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众生百态(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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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总该有六十多岁了吧?双鬓略有些银丝,但整个苗条的体形未变;面容有些苍白,但面部肌肤仍像富有弹性;有一双亲切动人的眼睛,脸上总是含着那平静的使人感到愉快的微笑。她穿着朴素,给人娴雅、聪慧的印象。只不过,她这种气质,不去接近她注视她并不是一眼就能发现的,因为她不显山、不露水,话不多,声不高,老是显得那么平凡。

    入院的那天,听护士说,她是台湾人,从沿海的一个省份来上海治病的。人们觉得她挺有教养,知识分子气挺重。有时,来些看望她的人,举止模样也都不俗,讲话轻得叫人听不见。从来客谈话中断续听到:她在“文化大革命”里,有过不幸的遭遇,好像死了男人和孩子。现在是孤单一人……

    她的邻床2号是位农村来的矮瘦的老太太,有七十多岁了。手术后带来了并发症,生活不能自理。老太太的儿子、媳妇在乡下,只有个当营业员的孙女下了班常来侍候。孙女或者护士不在的时候,她就主动照顾老太太。照顾得很细心,很周到,连侍候大小便端尿盆这样的事也干。

    3号床是个新住进来的女青年,打扮入时:大波浪的头发,藏青喇叭裤,紧身的火红两用衫。据“大波浪”自己说,家里是“高干”,父亲刚刚“退居二线”。“大波浪”在无线电厂当出纳,因为乳部发现了一个肿块,所以住院来切除。医生诊断为“良性”,切除不过仅仅是为了防止病变,是个小手术。在医生眼里,不算一回事的。可是“大波浪”挺害怕,从入院时起,除了炫耀自己的家庭外,就是唉声叹气,好像即将大难临头。一会儿向瘦高挑的中年护士长诉苦:“……我最怕开刀了!我连打针都怕!我怯针,见针就晕;开刀,一定更受不了!”一会儿又向左边靠窗口的4号床上那个戴眼镜的中学女教师诉说:“我就怕医生诊断有错误!说是良性,万一是恶性的怎么办?”听说2号床的老太太手术后有了并发症,她既怕老太太死在她身边,又愁老太太的病会传染,心里直嘀咕,一再要求换床位换房间。但别的病室里没有空的病床,“大波浪”只能憋气留下。“大波浪”有个在民航公司工作的男朋友,长得仪表堂堂,一米八的个儿,不断来看望。一来就带来一大包吃食:牛肉干,华夫饼干,巧克力,话梅……什么都有。男朋友一来,“大波浪”就更撒娇。只听到那个“一米八”的男朋友哄小孩似的逗个不停,最后“大波浪”才破涕为笑。但只要“一米八”一走,“大波浪”又唉声叹气了,兜来绕去还是那些老话:“……开刀,我一定更受不了!”“恶性的怎么办?”

    4号床戴近视眼镜的中年女教师病比较重,是动了子宫癌手术的。她是个有二十年教龄的政治教师,既有一定的理论水平,又养成了一种能耐心教育人的习惯。说话时,有那种老师对学生说话的口头禅,比如:“懂吗”“我告诉你”“我讲给你听……”“你必须知道……”只要“大波浪”向她诉苦,戴眼镜的中年女教师马上会劝慰“大波浪”:“就是癌也不可怕,你必须知道,早期发现,没有关系。”“你看我,就没什么。懂吗?”……女教师每次说话就像上讲坛,声音压低着,却做着手势,循循善诱地劝慰、鼓励,做思想工作。

    “大波浪”要“诉苦”,希望博得人同情,但不喜欢听人“说教”。因此,余下的时间,她常常看小说消遣。“一米八”给她送来一叠推理小说、惊险小说和文学期刊、电影杂志。她告诉中年女教师:“我爱好文学……”“有时我也写点诗,我喜欢朦胧的诗……”然后,她似乎无所不晓地评论中外的名作家来。在这种时候,她就成了上讲坛的教师了。最后,是中学女教师昏昏欲睡了,她才戴上耳塞,独自静静地听她那架一喇叭的小录音机。

    “大波浪”很不满意这间病房。四个人里她就觉得自己“富贵”,其次是那个中学女教师还勉强可以匹配,那个身份不明衣着朴素的台湾人,那个近乎瘫痪的农村老太婆,在她眼里都是“小人物”,既离她远,她也不想去搭理。那个台湾人,有一次见她害怕开刀,曾平静地带着淡淡的微笑安慰过她,她却仅仅只瞥了台湾人一眼,没有作声。这天上午,“大波浪”突然发现:1号床位的台湾人竟也有一架录音机,而且是王冠牌两喇叭的。台湾人也独自静静地躺着用耳塞在听。“大波浪”看看自己的“一喇叭”,感到失了体面,暗想:哼!我一定要把家里那架四喇叭的录音机带来。……下午,“一米八”来了!果然,她缠着他,当天吃饭时,“一米八”就把那架“一喇叭”换成了“四喇叭”。“大波浪”有了一种形容不出的满足。

    中学女教师对台湾人印象挺好,感到这人有礼貌。她见台湾人侍候那农村老太太,不禁会想起一句什么名人说过的话:“不管他的腰弯得多么低,他的精神是高尚的。”只是离得远,自己的病又不轻,就很少攀谈了。只在她的丈夫——教育局的一个科长来探病时,她向丈夫说过:“你看,那位台湾同胞可是个热心人哪!”

    这天早上,中学女教师也许是感到太寂寞了,见到邻床“大波浪”耳朵里塞着耳机在听录音机,忍不住说:“你听的什么音乐呀?让大家一起听听吧!”“大波浪”甩着长发扬着头笑了,炫耀地说:“香港的原声磁带!你听听试试!喜欢不?”女教师将耳塞塞进耳朵,一会儿,又连忙拔出来,用手扶扶眼镜架“呵”了一声。那意思既有惊讶也带点不以为然,看来她是不喜欢什么“香港原声磁带”的,问:“有轻音乐吗?或者健康一点的,比如《在希望的田野上》什么的……”“大波浪”摇摇头,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揶揄,指指l号床位说:“台湾人说不定有,听听她的!”说着,侧过脸对台湾人说:“喂,你那录音机有些什么磁带呀?放一盘让大家欣赏欣赏吧!”她笑着,笑意中含有轻视,仿佛是说:“看你能拿出什么货色来呀!……”

    台湾人正离床站起身子忙着帮助邻床的老太太往一把小茶壶里倒开水。刚才“大波浪”和女教师的谈话她全听到了。这时,她仍旧十分平静,带着微笑,娴雅地说:“我只带了一盘录音带来……”

    “放了听听吧!”“大波浪”怂恿着,带着几分好奇,“是什么?”又补上一句,“要是地方戏什么的,我可不想听!”

    台湾人喂邻床老太太喝完了水,回到自己床上,轻轻揿一下按键,美好的神奇的旋律顿时回响在小小的病室里了。病室里立刻洋溢着安宁、壮美、圣洁的气氛。……“大波浪”沉默了!太出乎她的意外,她也说不出这播放的是什么音乐,但衣着朴素的台湾人放出这样优美的录音带,却不能不使她目瞪口呆。中学女教师也沉默了。这也出乎她的意外。但她喜欢这美妙的乐声。她忍不住问台湾人:“什么音乐?”

    台湾人仍旧那么平静、娴雅,带着微笑:“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这是第三乐章。”

    中学女教师慨叹地说:“太美了!听到这样的音乐,我感到减轻了病痛。”

    台湾人听到了,既关切又诚恳地说:“是吗?那我把它送给你。”

    女教师连忙摇头:“不不不,我只是说说,哪能要你送……”

    “大波浪”惊讶台湾人这种做法如此“大方”,但又似信非信,炫耀地自言自语:“这种外国音乐唱片,我爸爸那儿多的是,人家从国外带来送他不少……”

    但,她的话未引起任何人的回响,她也就不往下说了,反倒感到有点脸红。

    接着,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医生和护士临时来通知:“大波浪”马上要动手术。因为“大波浪”那个良性的纤维瘤是个小手术,不预约时间,插空进行。这下,“大波浪”突然紧张了。她那“一米八”仪表堂堂的男朋友不在身边,她吓得面无人色。她向医生、护士、中学女教师,也包括台湾人诉起苦来,不断拭着眼泪:“啊呀,这怎么得了呢?我紧张死了!”“万一我是恶性的怎么办呢?”“他不在我身边,怎么行呢?”尽管医生说:“你这是小手术,没关系的,别这么胆小!”瘦高挑的中年护士长也劝慰她:“宋主任是这儿的第一把刀!他亲自给你动手术,这机会再好也没有了!……”可她也还是唠唠叨叨,哭着又说着。

    忽然,台湾人走到她面前来了,依旧那么平静、娴雅,含着淡淡的微笑,亲切地说:“别怕!把我当你的亲人吧!我陪送你进手术室,在手术室门口等着你。给你做手术的是宋主任,他是有名的专家。你该抓紧时间做。像你这样的手术,二十分钟就做好了。你不出来,我不走。上了麻药,保险一点也不疼,也不会破坏美观……”

    像钥匙开锁,她的话句句打到“大波浪”的心里去了。她的笑容和乐观的语气起了镇定作用。“大波浪”乖乖地让她陪着上楼到手术室去了。

    一小时后,当“大波浪”那“一米八”的男朋友来到时,手术早完毕了,“大波浪”已回到病室惬意地睡在床上,台湾人正在床边上微笑着轻轻同她不知在谈些什么,见到“大波浪”的男朋友来了,她才轻轻站起彬彬有礼地“让位”,微笑着走回自己的病床。

    也不知为什么,此时,“大波浪”突然感到:自己应当学习台湾人在脸上有这样一种可爱的使人愉快的笑容。这种乐观的笑容是那么恬静,那么使人感到镇定得到安慰。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出乎意外地台湾人就悄悄办理了出院手续走了!她临走,给邻床的老太太留下了几个水果罐头,微笑着给老太太的小茶壶里斟满了茶水。然后,微笑着同“大波浪”和戴眼镜的中学女教师点头告别。

    “大波浪”惊讶地问:“呀,你的病好了?”

    她微笑着,但没有回答。

    女教师问:“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

    她仍是报以微笑,没有回答。

    她走了,大家都突然感到少了什么。老太太那当营业员的孙女来了,见到奶奶在流泪,一问才知道1号床位的那位台湾阿姨走了。孙女忽然也拭起泪来,轻声说:“多么好的一位阿姨呀!我奶奶连夜里小解都靠她照应。可是我竟没有来得及对她说一声谢谢……”

    “大波浪”听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也酸溜溜地想哭。她忽然觉得自己太自私了!来医院这几天,从没有给别人做一点什么,还嫌邻床的老太太讨厌。台湾人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对自己那么关心,可自己也没有向她道谢过……为什么自己见到人家的两喇叭录音机,马上要换了四喇叭的录音机来“盖”过人家呢?……

    中学女教师沉默着,两眼望着窗外洁白芳香的槐花,似在思索,又似在怀念什么……

    接着,瘦高挑的中年护士长带着一个护士来换l号床上的被单枕套,给中学女教师带来了一架两喇叭的王冠牌录音机和一张纸条。护士长神情严肃地说:“1号床的那位女同志,让把这交给你!”

    戴眼镜的中学女教师接过录音机发了傻,一看纸条,没有署名,上面写着娟秀流利的几行字:“请收下这菲薄的礼物做个纪念吧,愿美好的音乐能使您早日恢复健康。”

    女教师“哟”了一声,眼眶湿润了,问护士长:“她的病怎么了?”

    护士长摇头叹息,轻声回答:“在这间病室里,她的病最重,早已经扩散,不行了!”

    “大波浪”睁大了惊恐的眼:真想不到啊!这间病室里台湾人是病情最重的一个!我的病最轻,她却还照顾我!“大波浪”惭愧地叹口气说:“是吗?她不是挺乐观的吗?你看,她每天都在笑,还老是照顾别人!也许她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严重?”

    护士长摇头:“谁说的!她早知道了!她一切都知道!”

    老太太的孙女红着眼眶问:“她去哪儿了?是回去了吗?”

    护士长叹口气点头:“是啊,既然治疗无望,她就决定走了。她说:她想念大海,要回去再看看海。她还想写点关于大海的诗……”

    “大波浪”越听心里越纳闷,忍不住说:“看海,写诗!她会写诗?……”

    护士长用不满的眼光看看“大波浪”:“她是位教师,也是位女诗人!”

    “大波浪”这才似乎明白过来,“哦”的唏嘘了一声,打着瞌睡的心苏醒了,脸红了,泪水涌湿了睫毛。

    中学女教师也红了眼眶。为什么女诗人在时没有好好交谈一下呢?太遗憾了!她突然下意识地揿了一下录音机的按键。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第三乐章那安宁、壮美、圣洁的旋律又洋溢在耳际。亲切而和谐的乐声,仿佛是从那位女诗人高尚的心灵深处流淌出来似的……

    她在时,使病中的人感到愉快,感染到她的乐观,得到帮助。她回去看波光滟潋浪涛滚滚的大海去了,大家都像心上失落了什么。人们的感情在音乐节奏的潮水中起落。谁都没有再说话。人走了,她留下的音乐的声音仍在。听着神奇的旋律,闻着窗外飘进来的槐花清香,大家仿佛又看到她了!她就站立在眼前,脸上仍旧带着娴雅、亲切、平静的淡淡笑容……

    啊,后天这时候,也许,她就可以站在雄浑博大的海滨,沐着天风,听着涛声,怀着悠悠的乡情,眺望那万顷滔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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