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山柳听得更有滋味了，啧了一声，说：“哈哈，你这个故事节奏挺快，还真有点吸引力哩！我年轻，没有经历过‘三反’，听来挺新鲜的！”
张昌盛继续说：“那时，出版社里都贴满了大幅漫画，有的画着人头虎身的黄劲松落入了人民巨掌；有的画着人头虎身的大贪污犯黄劲松乔装打扮戴上共产党员的假面具企图蒙混过关。……总之，还没掌握证据就已经给黄劲松下了结论，接着，内查外调的人四处活动，根据大胆假设，去收集需要的罪证，一些平日与经理部有来往的私营造纸厂的资本家和纸商也被叫到出版社来讯问。到处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认罪、死路一条’的标语，黄劲松这时已像于瑞祥一样给隔离起来，关在楼上一间小房间里由打虎队员日夜看守并且勒令他写交代了。可是，他坚持说：‘我可以向党担保，我确实没有贪污！’这就开展了车轮战术进行‘帮助’！”
崔山柳年轻，“三反”那年才五六岁，还不知事，听到这里，问：“车轮战术？……”
张昌盛感到热了，将呢帽子脱下来放在桌上，露出稀疏的白发，说：“这是工作组长年武城看《说岳全传》得来的创造发明，就是日夜分班斗争审讯，名曰‘帮助’，每三个人一组，四个小时换一班，车轮战法，不许他睡觉，让他站在那里，一连战了他三天三夜！……”
崔山柳“哦”了一声。
张昌盛面部毫无表情，接着又说：“我同老黄平日相处不错。那时我是个单身汉，还没结婚。老黄这个人，干地下工作的时期是以经营出版社的文化人面目在蒋区活动的。家里摆设风雅整洁，他爱人在卫生局也是个中层干部，两口子就一个小孩。那时，我们都是供给制，生活很苦，可是他过去有积蓄，小孩可以拿津贴，他又不吝啬，逢年过节，总亲切地把我们一些年轻的没有家的单身汉邀到家里吃顿饭，让我们改善改善生活，勉励勉励大家好好工作，我和李应丰都常做他的座上客。这本来是同志之间的正常关心、阶级友爱，无可厚非的。谁知，运动一来，李应丰首先揭发老黄拉拢腐蚀青年放射‘糖衣炮弹’！把这变成了老黄一条罪证——你不贪污，哪来钱请客？同时，这也成了到他家去吃过饭的单身汉的一个包袱了！年武城要我们揭发老黄，同他‘划清界限’，李应丰第一个自动大杀回马枪，当然马上成了积极分子。我当时觉得无可揭发，就成了‘右倾’‘立场不稳’，虽然勉强让我也参加打虎队，可是对我是另眼看待的，我内心确实有看法，认为老黄不是个贪污分子，更不会是大贪污犯。但，不几天，我的认识一下子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了！……”
崔山柳夸了一句，说：“这个起伏很好！有意思！”
张昌盛苦笑，端茶品了一口，继续说：“在轮到我值班参加车轮战法打老黄之前，工作组长年武城和钱英把我们值班上阵打虎的三人小组成员叫到办公室去。我们的组长是李应丰，钱英告诉我们：‘黄劲松是贪污十万元以上的大老虎！如果再不坦白，马上让公安局逮捕法办！’我一听，心‘咯噔’一沉，太突然了！他能贪污这么多吗！但我脸上刚露出一丝惶惑，年武城就拿出一叠整整齐齐的书面材料来了，说：‘现在人证物证俱全，你们可以看看！这是于瑞祥盖手印的坦白揭发书，上面交代了他与黄劲松勾结贪污的全部经过和数字！这是几个同黄劲松有关系的造纸厂资本家和纸商的坦白认罪书，上面有他们向黄劲松和于瑞祥行贿的日期、手法和数字，铁证如山，给你们看一看，是让你们中立场不稳的人反掉右倾、增强信心。这些材料不能抛给黄劲松知道！现在是看他自己交代不交代了！负隅顽抗死路一条，愿意坦白还可考虑适当从宽！……’我站得离年武城的办公桌最近，弯腰低头认真看了看材料，心里不禁被阶级斗争的复杂性惊呆了！白纸黑字的书面材料上盖着鲜红的手印和图章，具体写下了黄劲松受贿的日期、数字……顿时，我对黄劲松的印象坏透了！啊！我真看透了大老虎黄劲松的真面目了！他那种‘正直’‘朴实’‘亲切’的假面具撕光了，露出的是狰狞、凶恶的贪污犯的真面目。我知道年武城说的那个‘立场不稳’的人就是我，我忏悔！我确实是右了！我觉得自己太单纯、天真了！一种上了当的气恼、懊丧感折磨着我的心。我决心撕开情面，同老狐狸黄劲松展开面对面的斗争！……”说着，张昌盛挥舞着那只满是老茧指头扭曲着的右手。
崔山柳从创作角度出发，赞了一声：“好！这个转变倒是合情合理，也很自然！”
张昌盛放下右手，沙哑着声音说：“轮到组长李应丰带我们接班上阵时，是夜晚八点钟，我们要由八点打到十二点。如果这一夜再打下来，黄劲松就被打虎队用车轮战法打了三天三夜了！可是大老虎十分顽固，大家都认为他自知罪太大，承认了怕掉脑袋，所以老是为自己辩解，赌咒发誓说自己清白，老是说应当‘实事求是，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我们上阵前，上一班的组长交班时向我们说：‘黄劲松死顽固，一个字也不松口！……’我那时年轻气盛，窝着一肚子火像个法官似的上了堂。我们三个并肩坐在一排桌前，黄劲松穿着供给制发给科长级干部的蓝布棉大衣站在那儿。我一看，他突然老得多了！看上去像个老头儿似的。他耷拉着头，眼也睁不开，身子有时摇晃，脸色发灰发青，两只手垂着发紫发黑。车轮战法太厉害，他站在那儿不动，又困倦又疲劳，似乎只要一倒他就能打呼噜。他的手发紫发黑，是因为站着不动血液淤积造成的吧？何况天又那么冷！……唉！我又有点右倾同情了！但我硬了硬心，板脸坐着，狠狠盯着他看。李应丰一拍桌子，敲着板凳用炸耳的嗓子火爆地喊：‘黄劲松，交代！’黄劲松摇摇头，恳求说：‘让我睡一会儿吧！’李应丰说：‘交代了就让你睡！’黄劲松痛苦地摇摇头说：‘我可以拿共产党员的党籍保证！确实没有贪污！……’李应丰怒拍桌子，骂道：‘不要脸！’黄劲松像没听见，说：‘同志，我是党员，要说真话，实事求是！这是党性原则，没有的事不能胡乱承认，我不能自己把水搅浑，使党看不清真相！’他这一说，我可也发火了，想：你这家伙！死在眼前还装着像个圣人！我也‘乒’地一拍桌子，说：‘可耻！谁是你同志，不准你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这个大贪污犯，再不坦白，逮捕你！’黄劲松听清是我的声音，忽然抬头面容严峻地看了我一眼。那闪电似的一瞬，我到今天也忘不了。他的眼光似乎是说：‘啊！是你？你也这样？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当时噎了一下，但转眼我的立场又坚定了。我想：不能心慈手软！我们坚持夜战了四个小时，虽然毫无收获，但打得黄劲松踉踉跄跄，面无人色，站在那儿似乎随时会栽倒了。……”
崔山柳揿熄烟蒂，没作声，听着张昌盛又往下讲故事。
“我们也没想到，黄劲松给打了三天三夜，还是硬得像钢铁，不肯交代。终于，发展到高潮了！过了几天，竟在市政府大礼堂开了大会。参加大会的有一千多人，气势宏大，各个市直单位都有代表，我也去了。这种会后来就叫作‘宽严大会’，当时是这内容却还没这种名词。会上，先由主持会议的一个干部讲了开场白。接着，贪污分子于瑞祥上台坦白交代并检举揭发。他是属于从宽的典型的。他上台走到麦克风前时，黄劲松由几个公安人员押着来到台前坐在第一排上听于瑞祥坦白揭发。我心中明白：黄劲松今天是要倒霉了！心里不禁带点遗憾地想：唉！你这个人呀！指你一条生路你不走，如今你是彻底完了！我和大家一样，都屏息着听于瑞祥怎么讲话，只见于瑞祥在麦克风前双手颤抖念着稿子说：‘我是××出版社经理出版科科长于瑞祥，现在坦白交代我的贪污罪行争取从宽处理，并且检举揭发我们经理黄劲松这个大贪污犯的贪污罪行。……’他一口气念完稿子，礼堂会场上顿时像刮起一阵五级风暴，到处都不平静了！大家议论纷纷：‘真不得了！于瑞祥贪污的数字就惊人了，黄劲松是六十万元以上的大老虎啊！’‘刘青山、张子善判了死刑枪毙了，黄劲松枪毙了还该杀头！’……这里，沸了锅似的议论着，那里，主持会议的人已经高声宣布：‘把大贪污犯黄劲松押上台来坦白交代！’只见两个公安人员将黄劲松押到台上站在麦克风前，这时领呼口号的人领着大家叫口号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代、死路一条！’‘大贪污犯黄劲松必须坦白交代！’……口号声山呼海啸，静下来后，我像大家一样，静听着黄劲松的坦白交代。啊！用这么大的火力进攻，他能不投降吗？……”
火上的水又开了！崔山柳给张昌盛将凉茶泼掉，又斟上了热茶，问：“交代了吧？”
张昌盛摇摇头，说：“奇怪之至！黄劲松走近麦克风，竟然面容严峻只说了一句话：——‘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没有贪污！’说完，就闭嘴不吭声了！……”
困惑的思绪在崔山柳的眉宇间立即突起一个“！”，崔山柳诧异地说：“怎么？……”
张昌盛说：“台下顿时大乱了！有人气愤得举手高叫：‘枪毙他！’有人发狂似的高叫：‘将黄劲松逮捕法办！’……只见两个公安人员上来，‘咔嗒’一声将黄劲松戴上了手铐，揪着衣领就推拥着下台押上警车‘呜’地开走了。”
崔山柳在往火炉里添煤，摇头说：“悔之晚矣！他一定是破罐破摔，知道贪污得太多，就是坦白交代了也免不了被逮捕吧？”
张昌盛自顾自地往下讲：“散了会回家，我见当天报纸上也刊登出报道来了！原来早决定逮捕他了！这是记者事先采写好的新闻，经过年武城审查通过的。消息登在第一版上，用的铅字有指甲盖大：‘大贪污犯黄劲松受贿逾十万，拒不坦白认罪已被逮捕法办’……”
“我心里乱纷纷，为黄劲松惋惜，也不满自己右倾幼稚，觉得钱英、年武城他们确实立场坚定，搞运动有魄力有办法……唉，谁知，又有出乎我意外的！四天以后，黄劲松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了！一辆吉普车开到我们出版社，公安人员将他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
崔山柳诧异地唏嘘起来：“真是一波三折，怎么回事？”
张昌盛苦笑笑，说：“原来，公安局复查，认为‘证据不足’，黄劲松既不认罪，贪污的赃款也找不到下落，决定送回单位继续审查。黄劲松又独自住到他那间二楼的小房间里与于瑞祥做邻居来了！……”
崔山柳大口抽烟，有滋有味地笑了：“真玄！怎么的呢？”
张昌盛也不回答，一本正经按着自己的思路讲：“唉，打击错了不得了！表扬错了有时也不行，这时候，年武城、钱英都已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我们正在每天开会庆祝打虎光辉胜利，总结打虎经验，外单位也有来参观学习的。黄劲松被送回来，颇有点煞风景。但表扬既不可能收回，打虎成绩也不应当抹杀。黄劲松的问题成了一个‘谜’了！”
崔山柳说：“哈哈，真是一个好的悬念！真成了一个‘谜’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