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早上起得迟了一些。吃了爸爸和妈妈上班前给我做好留下的早饭后,照例又拄着单拐拿起一本杂志坐到窗口的藤椅上去出神遐想。当我透过窗玻璃向下张望,竟发现那间小屋门窗开了。啊,小屋里住上人了。不错,我看到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个儿不高,腰板挺直,正在擦玻璃窗;又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进进出出,好像在拾掇什么,一会儿扫门前的地,一会儿又端着脏水往门旁的水沟里倒……
我感到兴奋!我估计搬来的是母女俩,但转瞬间,又看到了第三个人:一个黑头发的四五岁的小男孩,他正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梨在啃。远远看去,男孩长得挺逗,挺健壮,也挺活泼。我判断这一定是祖孙三代。我整整一天,饶有兴趣地俯瞰着小屋。晚上爸爸妈妈回来吃晚饭时,我告诉他们:“窗下西边那间没人住的小屋,今天搬来人住了!祖孙三代,挺有意思的!我今天看了一天。”
爸爸笑了,手扶扶眼镜说:“哈哈,你真是没事干了!有那看的时间,听听录音机,多背点单词不好!”他是个时间分秒都珍惜的大学外语系讲师,开口三句不离本行。
妈妈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是祖孙三代呢?”她在医院当化验员,没经过化验得出的结论她不相信。
我说:“凭观察和感觉呀!从观察进行分析,然后加以判断!”
爸爸和妈妈又都笑了,他们对这事不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我快些养好伤又去上学。我也不想多说,他们不了解女儿的寂寞!我觉得我还要继续我的“观察”。一系列的问题还没有答案:这女人有丈夫吗?她丈夫是干什么的?她又是干什么的?他们家还有别的人吗?……
不论刮风、下雨、多雾或晴朗,我常看到那女人一早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小男孩去上班。可爱的小男孩一定是被送到幼儿园去的。那女人,走路挺精神,远看很有风度,身材苗条,皮肤白皙,是个漂亮的女人,也是个勤劳、和蔼的人,常见她对那男孩笑,也对她妈妈笑。傍晚,她回来了,自行车铃声总是“丁零”“丁零”响两下,老太太就迎到门口。她的自行车上,前面带着儿子,后边带着些蔬菜,有时还有一盆、两盆石榴、茶花、文竹什么的。然后,总看到她忙出忙进,有时抬个浅绿色的洗衣机来,在门口洗一大堆衣服,居住条件不好,但生活并不寒碜。
她一定是在医院工作的,是个医生。有好几次见她戴着医生的那种白帽子,有一次还看到她骑车回家时脖子上套着听诊器。她的上下班时间也有改变,说明她有时值夜班,每到上夜班时,她骑车清晨归来,忙着送了儿子,然后她就进小屋去了。这种时候,老太太常常到外边来坐在门前小板凳上不知缝补些什么,有时又用小铁铲在门前花坛上翻土,或者戴上眼镜看报纸……
春天到了!风雨潇潇的一个清晨,我突然发现,不知不觉间,那幢小屋前已是染满了绿色。一丛丛芙蓉,叶子宽大,状如手掌,绿叶上跃动着明亮的水光。小屋前许多盆绿色的花草生意盎然,花坛里种植的茑萝、牵牛、爬山虎的藤蔓已顺着细竹竿搭成的架子往墙上伸展。而后,我又发现还有丝瓜的翠绿藤蔓……那简陋破旧的灰溜溜的小屋,此时已被装点成一间鲜亮的绿色小屋了。
随着春意越来越浓,绿色的小屋被青青的植物映得更绿。这绿色,仿佛能使人心里也充满生机和希望。我喜欢绿色小屋和这家人。
但,有一个谜始终在我心上:这个女医生的小男孩有爸爸吗?他是干什么的呢?……难道男孩的爸爸死了?离婚了?还是……有什么不幸的事?
春末的一天,答案好像来了!
那天傍晚,我偶然从窗口俯瞰那绿色的小屋,忽然看到一粗壮高大的年轻军人抱着那小男孩亲昵地在绿色小屋门口嬉耍,他一会儿将男孩用双手高高举起,一会儿让男孩吊在他有力的臂膀上荡秋千,男孩咯咯笑,老太太倚在门口也笑。
我想!啊!一定是孩子的爸爸!他一定是从外地,不,一定是从前线,战火纷飞的边境云南或者广西回来的。怪不得平时见不到他。现在他回来了,看,那男孩多高兴,那老太太多高兴!
我感到已找到了谜底。我倚在藤椅上架着伤腿,带着一种为他们全家团聚高兴的心情,欣赏着发生在绿色小屋前的情景。这时,妈妈下班回来了。
我兴奋地高声告诉妈妈:“妈妈,那户人家……小孩的爸爸回来了!是个解放军!你快来看呀!”
妈妈将外衣和提包挂在衣架上,走到我身旁,也从窗口里向下张望。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小孩的爸爸呢?又是凭观察和感觉吗?”
我笑着说:“当然,没错!”
但妈妈望着窗外,忽然摇头纠正我说:“凭我的分析,他不像是孩子的爸爸。”
“为什么呢?”
“你看——”自行车铃声“丁零”“丁零”,妈妈同我一起看着绿色小屋前的几个人。这时那个女医生骑车回来了。妈妈说:“女医生同解放军打招呼的样子像夫妻吗?不像,太客气了。你看,女医生正请他进屋坐呢!他们不像是一家人呢!解放军是个客人。”
是呀!我一边看一边想:妈妈的分析有道理,确实不像是一家人呢!解放军一定是孩子爸爸的战友。我浮想联翩:女医生的爱人一定在前线参加反击战,听说老山前线战斗时常很激烈……他安全吗?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遗憾。我多么希望女医生的丈夫回来团聚,我对绿色小屋里的主人的命运已经是这样关切了。
妈妈的估计没有错。吃晚饭前,我见那个解放军戴上军帽走了。临走,他向老太太敬礼,同女医生握手,还亲了亲那个男孩,在那绿色小屋的门前。
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些什么。是什么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明白。吃晚饭时,爸爸回来了,一起吃饭,发现我有点怔怔的。爸爸问:“小婷,你吃饭还在想些什么?”我没有回答。
妈妈却似乎懂得我的心理了,说:“这个姑娘,如今好像跟那间绿色小屋结下缘了,人家有高兴的事她高兴,人家有不高兴的事,她就会不高兴。今天,那人家来了个解放军,她以为是小男孩的爸爸从前线回来了。可是,事实证明她错了。那只不过是个客人,她大概感到遗憾吧。小婷,是不是?”
妈妈问我她猜得对吗,但我没有回答她。我心里有点难过,甚至想淌眼泪。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
爸爸从妈妈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对我说:“原来是这样!小婷,人该有同情心,可是,不要脆弱!”他大约发现我是想淌眼泪了,所以这么说的,说着,他忽然起身,走到窗前去俯瞰,说:“啊!这户人家挺不错的,一间破旧的小屋给他们拾掇得多美,一片碧绿。”
以后,我依然常常靠窗口坐着,俯瞰那间绿色的小屋,心底里盼着“奇迹”发生。这“奇迹”就是孩子的爸爸突然有一天会出现。可惜,一天,又一天,总是失望,总是失望……
初夏的一个夜晚,下着淅沥小雨,我因为睡不着,开着电灯躺在床上阅读报纸。四周静谧之中,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摩托车“啪啪”声由远而近。从方向上听出,正停在绿色小屋门口。听到了电信局送电报的小伙子的叫喊声:“电报!加急电报!”又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一个女人的声音答应着:“来了!……”接着是开门声。我连忙起身扶着单拐走近窗口,外边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一盏摩托车尾部的红灯在“啪啪”声中远去,声音消失在远方。我熄了灯,回到床上,在黑暗中躺着,心里又浮起了思念:这个电报是什么事呢?这些日子,报上登载前线战斗频繁,会不会是什么不幸的消息呢?我为绿色小屋主人的命运挂心……
那夜,我睡得很不好,早上醒来时,爸爸妈妈早已去上班了!我将他们留在桌上给我的一杯牛奶喝了,匆匆拄着单拐又到窗口张望那间绿色小屋。雨后初晴,爬满小屋的绿色藤蔓鲜亮得滴水。丝瓜开着黄花,牵牛开着紫花,茑萝开着红色的星星般的小花,那一盆盆的月季、海棠,也开着粉红、猩红的花,美极了!小屋静悄悄,窗敞开,门敞开,却不见人影,无从推测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观察了几天,看到过老太太,没看到过女医生和男孩。什么原因呢?无法解答。只是有一种预感,我觉得那个电报一定是带来了不幸的消息。报上常有前线战斗激烈的报道,难道女医生的他,在前线牺牲了?我不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却禁不住老是在往这上面想。
终于,在第五天早晨,我突然又看见女医生了!她步行,提着一个包,手里牵着那个小男孩,像是从外地归来。我看到了她臂上缠着一条黑纱!她脸苍白,头发蓬松。走到绿色小屋前,当那花白头发的老太太迎出来时,她忽然掏出手帕拭泪,老太太迎着她就进屋去了。
啊!天哪!她一定是在接到了报告噩耗的急电后,匆匆带着孩子去到孩子爸爸弥留的地方去了吧?她的爱人一定是死了!……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残忍?你为什么这样残忍?……
我的心受到了撞击,真想飞下楼去,也进那绿色小屋里一把抱住她。她遇到了怎样的不幸啊,我真想用我的真诚的感情安慰她,并向那为祖国流血牺牲在南疆的勇士致我的悼念。我的心扉紧缩,我倚窗流下了酸涩的泪。
一连几天,我不愿再去张望那绿色的小屋,但我鼻子发酸地将这件事凭我想象地加以描述,悲戚地告诉了爸爸和妈妈。他们也都唏嘘叹息。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绿色小屋里的人们会怎样生活?怎样平复创痕?
生活又沿着原来的轨道运行。女医生又恢复了正常,她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接送男孩,买了菜带回家来,在那绿色小屋的门前洗衣、侍弄花草,有时同老太太和孩子挥扇乘凉。那块黑纱,不久就拿掉了。是呀,我想:为什么要让悲伤永远缠在身上呢?人是不能永远在悲伤中生活的。我愿意她幸福!我愿意她能摆脱悲伤得到快乐!
女医生一家,一定不知道这幢楼里有我这样一个人,这样不断地注视、关心着他们的命运吧?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一点互相关心,那有什么好呢?我以人家的快乐换得自己的快乐,以人家的悲伤与不幸换来自己心底里的波澜。我觉得人间的关系应当这样。我的伤渐渐好了!虽然还要扶着单拐走路。我心里有个愿望:哪天,我又能去上学了,一定要抽空到西边绿色小屋那儿,去认识认识女医生和老太太,去抱抱那个失去了爸爸的可爱的小男孩,给他讲故事,带些小人书给他……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傍晚,天特别热,我偶尔到窗边张望,蓦然被绿色小屋前的一幅景象惊呆了!
太阳西坠,霞光在绿色小屋旁洒下斑驳的光影,小屋周围泛着金色的光波,闪着绿色的反光。我看到:一个英俊、挺拔的解放军军官正同女医生双双用手和臂搭成一个“轿子”,让那小男孩坐在上边,摇呀晃呀……男孩得意极了,又是笑,又是嚷!军人和女医生也高兴得要命,又是笑,又是说。那老太太靠着门框也是喜得满面是笑。他们说些什么,听不清。但可以估计到,说的都是些逗趣的话。从那军官对女医生和孩子亲热的态度来看,无疑他一定是女医生的丈夫,孩子的爸爸。
看到人家幸福,真是一种莫大的快乐,我几乎像发疯似的叫了起来:“爸爸!妈妈!你们快来看呀!”
爸爸正在看书,妈妈正在厨房里忙吃的,都被我的呼喊声召唤得旋风似的来了。
我说:“你们快看呀!女医生的丈夫,那个解放军回来了!”
爸爸妈妈都挤在窗口朝下看。
爸爸含着微妙的感情朝我笑笑:“你不是说他牺牲了吗?”
我红着脸嗫嚅着说:“我以为……他牺牲了,其实,那是凭感觉猜测。我一定猜错了,我宁愿我猜错了,宁愿我猜错了!……”
妈妈自言自语:“咦,那,女医生上次为什么戴黑纱呢?”
我答:“也许,是她的长辈或者兄妹里谁死了吧?”
妈妈笑了:“你这又是凭的感觉吧?感觉,常常是靠不住的呢!”
我没有作声。我看到爸爸妈妈情绪很好地看着绿色小屋前那户人家的欢聚情况,都喜笑颜开。我心里满足极了!
可是,那军人过了些日子又走了。绿色小屋里的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时光流逝,再过了些日子,我的腿伤好了,重新开始去上学了。我没有去那绿色小屋里认识它的主人。我愿意留住那天傍晚女医生和她的军人丈夫在绿色小屋前团聚的美好的一幕,直到永远。
后来,有一天早上,当我偶然再去俯瞰那绿色小屋时,我吃惊地发现,那小屋和毗邻的房子都已在拆除。一片瓦砾。
女医生一家一定已搬到什么地方的新房子里去了吧?
妈妈说过:“感觉是常常靠不住的!”我是全凭感觉得来的故事,但它在我脑际始终留下一片绿色,我相信它的存在……
她去看海
一早,她就走了!
她虽走了,留下的人却都想念她……
窗外,是几树雪白的槐花。这间阳光充足、散布着槐花香、粉墙雪白的小病房里,一共四张床位,从门口到窗口顺序1、2、3、4号一字排开。她本来就躺在最靠近门口的1号床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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