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七卷:心上的海潮 隐私权 众生百态-众生百态(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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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笑了。莫名其妙地笑了。德国文艺评论家瓦尔特·本雅明说:“卡夫卡总是带着惊讶的神情不倦地把人类纯真的姿态记载下来。”……庞老那奇异的眼光是不是属于一种纯真的姿态呢?……我说:“好吧。照相本上你拿张照片给他!但是,我不再去了!”

    思华叹口气说:“唉!去吧去吧!医生说,估计老人活不过三天了!”

    我抖搂着手里的绿格稿纸说:“好吧!真是个怪老头儿!不过,明天我实在抽不出空去。你去好了!你把照片先带去。后天,或大后天,我再去!”说这话时,我心里不禁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看来,还是一种病态!无论这是不是“爱情”,反正都是病态的!……但这事到底没太放在心上,忙着翻译,一会儿我就又将它抛在脑后了。

    第二天,思华将我的照片带去送给了老人,回来告诉我:“庞老教授见到了你的照片很高兴。但仍希望你去看看他。他说:‘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请尹湄再来看看我吧!’……”

    “你不觉得这是件怪事吗?”

    “是个闷葫芦,可是我又无从窥测他心灵的港口。今天,我走时,看到他精神很不好,医生的估计是有根据的。”

    我突然感到有一种无言的触动。是一种油然而生的同情心和怜悯?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我说:“明天,我一定陪你一同去看看他。他也太孤单了!”

    第二天下午,下着那种初秋常有的明亮而凄凉的霏霏细雨,雨丝飘扬游离,我和思华又一同到了医院。可惜,去得太迟了!到达医院进了病房,才知道,庞老教授已经在上午去世了,遗体已送往火葬场。

    一个中年护士,个儿高高脸白白的,说:“教授没有架子,病再重也在工作、阅读,存款和存书都捐献了,人真好!可是太孤单了!临死,他手里攥着一张女人的相片,也不知是他的什么亲人?……”

    我心里“啊”了一声,急忙把脸转过去。我怕护士万一发现那照片上的女人就是我。

    思华听到这里,也朝我望望。那眼色里有思索也有猜测。他问护士:“那张照片呢?”

    护士回答:“给他带在身边一起火化去了!”

    回来的路上,我们先都沉默着,后来,思华说:“我怀疑那照片就是你送他的那张。”

    我违心地摇头:“未必!”其实,我心里想:看来,就是我的照片呢!……但这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他“爱”我?——这太可笑了!也太难想象!一个垂危的老人了!还会有这种迟暮的烛光熄灭前的含泪的虚无缥缈的爱情?……如果不是这,又是什么呢?唉,复杂的人生,每每会有这种复杂的事呢……

    后来,一个下午,参加了庞老的追悼会。那天又是下着淅沥的秋雨,这“谜”始终像氤氲的水气似的缭绕在我心上。追悼会上,庞老教授的故旧、学生都来了。思华同他们有了接触后,回来的路上,用动感情的声音对我说:“尹湄,你知道庞老教授为什么那样对你特殊?”

    我斜睨着他,等待他揭示谜底。

    “他死前告诉过他的老朋友。他去世的夫人年轻时长得跟你太像了!她也有过一件绿色的风雨衣。……”

    “照片是怎么回事?”我咬着唇思索着。

    “那是你的照片!‘文化大革命’里,经过抄家,他夫人的全部照片都被拿走了!一张也没剩下!”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激动和惭愧,睫毛湿润了!我一下子想得很多,也似乎懂得更多。非常遗憾!那天我竟失信未去看望他。……

    人生在复杂感情中的许多谜都随他的消逝而消逝了!剩下的,只是我在秋雨时节留下的一种淡淡的失信的歉意。……

    我是不该失信的……

    《夭折》的诞生……

    早春之夜,在县文化馆东侧那间只有两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的简陋办公室里,生着一炉通红的煤火,使人感到温暖。炉上蹲着一把铁壶,壶嘴正“咝咝”吟着小曲,水快开了。悬挂在办公桌上空的一盏六十支光的灯泡放射着金光。副馆长崔山柳正在灯下铺开稿纸手执钢笔伏案赶写他那篇配合打击走私的推理短篇小说。崔山柳三十多岁,长得粗壮魁梧,因为经常熬夜,整日显得睡眼惺忪、黑发蓬松。此刻,他专心致志,低着头正沉浸在创作灵感之中。忽然,门“吱嘎”一响,听到一个沙哑陌生的声音在问:“请问,是崔山柳同志吗?”

    崔山柳抬起头来,出现在面前移步过来的是一个穿棉袄戴一顶崭新藏青呢帽的黑瘦老头儿。他干瘪的身躯微微前倾,看样子约莫五十六七岁。老头儿黑糙的脸上皱纹很多,有着风霜之色,笑起来每条皱纹都带着苦味,外表是那种不显山不露水对一切都挺淡泊的人。崔山柳心里恼火,在这种时候他最怕人打搅,但既然已经来了人,又怎么办呢?只好捺下性子,站起来招呼:“是啊,我就是崔山柳,你有要紧事吗?”他真希望三言五语赶快将来人打发走。

    但,黑瘦老头儿似乎是想来长谈的,点头招呼,带着谦虚的笑说:“那就好了!我是慕名专程来向你请教来的。”

    崔山柳烦恼地想:唉,真糟!我不敢蹲在家里写,夜里一个人悄悄躲在这儿写,也还是有人找了来,真是人怕出名花怕盛开!……咳了一声,带点冷淡地摆出为难的表情说:“呵,真抱歉,我正忙着呢!”他用手抖抖面前的稿纸。心想:把他打发走了吧!就既没上去握手,也没说一声“请坐”的话。

    黑瘦老头儿似乎有点不识相,谦虚地压低着嗓子说:“是的,很对不起,我估计你一定很忙。可是,我是来诚心诚意求教的。白天,捞不着时间来,只好夜晚来打搅你了。我名叫张昌盛,在县文物组工作。”

    一听“张昌盛”这个名字,崔山柳心里怔了一下。

    崔山柳这两年在本省和外省的文学刊物上发表过几个短篇小说,并且主编县文化馆不定期出版的文艺刊物《百花园》,在县城里已有点小名声了。他年富力强,水平不高却不妄自菲薄,写作上似乎前途无限。他有时不免夸夸其谈,喜欢“逞能”表现自己,显得浅薄,但也有一定程度的坦率。初学写作的青年人把他当作“行家”来向他求教的不少,他也总是捺下性子热情接待,或指点如何写老干部的遭劫,或指点如何写知识分子的苦难。……每一指点,常常获得初学写作者的点头哈腰,就更使他对创作之道信心十足。但今夜的来客是“张昌盛”,就不能不使崔山柳刮目相看了。崔山柳听说过:这个张昌盛早年在旧社会上过名牌大学,学的是历史,一九五七年以前,在南方一个大城市里做过编辑、记者,据说,见过世面,在报刊上发过些作品。不幸后来被错打成了右派,老婆也跟他离了婚,孤孑一人,波波折折,七兜八转才淘汰到这小县城里来的。二十几年,他像是一个从生活舞台上消失了的人。四年前平反改正落实政策,他才像个“出土文物”似的被从煤建公司仓库调到县文物组工作。既然“此马来头大”,崔山柳立刻收敛起刚才的冷淡厌烦劲儿,放出热气,言不由衷地伸出手来握:“呵呵呵,是老张同志啊!知道!知道!请坐!请坐!我年轻,在写作上还完全是外行,哈哈……”他这两年挺红,一得意说话时就养成了个“哈哈”“哈哈”的习惯。

    张昌盛似乎是个实在人,不爱听他客套。坐下身子,打断说话:“你别客气,这一向,我手痒心动,忽然又想写点小说了。有一个人物,在我心里酝酿多年,激动得我不能不写。我觉得如果让会写的人写出来,满可以成为一篇好小说的。我多年以来从未动过笔创作,落后了。不知这样的东西,是否可以写,该怎么写才好?你主编《百花园》,是有发言权的。”

    火炉上的铁壶盖发出“扑哧扑哧”声,喷着雾气,水开了!崔山柳一边嘴里说:“不敢!不敢!”一边从桌上茶筒里掏出茶叶,洗杯子,沏了一壶茶,客气地给黑瘦老头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心里想:呵!你来找我,是想在《百花园》上发表稿子来了!这一想,客气的态度之中,就又有了几分矜持。客气,是出于通常的礼貌,又因为听说张昌盛二十多年前有过“光荣历史”,现在改正了,党籍也已恢复,不宜怠慢。矜持,是因为感到自己现在正是风头人物,而张昌盛原来到底是个右派。虽然改正,在崔山柳心中,对这类人,总仿佛能看到他们头上还有个无形的帽子。何况张昌盛这二十多年坎坎坷坷,既不了解当前写作行情,也未必再能有什么作为。因此,崔山柳有风度地说:“哈哈,咱随便聊聊,随便聊聊,哈哈……”他掏出香烟敬张昌盛。张昌盛说烟已戒了,一口一口喝着热茶,崔山柳就又细细打量起这个老头儿来。老头儿那两只已经浑浊但却不时射出犀利寒光的大眼,使崔山柳感到这是个胸有城府的人,崔山柳不禁心里起了几分戒备,暗忖:同他谈创作可要小心,万一“鲁班门前耍大斧”,胡吹海,落个贻笑大方就不美妙了!但从张昌盛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里蕴含的那种虚心求教的态度中,从张昌盛谦和得很实在的表情与态度上,从张昌盛那皱纹里含着凄苦和忧郁的笑容中,崔山柳仿佛能看到老头儿的灵魂曾长年被扭曲过。这就又使崔山柳不能不产生几分怜悯。崔山柳觉得:人家既然诚心求教,不还一点真诚,也说不过去,那就听他怎么说,我就怎么说吧!

    两人寒暄既罢,张昌盛急着想开门见山,崔山柳也想早点打发走客人,一边喝茶一边就谈到正题上来了。

    张昌盛叹口气说:“我这个人哪,从五七年直到‘四人帮’垮台以后,在我改正前总习惯于人家指着路叫我走。正因为这样惯了,自己就不会走了,这几年,我觉得对是非能做出判断了。自己也该有点主意了。可是写作之道长期不沾边,不能不找个人商量,请你给我指指路。你是有成就的,主编《百花园》,稿件的取舍你最了解。”

    崔山柳见他话里透着真诚,不禁飘飘然,点点头说:“老张,咱们不见外,你就啦啦吧!”

    张昌盛端杯抿了一口茶:说,“好,我把想写的这个人物和故事讲一讲。……”外边月光很好,他眼睛望着玻璃窗外春夜蓝天上的一轮满月,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故事发生在一九五二年初大张旗鼓雷厉风行的‘三反’运动中,那时,我在南方一个大城市的一家出版社做编辑,我们经理部的经理叫黄劲松。老黄三十刚出头,为人正直朴实,但是倔强,据说做地下工作时,好几次都出生入死差点丢掉了性命,是个立场坚定的同志。我们的社长兼支书那时还兼着编审部主任,名叫钱英,早先也是个地下党员。他是话剧演员出身,奉组织之命,后来打入国民党某军事机关干编译工作,暗中进行策反工作,可能同国民党军人接触多了吧?!多少沾染点坏习气,他平日架子很大,要人奉承,把自己当作党的化身,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的人。他不喜欢老黄,因为老黄办事认真,遇事好向他提个意见。‘三反’开始,先从反官僚主义下手。当时,党号召共青团员打头阵,几个共青团员平日也感到钱英身上官僚主义气味儿太严重,决定在运动中帮助钱英改正缺点,他们去找黄劲松,鼓动黄劲松向钱英提意见。这本来很正常,可是共青团员中有个聪明小伙子名叫李应丰,有了私心杂念,跑去向钱英告了密,说是某人和某人在黄劲松支持下,正要反你的官僚主义。钱英一听,大发雷霆,马上找共青团员谈话施加压力,又召集团员开会,要团员们‘擦亮眼睛谨防上当’,一面就决定在运动中打击黄劲松……”

    “钱英在运动中马马虎虎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官僚主义和浪费以后,马上宣布:‘这次运动重点是反贪污!’要求有贪污问题的人赶快自己交代,党员要带头,接着,又宣布‘深山密林必有老虎’。这句口号可了不得!所谓‘深山密林必有老虎’,就等于是说凡经管钱财的一定是老虎,管钱越多的老虎越大!黄劲松是经理,这一来,矛头当然马上直指黄劲松了!……”

    崔山柳听得有点兴味了,睁大了两只眼睛瞅着张昌盛,摸出香烟“嚓”地点上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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