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个真实的故事就从台北传到了大陆上的Z城,传得很广很广……
俞大昌急着要把万里迢迢带回来的一小袋珍贵的红枣亲自交到老同学潘永强的手里。热心肠的人,办这种事,会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愉快。在俞大昌看来,这种愉快,用金钱或是用任何其他手段,都是换不到的。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心头涌起诗意,突然想起了记忆中还留存着的一句诗:“他像一只燕子,也许正像飞来得过早而没把春天带来的那一只。……”
中午,俞大昌从香港乘国泰航空公司班机抵达台北桃园机场。下午,在公司里办完公事,当夜,他带上那袋红玛瑙似的枣子,就匆匆赶到台北安东街看望潘永强了。这一带,在台北算是相当不错的公寓住宅区。林立的大楼,很气派。可是大楼之间、大沟旁边挤满着许多破烂的违章建筑物,居民大都以摆摊贩或帮佣为生,周围杂草丛生,垃圾满地。初夏的夜晚,臭气熏人。放在从前,俞大昌不会有太多的感受。这次,去了一趟大陆归来,俞大昌看到这些却也有了想法。是一种什么感受?说不确切!但他却皱了皱眉。他浑身出汗,找到了潘永强住的那幢公寓,乘电梯上了五楼,大楼里家家装有冷气机。他一进大楼,身上立刻凉丝丝的觉得好受了。
“丁零零……”揿了电铃,门上的一个活动圆闸开了!有一只呆滞的眼睛从里边张望着来人。一会儿,门“咔”地开了,头发花白、方额直鼻、戴眼镜的潘永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俩都是七十一岁,不同的是潘永强文弱、瘦削、苍老,和俞大昌的健壮、魁梧、长着一头浓密的花白头发恰好形成明显的对照。天热,在家里,潘永强穿一件绛红色短袖运动衫和一条白色毛料短裤,趿着拖鞋,显得个儿更细更高。在柔和的灯光下,潘永强看着老同学那生气勃勃的圆脸膛,高兴地欢叫起来:“啊,大昌!你回来了?……”他和俞大昌都像年轻了几十岁似的热烈拥抱起来。
俞大昌压低了嗓音,带着喜色回答:“给你带了喜讯来了!还有一件贵重的礼物!”他用右手拍拍左手挟着的橘红色皮包,皮包凸出一块,里边放的正是那一小袋红枣。
里间屋内,传出电视节目的软绵绵电子音乐声。灯光中,露出了一些年轻人的身影,传来了絮絮的话语声,估计是潘永强的儿子、媳妇和女儿带了孩子们正在看电视。潘永强关上门,一把拽住俞大昌,神秘地说:“走!到我房里去谈!”他多年来,乡愁缠心。在夜尽春残、冷雨敲窗的时候;在心头笼罩着惆怅、空虚的迷雾的时候;在独自神驰抚摸着灵魂上的创伤的时候……养成了悒悒寡欢的性格。自从妻子三年前病故后,性格上的冷漠同俞大昌的开朗、热情差别更大了。他摒弃了交游,厌倦了娱乐,把人生的一切,似乎都看成是沙漠里虚幻的海市蜃楼。……可是今晚不同了!他那戴眼镜的细长脸上显得异常兴奋,看得出心情十分激动。他将俞大昌带进了自己那间四壁书橱里摆满了精装医学书籍杂志的房间,让俞大昌在小沙发上坐下,又从电冰箱里给俞大昌拿橘子汁来。
俞大昌与潘永强不但是同乡,而且还是小学、中学时代的同学,从小要好得就像亲兄弟。考大学时,潘永强学了医科,俞大昌学了文科。大学毕业,潘永强从台湾去美国留学,得了博士学位,回来后在台北成了内科名医。俞大昌却因为失业改行帮人家行商,如今成了大茂贸易公司香港分公司经理。几十年来,两人的友谊像长流水,始终不断,随着年龄的增长,情谊更深。两个月前,俞大昌从香港来了一趟台北。也是一个夜晚,他来看老同学,悄悄告诉潘永强:“我要回大陆Z城去一次呢!”“真的?去干什么?”“大陆海关宣布,直接来自台湾的产品,入口完全免税。我们大茂公司的电视机输入大陆的数量已相当可观,为了放大规模打进大陆市场,公司让我回去一次……”“啊呀!……我真羡慕你啊!……唉,‘无限乡思泛心头,两鬓白发愁更愁’……”潘永强说到这里,又忧郁起来了。俞大昌劝慰地说:“我去Z城看看,有什么事要我办的吗?”潘永强叹一口气,伤心地摇摇头:“母亲早就不在了!我在那边没有亲人,剩下的只是一颗思乡的心。你如果去看看Z城,回来告诉我些那边的情况,我就很满足了!”但两人分别时,潘永强却凄然地提了个要求:“我的思乡之疾已经病入膏肓了。这样吧,大昌!回到祖国,请代我这个游子亲吻一下神州大地,如果到了Z城,请给我掬一把家乡的泥土带来……”
谁知,今夜,俞大昌给潘永强带回的,不是一掬泥土,而是一小袋鲜红鲜红的红枣。……
俞大昌接过潘永强递来的一杯金黄的橘汁,咕咕地一气喝了小半杯。放下杯子,脱去西装上衣,朝着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潘永强,圆脸膛上满面含笑地说:“永强,猜一猜,我带了个什么喜讯来?”
潘永强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揩揉着疲倦的眼睛,猜测着说:“你把我要的家乡的泥土带来了!……”
俞大昌神秘地笑着摇头:“不对,再猜!”
潘永强轻声地说:“一定是那边的情况良好,你看到了许多值得高兴的事!……”
俞大昌点头说:“倒也是!但——”他又摇头,唇边仍挂着一丝难解的笑容,“还是不对,再猜!”
潘永强急了,戴上眼镜说:“大昌,别打哑谜了。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猜得到?快说吧!”
俞大昌打开橘红色的皮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两个拳头大的一只白布包来,在手里扬了扬,献宝地说:“我给你带来了一样贵重的药品,给你这位名医治思乡病来了!”
潘永强瞪大了近视眼:“药品!”
俞大昌微笑点头:“对,一包红枣!”
“红枣?”
“是呀,Z城的红枣!”
“呀!——”潘永强微喟起来,一把将一小布袋红枣捧在手里。霎时,心头因红枣涌起了无穷思念和感慨的波涛……
啊,已是儿时的旧事了!多么值得珍惜的天真的少年时代呀!家里那青苔留印、落叶有声的寂静院落中,有一棵多姿的枣树,枣子成熟时,像红玛瑙一样的枣儿挂满在翠绿的树叶间。他常用竹竿敲打枣儿吃。红枣在地上蹦跳,味道酸甜,他爱吃,总是吃不够。母亲怕他吃多伤了脾胃,常叫着他的小名:“小强,别多吃了!娘给你晒干了留着,煮枣汤、熬枣粥、蒸枣糕给你吃!”他从小就与红枣结下了不解缘。
儿时的回忆,到了两鬓斑白之年想起来依然留恋。可谁会想到俞大昌回到大陆竟会带来了这么一包家乡的红枣呢?……潘永强脑际闪过往事,是逝去的时光留给他的美梦呀!他端详着手里的红枣,红枣用红线密密缝成的小包套着,还未拆开,但闻一闻,已经嗅到儿时熟悉的扑鼻幽香了。潘永强不禁颇动感情地说:“大昌,谢谢你!谢谢你!”不知什么原因,看到家乡的红枣,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了,一阵浓烈的乡愁又泛上心头。……
谁知,更出他意外的是俞大昌那张红润、健康的脸上仍旧浮着奇异的笑容,说:“不要谢我!你猜枣是谁给的?”
潘永强茫然了,用大惑不解的两眼凝望着俞大昌,问:“谁……”
俞大昌不忍心再折磨老同学了,怀着一颗火热的心,轻轻地用兴奋的语调一字千金地说:“伯——母!”
“什么?”潘永强的心海中被扔进了一颗强力炸弹,爆溅起了一连串的波纹。他手里捧着的那一小包红枣“啪”地掉在拼花地板上,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从心窝爬到了嗓子眼,两串热泪挂满了腮,将信将疑。
可是,俞大昌激动地含着同情之泪伸出左手拍着老同学的膝盖说:“永强,真的!真是伯母带给你的!想不到吧?她老人家还健在呢!……”
俞大昌从香港经深圳到广州,从广州去北京。他对一切都有“新鲜感”,发现祖国更可爱了,看到同胞们正满怀信心地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工作着,使他产生了自豪感。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他心情很好地到了家乡Z城探望,去寻觅流逝的梦。
啊,流逝了的童年和青年时的梦啊!……
在Z城已经没有亲属了,只是一种怀念故乡的感情促使他要去观光。到Z城时正是“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的暮春时节。这个地处华山的原来近乎乡村城市的Z城,现在已是一个很大的都市了。有两边种植着绿树的洁净而热闹的街道,有新建的高楼大厦、美丽的公园,也有备货充足的百货公司、时髦的电影院和剧场,有富于地方特色的馆店,当然也少不了有气派的大医院、邮电局和银行……俞大昌高兴地看到市场上也在出售台湾产的电视机、录音机、电冰箱。而电视机就是大茂公司的产品。
在Z城,他受到了市委统战部一位副部长胡家昂的接待。这位五十来岁胖胖的“同志”像位长者,有张正直和善的圆脸,健谈、亲切,非常通情达理。起初,俞大昌还不免有“戒备”心理,但见胡部长真诚相待很快就释然了。他被招待住在一所讲究的宾馆里。胡部长说:“不要叫我部长,叫我老胡吧!要办什么事,请提出来好了。能做到的,一定办到!”又说,“你想自己活动,请随意外出看看好了。宾馆可以提供交通工具,很方便的。”热心肠的人总喜欢人家也热心肠。宾馆的服务员以及街上的行人,凡俞大昌接触到的都感到很热情。俞大昌起初还有“少小离家老大回”“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感觉,很快就有了一种“在家里似的感觉”。
到达的第二天早上,他兴致勃勃,用一种怀旧的激情步行出外去寻找当年的故居和上过的小学、中学。跑了一天,当年的那些疏落的庭院,春天沉浸在槐花清香中的旧屋都不见了,代之而起的都是三十年来新建的楼房。多么遗憾哪!多么遗憾!……晚上,胡部长来看望,他说了白天的经过,提了个要求:“能不能找一些有亲属在台湾的同胞见见面?”老胡说:“好办!后天开一个见面会,也许能有你想见的人呢!”俞大昌笑了,说:“不会吧?我七十一岁了!离开这儿几十年,本来也没留下什么亲戚,不可能有什么熟人了!”闲谈时,老胡笑着问:“我是个统战部的副部长,你对‘统战’两字不反感吧?”俞大昌见他坦率,圆脸膛上也坦率地笑着说:“不管是‘统战’也好!‘联战’也好!在我们老百姓眼里是‘唯恨其不统不联’。国家一统,人民联合,通信来往,有什么比这更好?至于这个‘战’字,无疑听起来的确使我们老百姓有点心惊胆战,不过,这几年来,统得热闹,联得高兴!我们明白,这个‘战’字,不是要流血,而是要统一!身为中国人,人人都要对历史负责,必须各尽一分力量,大家来弥合这一道国家的裂缝!……”老胡朗朗笑了,点头说:“俞先生,我喜欢你的直率,你说得对!中国人都渴望着祖国统一早日到来,这潮流是不可阻挡的……”俞大昌觉得这个统战部长很可爱;他不隐讳自己在做统战工作,襟怀坦白,通情达理,使人觉得他有一颗真诚的心,使人觉得他同自己真正像“一家人”,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隔了一天,“见面会”在宾馆的一间会议室里举行了。老胡请来的九位全是老人:五女四男,年龄最高的九十五岁,年龄最轻的也有六十五岁。俞大昌真想不到,别人他都不认识,那位高龄已经九十五岁的退休小学校长谭凤兰,竟就是潘永强的母亲!……
潘永强的父亲是个大学教授,早年前同谭凤兰因为性格不合离了婚,法院判决将十四岁的独生子潘永强判归父亲。从此,小强离开了亲娘。父亲再婚以后,小强跟着后母,却念念不忘生母。到高中以后,就同母亲一直保持联系,假期也常去母亲处居住。可是,一九四八年夏,Z城解放,到一九四九年初,潘永强随父赴台,母子之间从此天各一方断了联系。
音讯渺茫,到五十年代初,终于辗转传来了谭凤兰病故的传言……这些,俞大昌都是知道的。谁料想,如今出现在俞大昌面前的这位中等个儿白发苍苍而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竟真是潘永强的母亲谭凤兰呢!
俞大昌确实真有一种在梦中的感觉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那时同小强都在谭凤兰做校长的小学里上学。他在学校见了谭凤兰叫“校长”,在小强家里见了谭凤兰叫“伯母”。谭凤兰都教他们国文课,批改过他的作文,学生都爱听谭校长讲课。她最会讲故事,讲起故事来两只眼睛格外漆黑、清莹,东北抗日义勇军的故事,文天祥、史可法、岳飞这些名字,俞大昌都是从谭凤兰口里得知的。后来,抗战爆发,Z城沦陷,俞大昌和潘永强两家都到了四川。抗战胜利,回到Z城,两人又在Z城上了中学,谭凤兰仍办起了小学,做小学校长。谭凤兰是个皮肤白皙、沉静朴素的女性,年轻时就梳了发髻,夏日总是穿一件浅蓝阴丹士林布的旗袍。俞大昌印象最深的是在小学里一天傍晚放学时,一个女同学过马路时险些被一辆马车撞倒,他看到谭校长像支离弦的箭“嗖”地冲上前去,惊险地从马车旁抱起那个小同学,避免了一场惨祸的发生。……
现在,这位白发苍苍嘴已瘪陷了的老太太,虽然已经龙钟,但从她那两只漆黑清莹的眼睛里,俞大昌似乎还能看到当年的丰采。俞大昌动感情了,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说:“伯母,您老人家好!您还记得俞大昌不?我是小强的好朋友!”
谭凤兰站起身子,激动地伸出手连连点头:“记得!记得!你是小强的好朋友!那时候,你上小学才这么高!你常到我们家里来玩的!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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