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众生百态(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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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神”笑一声:“编辑同志,别用老眼光笼统看今天的农民了!小张是懂科学有知识的一代新农民。他是高中毕业生,专业户,比你我富得多,是个养鸡养兔的能手!物质生活好了,文化生活就特别需要。人总是爱美的呀!诗,能给人美的享受。我这儿的诗每种他都要优先买一本。”

    穿过五颜六色拥挤的人群,走到一座十二孔的大石桥上,人少些了,乔冠群问:“现在农民真的都喜欢诗?”

    “女神”态度依旧很冷:“当然不能笼统那么说,但至少相当多的青年人喜欢,有的不知道到哪里能买到好的诗集,给他们方便,送诗时宣传一下,就都抢着买了。从我这诗亭开办到现在,四周农村的年轻人来买的可真不少。名诗人的诗读者欢迎,不出名的诗人的诗只要好,读者也喜欢。满足多种要求,百花齐放嘛!”她的语气像在批评谁。

    两人走下桥去。桥下边清幽的湖边,是一片枝条重挂绿茸茸的柳荫。乔冠群觉得有启发,用手托托眼镜,说:“你讲得很有意思,说实话,以前有些人老觉得诗歌读者少,出版社出诗赔本,我们出的诗集印数都不多,但你却……”他靠近“女神”走,仔细用近视眼打量着“女神”,觉得“女神”确乎很美。

    “女神”冷冷地笑笑:“恐怕你自己编诗却也被这些思想支配着吧!?”

    乔冠群不明白“女神”为什么说话既冷又硬,想:这么个漂亮人,礼貌却差些,但既是自己找人家谈的,只好忍着,微微书呆气地笑笑,说:“当然,嗨嗨,也有一点。不过……”

    “女神”不听他解释,指指大柳树下!那儿空寂无人,游客大半都租小船到湖上去了,只有不远处树荫下有几个人在静静钓鱼。“女神”说:“到那儿坐!”

    他俩在柳荫下的青石上坐下。亮晶晶碧绿的湖水清冽得似能照见人的心灵和魂魄。

    “女神”用两只精神的眼睛看着乔冠群,继续教训:“我本来谈话喜欢含蓄,同你却宁愿直率!(乔冠群想:为什么呀?为什么?)你们该做出版家,别做出版商!出版商脑袋里只想赚钱,出版家却首先想到的是人民的需要。不了解人民的需要,闭着眼说人民不喜欢诗,就不出少出,逼得诗人想改行,逼得爱诗的人买不到好的诗集,怎么行?你这位编辑老爷!(乔冠群想:唉,怎么老说我是‘编辑老爷’?)我看该——”她伸出右手食指转圈子做了个手势,说,“让思想追上形势!”

    乔冠群皱皱眉,像吃了碗麻辣面条,掏出香烟,点燃吸了一口,说:“我们诗确实出得不多,不过……”

    “女神”仍不想听解释,一扬修眉,打断话说:“你不是要了解信息吗?告诉你,富民政策不但给人的物质生活带来了变化,也给人们精神生活带来了变化,前一度,那些侦探、惊险、推理小说在青年中红过一阵。但现在呢!思考的一代越来越多的都不热衷于那些东西了,他们需要更高一级的精神食粮,看文艺理论,看‘走向未来’丛书,看《第三次浪潮》,看传记和报告文学作品,爱诗的更是非常非常多,这些变化你们编辑老爷知道吗?”

    一群女孩子在远处毫无顾忌地欢笑,笑得叫人听了也想咧开嘴巴。

    但,乔冠群笑不出,有点惭愧。整天忙于埋头审稿编稿,调查研究工作做得太少。又不禁想:唉,难哪,我们出的书,还得靠书店卖,他们不调研,不给读者方便,死抱着“诗卖不掉”的老皇历,我们有什么办法?……

    远处有一只脚踏游船,“扑通扑通”打着水花过来,激起阵阵绿浪,船上几个青年有的在唱:弯弯的月儿像小船,我要划它去台湾哟!

    “女神”滔滔地继续说:“我们诗亭,两个月前,来过两个人来买诗集,要我给他们各不相同的二十本。问他们干什么,说:送结婚礼!开了头,从此来买诗集送礼的人多起来了,都让我代挑选。一了解,很有趣……”

    “怎么呢?”乔冠群深深吸了一口烟问。

    “如今结婚,哥儿们都得表示表示。送什么?水瓶,茶具,被絮……结果?新郎新娘收的水瓶够用一辈子,收到的茶具够开茶馆,收到的被絮够开个旅馆用!送书呢?既高雅又有意义,何况,新郎新娘都有四条腿的书橱,生活在前进,谁喜欢在精神沙漠里过日子?读点诗,谁都高兴!”

    乔冠群一向比较严肃,也书呆气地笑起来,鼻孔里冒着烟,说:“有意思!有意思!”

    “女神”两只乌亮的眼睛带着感情,说:“诗,不仅是生活的明哲朋友,也是事业的忠实伙伴,理应受到人们喜爱。刚才你见到的那个小张,就是长得像姜昆的那位,别看他现在这样神气,三中全会前,他可是灰暗过的。曾经因为生活中的挫折,有一天突然动了自杀的念头。”

    “是吗?”乔冠群扔了烟蒂,怎么也无法把刚才那穿西装的生龙活虎般的“姜昆”同“自杀”联系在一起。

    “他确想自杀,而且已经买好了敌敌畏!可怕的念头在他的心头闪耀。可是,他当时碰巧读到了一个刊物上的一首诗,叫作《大雁飞》。那首诗写一只受伤的大雁振翅上天。他在万念俱灰时读了这诗,豁然贯通,决定不自杀了。大雁尚且这样,人该如何?他决定要像大雁一样飞,飞,飞!从此,他更爱诗,现在成了我们诗亭的积极分子,我们正打算组织一个诗社哩!”

    乔冠群越听对“女神”越有兴趣了,不禁问:“你是待业青年吗?”

    “女神”冷笑笑摇头:“你又是老眼光了!一见卖大碗茶或开书亭的就认为准是待业青年。其实不然!”

    “你本来是?……”

    “无可奉告!”

    “听说你赚了很多钱?”

    “是啊,不少!一个月去掉开支还能剩一笔钱,都存入银行。下个月我走后,钱全捐出来:文化站、诗社和诗亭各取一份做资金!”

    乔冠群忍不住问:“你怎么想着来这儿开这‘女神诗亭’的呢?”他奇怪,“女神”既不是为赚钱,又是为什么?

    “女神”忽然用她两只美丽精神的眼睛盯着乔冠群,摇头说:“我不愿做一只丢了舵的小船,在生活的河流里打转、搁浅,我带着信念和疑问来到这里寻找答案,采取了一种特殊的深入生活的方式,在这里播种诗……”

    乔冠群皱起眉头来了,书呆气地说:“唉,你说这些,使我似懂非懂……”

    “女神”看他那书呆气太浓,扑哧又笑了,说:“编辑大老爷呀!(乔冠群叹口气:唉!怎么又‘编辑老爷’了呀!)这一向,我一直在收集信息,准备对你们提意见哩!你应该最明白的嘛!”

    “我最明白?”乔冠群摇头,“我更糊涂了!”

    “健忘!”

    “健忘?”

    “女神”笑了,笑得很甜美,看来她本来绝非一个冷冰冰的人,她点点头,看看手表,说:“半个小时快到了!我要回诗亭营业让小张回去了。我说过,以后长谈可以另约时间。”

    “对了!”乔冠群突然想起无论如何也该问问她的名字回去好向总编汇报,就又说,“我还忘了问你尊姓大名!”

    “我说你健忘嘛!别人问这我不说,因为不愿让人知道我的情况,对你,我愿意奉告!”说着,“女神”从袋里摸出一个省作协分会的会员证,递过来善意地笑着,“看吧!你该还记得吧?过些时,我将寄一本新出版的诗集送你,书名——《快乐的浪花》!”说完,她收起会员证,笑了一笑,飘然地走了。

    金色的阳光柔和地披洒在她身上,她真像一个“女神”姗姗远去,只在桥那边人丛中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剪影。

    乔冠群“啊呀”一声,望着“女神”闪忽着就隐没了身影,眯着近视眼仍在阳光下寻觅,愣在那里,嘴张得像个“O”字,半晌合不拢,掏出手帕拭汗,这位“女神”呀!大约一年半前,他确实见过的呀!……唉!唉!……

    四 编辑一段脸红心跳的回忆

    一年半前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乔冠群在出版社会客室里见到过“女神”。“女神”那天穿得很朴素,可说是“不修边幅”,穿的是一套旧灰涤卡衣。见面时,她拿出的就是这个红色的省作协分会的会员证。上边那张带有向往神态的一寸照片给乔冠群留下过印象。

    “我是在浩瀚的江边长大的,如今在市文化馆里搞专业创作,编了一本我的诗集,叫作《快乐的浪花》,寄到贵社一年了,不知是否可以出版?”

    “呵,丁蕾同志,你的诗集我们读过了,写得不错,只是我们每年只出很少数量的诗集,所以大作只能割爱,我们正想要退还给你。”

    会客室附近正在盖宿舍大楼,有吹哨子和砸砸打打的声音传来。

    “女神”叹息了一声,眉毛一扬:“呀,能不能不退呢?只要能出,再搁一年我也愿意。你知道,我找过两个出版社,他们都不愿接受诗集,出一本诗真难呀!这是不正常的!我们的国家是一个诗国,人民爱诗。可是,这么一个大国……”

    他因为忙,不想多听她嗦,习惯地用手托托眼镜架,打断她的话,说:“丁蕾同志,现在,诗集多数赔本,印数少,书店反映卖不出去。我们一年安排的数量有限。你的诗集写得确实不错,我们斟酌过,但是实在困难呀!再压下去,还是怕没有希望,倒不如早点奉还。”

    有卡车驰来卸料的“哗啦”声很响地传来,使人听了烦躁不安。

    “你刚才不是说诗集写得还不错嘛!坏诗不应当出,好诗为什么不能多出些呢?”丁蕾嘴唇微微颤动,两只精神的眼睛里发出疑问。

    “那是我的大实话。”乔冠群摸出烟来,点火抽着,书呆气地说,“我说要退给你也是大实话。诗人那么多,著名老诗人中的诗当然要优先,青年诗人的佼佼者,比如得奖成名的作者自然也要优先。这样,‘僧多粥少’,就不好安排了!”

    显然,丁蕾是个有性格的女诗人,冷冷地说:“我早就开始写诗了。在中央报刊和地方报刊,先后发了近六百首,也得过奖。但出版诗集这么困难,几乎要动摇我的创作信心了!我简直想改行写小说了!”

    “写小说也很好嘛!”乔冠群吸着烟想:出版小说,目前确比出版诗集容易些,他未曾注意自己这句话中含有的气味在丁蕾听来是冷漠的。

    工地上哨子声、工人的吆喝声响成一片,喧闹地传来。

    但是,丁蕾的声音锋利,咄咄逼人:“我认为,你们对诗的看法是片面的。诗集是否没有读者呢?是否印数少就是因为没有人买呢?诗是否应当努力提倡呢?你们其实心中并没有数!我到许多书店跑过,发现想要诗的常常买不到诗!而且有人主观认为诗卖不掉,书架上的诗集很少。何况他们卖诗简直像‘姜太公钓鱼’坐着等人来,不宣传不推广……我倒想研究这个问题了!……”

    附近基建工地上水泥搅拌机开动了!轰隆隆的声音震人耳膜。

    乔冠群想: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们只管出书呀!卖书,是书店的事,我们管得着吗?乔冠群想到自己桌上还摊放着的一本清样,要赶快看了交还出版科,只好谢客似的说:“丁蕾同志,只有向你抱歉了。稿子我马上去拿来给你。以后,要是有出版的可能时,再同你联系。”说这话时,他倒是诚恳的。因为他被对方那种失望和遗憾的眼神感动了。但他心里依然没有把握将来会不会有再同这位不太出名的女诗人联系的机会。

    只见女诗人痛苦地点头,黯然神伤,眉毛一扬说:“好吧!请把稿子还给我。……”但就在刹那间,她又变得坚强了,她咬咬嘴唇,瞳仁黑亮亮地又冷冷自言自语:“诗,是不会减少的!国家在前进,人民需要诗,我相信!……”

    ……

    现在,坐在美丽的彩虹湖边的柳荫下,望着清幽幽明镜似的水面,乔冠群想起这段往事,心头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不禁脸红心跳了。四周青山碧透。蓝天白云悠悠,远处有水鸟低回,小船剪开涟漪,满眼是醉人的翠绿。他头脑里很乱,也很复杂,他理了一下乱糟糟的思绪,心里却觉得比蹲在编辑室里时踏实了,他想得很多,准备把新的信息带回去,或是请“女神”到社里做个小型的报告……

    他又点起一支烟,起身向“女神诗亭”走去,越走越近,看到灿烂的阳光下,诗亭前仍拥挤着选购诗集的读者。“女神”那米黄上衣、藏青西裤的身影在人丛间隙中光彩地时隐时现。录音机正在播放,那是“女神”清亮圆润的嗓音正在朗诵着一位诗人出名的诗句:

    播种者呵

    是应该播种的时候了

    为了我们肯辛勤地劳作

    大地将孕育

    金色的颗粒

    像有一股新鲜的热流迎面扑来。乔冠群觉得生活里到处是诗,饱含着诗情,他用手托托眼镜架,迈步向那位“诗的女神”走去。

    绿色的小屋

    一个十六岁的高中女学生,讲给我听了这个故事。

    纯粹是感觉和想象,是绿色的感觉和想象。它给了我一种慰藉与喜悦,一种出于同情和美感的慰藉与喜悦。我喜欢这种绿色的感觉和想象……

    从我住的这幢六层楼的三楼套房的西窗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对面那条小街尽头一间被绿色藤蔓覆盖,又被绿色植物和盆栽点缀着的青砖小屋。那条小街两侧全是平房,绿色的小屋是离我们这幢楼最近的一间平房了吧?正因为离我这朝西的窗口近,我在车祸中受伤,大腿骨折后,绑着石膏闲在家中,就常爱坐在窗口望着它出神遐想。你知道,像我这种年纪的高中女学生,功课的压力沉重地堆在肩上,而身体里面却渐渐地生出别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欲望的时候,心情是寂寞的。何况,我又伤了腿,这么倒霉!我常常有莫名其妙的情绪低潮,常常有一种闲愁,一颗心常感到孤独,多幻想,又喜欢寻找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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