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起了脸孔,眼圈红了,唉声叹气一副丧失信心的样子,点着头说:“你说得对,但我已经把所有的事都交代了,仍不能取得相信。我只想求你实事求是写个证明供我们领导上参考。可不可以呢?我不要求你为我说什么好话,只求你实事求是。”
我思索着他的话,感到他太像一个演员了!但演技再高明,我也能看出他心中有鬼!我想:实事求是,这当然办得到。既知你是个特务,我当然得实事求是地向你领导上反映。于是,我慨然地答应道:“可以,我可以实事求是地写。……但是我要再忠告你一句:你自己也要实事求是!有些事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人家未必不知道。”
他不再说话了,点头告辞,脸上始终像梅雨时节的天空笼罩着阴云。临走,我也没有同他握手,看到他垂头丧气地走出军管会的大门,下了台阶背影消失了,我心里洋溢着一种见到坏人受到打击的快意。
当天,忙于开会。第二天上午,下着瓢泼的急雨,同室办公的几个同志都外出工作去了。我独自留守,坐在办公桌前考虑着朱翔的事,纸笔放在面前,我就认真地写了一份我所了解的朱翔的材料。由于对特务的憎恨,由于我在黑名单上亲眼白纸黑字看到了朱翔的名字,我心情激动,是带着浓烈的仇恨特务的阶级感情写的。写得很快,也很满意。材料写好,正巧,申耀东同志突然来找我了!
老申这个人,比我只大六七岁,但他做地下工作富有经验,要比我这样一个刚离校门的大学生不知高明多少倍。他是那种胸有城府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办事干脆,有决断,但思虑周密,叫人莫测高深。他一进我的办公室,脱下湿淋淋的雨衣,见我独自坐着,开门见山就说:“你一人在?好极了,我要跟你谈谈呢!”
当时,大家都忙,少有谈心机会。我见他来了,心里高兴,忙递把芭蕉扇给他,说:“快坐快坐,我给你倒水喝!”
他坐下接过开水扇着扇子说:“我要你写一个关于周晓的材料,把你所了解的周晓全面、详细、具体地写一写。”
我点头说:“行!”问,“周晓现在在哪里?”
申耀东说:“在一个中学里教书!”
我忽然想到在黑名单上见到过周晓的名字。我说:“这个人起先我们觉得他很可疑,可是上次在黑名单上却见到了他的名字,看来是我们当时对他怀疑错了,现在要我写周晓,我该怎么写呢?”
老申眼睛瞅着我说:“实事求是嘛!你前后是怎么了解的就怎么写。”
我点头说:“行!”
他又说:“我还要向你了解一下朱翔的情况。”
“朱翔?”我拿起桌上刚才写好的材料递过去,说,“他的事你也在处理?真是你想睡觉我就给你送枕头!我刚写了一份关于他的材料要交给他领导上呢。你先看看!”
申耀东说:“是呀,我就是为了看你这份材料才来呢!朱翔说他找过你,并且说你会实事求是写证明材料的。所以我急着先跑来看看!”他接过材料,默默看起来,看得那么仔细,似乎不是一句一句看,也不是一个字一个字看,而是一笔一画地在看,又像是心里在用铁锤敲打我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最后,好不容易,终于看完了,他用两只火辣辣的眼睛看着我说:“你了解的朱翔的情况是否全在这里了?”
我点头说:“没有遗漏!”
他嗓音浑厚,说:“小孙,你这份材料怎么那么多的佐料?”
我诧异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申耀东看着我:“我是问你,你写这份材料,是不是实事求是?”
我皱起眉来,说:“那份黑名单你已经见到过了,不是吗?”
他点点头正直地说:“见到过了!正是因为这样,我感到你是在先肯定朱翔是特务的前提下写的这份材料。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们要相信的是事实,要弄清的也是事实。通过事实得出结论,而不是先拿了结论来写事实!”
他的话像铁器砸在石头上,一字一声使我心头迸射火花。弦外有音,引起我的深思,但我仍捉摸不出他说这些话的真正含义。我说:“老申,你觉得我这份材料不实事求是吗?”
申耀东走到我面前,指着我写的材料给我看:“你这开头是这样写的:‘特务分子朱翔,是中统党派组通讯员,在校期间,曾秘密向敌人特务机关提供地下党员、进步学生的黑名单……我问你,你这样写的根据是什么?’”
我觉得他话里有参不透的道理,我说:“根据那份发现的黑名单呀!”
大雨的水点抽打着玻璃。老申两眼火辣辣地说:“在看到那份黑名单之前,你有这样的事实根据吗?对他有这样的印象吗?”
我擦着汗摇头说:“那当然没有!”
雨声哗哗,申耀东又指着我写的材料说:“我了解你,你是个好动感情的人,写这材料时,一定是很激动的。但写政治性的材料,不像写文学作品,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激情。你看,你在写与他同寝室及同学时的情况,将他的表现中加了这样一些形容词,如‘狡猾’‘两面手法’‘可疑’……也加了这样一些揣测的语气,如‘也许’‘可能’‘大概’……我们要看的是庐山真面目,照你所了解的情况,不要走形,不要有弹性。你却在真面目上加了云雾,画了花草,涂了色彩,真面目就不清楚了。这是犯忌的!写政治性的证明材料不能这样。现在把你附加的那些成分去掉后,剩下的材料却构不成他是一个特务!……”
我有点激动了,说:“难道我们对凶恶的敌人该手下留情?难道写材料时能不带阶级仇恨吗?”
他用两只熠熠放光的眼睛凝望着我,说:“对凶恶的敌人,我也许是一把锋利的钢刀。但是,万一不是敌人,刀就不能乱用。写材料时,事实和阶级仇恨是两码事!”
给他一说,我立刻又感到他那种心热而头脑冷静的特点了。我才觉得我写这材料时确实是不够实事求是的了。我拭着汗说:“老申,你说得对。这份材料我重写一下再交去!”
申耀东老成持重地说:“我只是从政治这个角度对如何实事求是地写材料提出了一些看法。至于现在,我们对朱翔的情况掌握得比你多得多。你的材料,碰到粗枝大叶的人也许会先入为主,而我们是会具体分析的。朱翔的问题,从调查到让他自己交代问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的问题只不过是黑名单事件中的一个小插曲。我们要做许多调研工作。是特务,就跑不了;不是特务,也不会冤枉人家。”
老申是一个办事麻利从不浪费时间的人,说到这里,站起身来看看大雨滂沱的窗外,说:“今天就谈到这里,我走了!”他拿起雨衣披在身上,也不要我送,脚步声“嗒嗒”地就下楼了。
老申走了,那双熠熠发光的眼睛好像仍在望着我。我沉思以后,想:嘴上说要实事求是并不难,做起来要实事求是却不易。但,是就讲是,不是就讲不是,错了就坚决改正,这也就是实事求是。我就把以前同学时对朱翔的认识和朱翔的表现以及后来发现黑名单的情况实事求是地重写了一份材料,亲自送到了华东新闻学院。又照此原则写了一份周晓的材料让通讯员送给了申耀东同志。但,在我心上却有了一个谜:朱翔是特务这难道还有疑问吗?那么老申要了解的周晓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三
三天以后,快吃午饭的时候,我接到了申耀东的电话。他声音沙哑,似乎很疲劳。在电话中说:“小孙,你到我这儿来吃饭,有些事我还要问问你……”
我知道他要说的必然仍是朱翔的事。我们办公的地点离得不远,就急急忙忙赶去了。见了面,他照例伸出刚强有力的大手同我握。他脸上疲劳,好像熬了夜似的,眼里有血丝。我们那时是供给制,他去办了个手续,用两只大碗盛了两碗堆尖的饭和菜来。菜是熬黄豆芽。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边吃边谈。他满头是汗,又开门见山地问:“你印象中有《青年民主评论》这个杂志没有?你和朱翔同寝室时发现他向《青年民主评论》投过稿没有?”
我在脑海中搜索,过去的事像火光似的一闪一闪又恢复了印象。我看着老申那因为疲劳而变得黝黑憔悴的脸说:“呣,《青年民主评论》,我有这个印象。这个刊物办得好像还是很进步的。我好像在朱翔的枕边看到过这个杂志。”
老申眼神睥睨,点头又问:“你听朱翔谈起过这个杂志没有?他在上边发表过文章没有?同这杂志有什么联系?”
我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没有这方面的印象了!好像就在他那里见到过一次这个杂志,后来也再没见到过。常在他手边的杂志是《观察》《时与文》等等。”
申耀东说:“我再给你看一份材料,你再回想回想。等会儿,你就把有关《青年民主评论》和朱翔的事写一个材料交给我们。”
天闷得叫人汗流浃背,我拿起桌上的报纸当扇子扇,吃着饭问:“朱翔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老申大口嚼着米饭说:“许多事恐怕都会出乎你意外呢!你先看看朱翔的一份交代吧!”他从桌上的卷宗夹里拿出一份朱翔的亲笔交代材料递给了我。
我接过材料,朱翔写的一段交代就展现在我的眼前:
……可怕呀!可怕!这是我的一件心病:
那是一九四八年初,我偶然在校门口报摊上发现了一种叫作《青年民主评论》的杂志。这杂志发表的文章很“左”,抨击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倒行逆施胆子很大,说实话,“左”的面貌常常是容易吸引大学生并博得喝彩声的。杂志上还有征稿启事:“青年来稿,优先采用,一经发表,稿酬从丰。”恰好,那时上海同济大学校长丁文渊阻挠学生自治会的民主普选,发生了国民党反动派用“飞行堡垒”和警骑队镇压学生请愿队伍的“一·二九”惨案,我出于义愤,也为了想扬名出风头又能赚点稿费,就写了一篇题为《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文章投寄到这个杂志去。不料,这个杂志社是国民党中统特务机关张设的一个毒网,它以“左”的面目出现,想发现共产党地下组织,也为了诱骗政治上幼稚的青年学生上钩,谁如投了稿,就上当入了他们的魔爪,我的稿件寄去后不久,收到了回信,说:“尊稿立论公允,才华洋溢,本刊决定采用,但尚需小作润饰,望接信后速来山阴路154弄3号本刊编辑部一谈。”我当时兴奋地接到信就去了,谁知那是一个可怕的“陷阱”,我一去,就被特务逮住了!他们把我用汽车押到一个我也弄不清的地方,进行审讯,还给我上了老虎凳,要我招供自己是共产党,又要我咬出学校里的共产党分子来!我当然既不承认也不肯乱咬人,最后,知道我确实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讲不出来时,他们才放我回去,但提出的条件是:回去后要守口如瓶,今后我就算是他们的通讯员,要定期刺探共党分子的动态,秘密向他们报告。我被释放以后,丧魂落魄,幸好我二叔认识中统里的一小头目,请客送礼上下打点,才使我同特务脱离干系,他们答应只要我不说出去可以不再寻找我的麻烦,因此,我既未参加特务组织,也未为他们效命出力。……
天虽热,看完,我却感到凉津津的毛骨悚然。但,将信将疑摆不脱对朱翔的厌恶。我说:“他装出可怜相,说自己是一只被粘在特务机关毒网上的蜻蜓。我看,他实际上是一只毒网上的蜘蛛!黑名单上,他是通讯员!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没有为敌人出力效劳呢?有什么证据证明黑名单上我的名字不是他向敌人提供的呢?”
申耀东同志用筷子夹食着碗里的黄豆芽,用浑厚的嗓音说:“是的,他也许够不上说是一只蜻蜓,因为蜻蜓是益虫,而他不过是一只糊涂的昆虫!但他也决不是蜘蛛!你不常发现那样的情况吗?蜘蛛结了一只网,但是蜘蛛自己却躲起来了,留在网上的是被粘着的昆虫。……但是,只要发现了网,也一定能找到结网的蜘蛛……”
我敏感地说:“蜘蛛逮到了?”
他点头:“呣,毒网上的蜘蛛已经逮到了,真相已经大白!经过调查,朱翔的交代是可信的!”我吃惊地问:“蜘蛛是谁?”
老申眨着他那两只火辣辣的眼睛,说:“有好几只!其中一只可以告诉你,就是周晓!他是中统党派组的特务,你在黑名单上的名字就是他提供的!他也是《青年民主评论》的秘密负责人之一,现在是奉命潜伏下来的特务!”
我险些叫起来。天很热,却打了个寒噤,说:“啊!周晓?敌人的黑名单上不是有他的名字吗?”
老申笑笑:“是啊!斗争的复杂就在这里!已经查清,黑名单是假的!敌人为了布置潜伏特务网,为了将水搅浑给我们制造困难和坏影响,故意编造了假的黑名单留给我们!周晓是参与这件事的!黑名单中有真有假,只是我们并不完全相信敌人留下的现成死材料!我们是马列主义者,应当想得周到一些。有调查研究这个武器和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依靠群众,我们会给许多难题找到答案的!”
一切又都出乎我的意外。我的心很乱,我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我惊讶、愕然而又钦佩,感到了咀嚼、思索和回味的东西是如此之多,面对着心热而头脑冷静的申耀东同志,我简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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