是老年人的“回光返照”?她当年在大学时代的一颦一笑,一甩发,一挥手,如今都异样鲜明地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尽管这是幻觉,却像电影“定格”似的固定在他的脑际。爱和怜是联系在一起的。此刻,他忍不住赞叹地说:“啊,你当年在大学里的时候,是多么美啊!那真是无法形容的美!那时候,追求你的人真多,有人把你叫作‘玫瑰花’!你还记得吗?……”
从窗口望出去,晚霞里,一幢漂亮挺拔的大厦正在建造,已快竣工。那是一个外商投资兴建的大宾馆,设计的风格、色彩都很怪,屋顶像彩虹一样呈弧形,纽约和东京倒似乎有类似的建筑形式,就像一个倒转来的祭红花瓶,也像一个紧裹暗红大氅的雕塑。……
她笑了!当年的明眸皓齿,如今已是一个老太太的惨淡的苦笑。她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似乎是说:还提那些干什么?又似乎是说:过去的早过去了,不值一谈了!……
只是,他却不再沉默了。他在此刻,对她丝毫不存在非分之想,更没有什么目的,他仅仅想在此刻了却那个心愿:把自己蕴藏在心里几十年的一个秘密告诉她。为什么呢?说不清楚。爱情上的事每每是说不清楚的。当他老到这把年岁的时候,几十年前曾蕴藏在心中的一股爱火,虽曾熄灭成灰,此刻忽然又像死灰复燃。他十分明白:已经无法实现什么再去爱她的愿望,但他却可以用吐露自己的一点真情,去温暖一下她的心,使她知道他当年曾爱过她。这样,既使自己感到一种实现了心愿的快慰,也可使对方得到一种因往昔的可以骄傲而满足的欣愉。有些话和事,年轻时是不能冒失做或说的,年老时却能纯洁无邪地坦然去做去说了,此刻,他就是这种心情支配着。他终于嗫嗫嚅嚅地说:“有件……秘密,我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我死去的妻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她不忠实。今天我想坦率地告诉你。……”
她是个聪明人。此刻,从他的态度、语气、眼神里似乎敏感到了什么,忽然阻止他说:“别……别说了吧!我猜你可能要说些什么,但那已经没有意义了!……”
“不,你别误解!”他连忙声辩,“我丝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愿意告诉你这样一个我在心里藏了几十年的秘密!”他想:如果她房里墙上或桌上放着她死去了的丈夫的照片,那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说这些。那样将会形成一种亵渎,但听说她婚后同丈夫的感情一直不好……何况,我今天说这些,并没有想向她提出什么要求,我于心无愧,为什么不能说呢?因此,他说:“你可能不知道,当年在大学里时,我是多么偷偷地爱着你,哈哈,有时,我悄悄在江边林荫道上偷看着你和一些女同学散步,有时,我梦中也梦见你。但,唉,我没有勇气给你写情书,更不敢冒昧追求你。后来,毕业了,好多年里,我仍常想念着你,只是不知你到哪里去了!……”
“你要告诉我的秘密就是这个吗?”她又笑了。这个“秘密”似乎使她想起了她的黄金时代。
他说出了心中要说的话,情绪放松了,心里舒畅了,点头说:“是啊,你知道,年轻时不敢讲的心里话,到我现在老得快走向坟墓时却什么都敢说了!有机会告诉你,我感到非常痛快。人,真是奇怪,其实我讲这些什么目的也没有,讲了却这样快乐。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就是在讲这时,我是在将我的一种真挚的感情表露给了你。告诉你,当年你是多么地美丽,多么地让人崇拜!倘若这能使你在年老的时候因回首往事感到一点点的快乐,我就满足了。”
她又笑了,看得出她心里是高兴的,虽然笑容依然不免凄凉,说:“谢谢你!我真的谢谢。我懂得你也许是在怜悯我,但你这是一种高尚的感情。老同学,其实你那时该写信给我的,我对你的印象不坏。你朴实、用功。记得吗?我们听莎士比亚课时有一次曾同坐过一个双排位子,我借过你的笔记抄。你的外文字写得好端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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