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记-有关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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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哥的工作是我父亲感动来的。那时候工作不像现在这么难找,也没有学历要求,大哥到了工作的年龄了,父亲就开始跑起来。我看见他不止一次地拎着一个六斤壶,里面是黄灿灿的生啤,这可是当年最奢侈的东西,他拎着这东西跑了不少人家,最后在街道主任那里得到了效应,就把我大哥安排到三医的药房去了。

    我大哥在药房里当搬运工,因为他没有药剂师的学历。搬运工就是搬药材,各种各样的药材,每天一早,大哥先去药库里领了药,再送到病区药房,送到门诊药房,有时候还要送到中药房。三医的药房不大,我去过,就是很小的小间,四个窗口,三面是药架,中间有一张配药台,台上是大大小小的药瓶子。那时候不像现在,药还是散配的,针几支,药几粒。那些药剂师拿了方,站在配药台前配药,台上是几张小纸片,他们一手拿药瓶,一手拿勺子,把药一粒粒分在纸片上,然后折成五角形的小包。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即便是三医这样的小药房,每天的工作量也是很大的,每天进出的药也是很多的。

    大哥是我们家第一个参加工作的人,他每天回来都会说一些药房的事情。他说得较多的是一个女药剂师,说她手巧,掏药特别麻利,一只手拿瓶,那只拿勺子的手拧下瓶盖就藏在手窝里,配好药紧接着盖回去,又顺手包起药,都没有另外放手换手,一气呵成,比别人快很多。大哥还会说,他们药库里有七八百种药,这些药剂师真有本事,都能记得住药名,不仅能记住“商品名”,也都能记住“化学名”,比如“果导”就是酚肽片,强力宁就是“甘草酸单胺”。我们听着这些,为药房的事感叹、唏嘘。

    大哥不愧为父亲的儿子,他心里具备了小心和细碎的基因,别看他每天只是送送药,从药库到药房,从药库到病房,除了卖力,他还特别地卖心。他也偷偷地记药,记药名,记药数,还偷偷地补习药剂师的课程,当二哥三哥对生活都茫然没数的时候,大哥已经在计划他的“前程”了。他通过送药摸出了药房的出药规律,掌握了存药的上限下限,到了下限就备药,不能让药空缺了,到了上限就停送,没有让药堆积着。这项本来由药库做的工作,大哥早已经在做了。这时候,他的药剂师补习也一门门过关了,他本来只是高中肄业,但这项工作激励了他,他钻了进去。当有一天药库主任要退休,医院要找一个接班人时,早有准备的大哥就被选中了。

    那时候,大哥也会拿工资回家,这是规矩,虽然父亲没要求要拿多少,但拿是一种态度,是子女的义务,是对家庭的契约。后来,大哥说自己要买块表,要买辆车,父亲知道,那都是工作的需要,是儿子步入社会的样子,父亲说,你自己留着点,家里没事。表是当时的“宝石花”,四十块钱一只,车是永久12型,一百多一点,那也是需要耐心和时间去积攒的。这样的时候,大哥也很懂事,他会从药房悄悄地捎些药回来,来填补他少交工资的“差额”。

    大哥经常拿回家的药是四环素和土霉素,还有食母生。那段时间,这成了我们家里必备的药,什么炎症都拿出来吃几粒。我知道大哥的药是匀出来的,以他的精明和计算,他才不会去买呢。有一次他曾经说漏了嘴,说这些药都是大瓶装的,四环素和土霉素是1000粒一瓶,食母生还是5000粒一袋,大装的一般都有余地,再利用报耗,什么破粒啊,什么掉地了啊,余地则更大。而食母生,微甜,香喷喷的,我们都是拿来当零食吃的,那是种助消化的药,我们越吃越饿。父亲曾开玩笑说,怪不得近来粮食都算不住了。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只是大哥要以药入账,以药顶工资,这我们就有点微词了。

    大哥真正抠门起来是在谈恋爱之后,对象就是大哥说的那个心灵手巧的药剂师。她不知是怎么看上我大哥的,是欣赏大哥的小心和细碎?在我的印象里,药房的人都是锱铢必计的,都是小气鬼,他们两个在一起,那真是小气的平方了。她其实是看不起大哥的,老取笑他的“学历”,说那是冒牌货,好像自己的药剂师很了不起似的。她第一次来我们家就流露出趾高气扬的样子。她穿坡跟的护士鞋,那是当时最流行时髦的女鞋,因为穿了这鞋,她觉得自己的身材也好看了,屁股很翘,胸脯也很挺,其实我知道,她那胸脯其实是海绵乳罩戴的,那种圆鼓鼓的东西一直绵延到腋下,不假才怪呢。她那天还发了大脾气,第一天来我家就忍不住,可见是多么的不圆通。说起来很可笑,根本就不是什么事。隔壁一小孩在院子里玩纸飞机,就是那种纸折的小玩艺儿。小孩把纸飞机飞呀飞,笑声伴随着它在空气中飞翔,有一下,它兜了半圈突然转过来,正好撞在那个海绵乳罩上。这一撞会很重吗?不会;会很痛吗?不可能;甚至都不好说有没有感觉。但那天我大哥的女朋友很在意她的胸脯,她觉得小孩是故意的,她觉得自己被小孩猥亵了,她骂小孩小流氓,骂他有娘生无娘教的,她歇斯底里的表现当场把那个小孩吓哭了,把我们也弄得非常费解。我父亲曾私下里对大哥说,这个人一般,没有爱心。但大哥那时候滚烫滚烫的,听不进去。

    大哥对工作更加得心应手了,他也有了一点点小权利。药库当时是一个主任,三个副手,一个管采购,一个管制剂,一个管配方。管配方实际上就是管药房;管制剂就是管生产,当时医院也自己做一些简单的药,搽皮肤的、滴鼻子的、洗屁股的;管采购的就是去外面进药,我大哥就干这个。可想而知,有交易就会有猫腻,就会有收益,大哥的生活等于灌进了一股活水,滋润自不必说。那时候,靠二级站一点点往下拨药的“坚冰”已有点破了,市场也有了一点点松动,医院可以尝试着接触一些药厂,医院有砍价格的主动权了。听大哥说,最早来我们这里打市场的是福建的一个厂家,每次过来都会请大哥吃上一顿,就是吃顿饭也是开放,大哥也很高兴。后来慢慢发展到塞钱,塞一百两百,开始也是惊魂未定,因为是新鲜事物,都没有碰过,慢慢地也接得顺手了,坦然了。再后来,福建的厂家邀请大哥去那边参观,大哥回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出门,其实也很辛苦,路上就走了七天,很多地方还没有正规的路,像开垦一样劈荆斩棘,吐得一塌糊涂。回来带了许多福建特产,木耳和蘑菇,先是偷偷拿两包给那个药剂师,然后再拿回家,当然也不会忘了叫父亲记上一笔。

    那时候,厂家推销药品也动了不少脑筋,抓住了物质缺乏的特点,药品不再是瓶装的袋装的,而改为“百货装”了。有玻璃杯装的,有热水瓶装的,有饼干盒装的,还有小皮箱装的,都是可重新利用的日用品。我开长途的二哥放在驾驶室上面的皮箱,就是我大哥给的。但大哥喜欢装愣,明明是药里拆出来的,却说是向朋友讨的,明明可以做一个顺水人情的,却流露出恩赐一样的心迹。我们都觉得大哥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到了药房就变计较了,有了女朋友之后就更是这样了。

    大哥把这些东西积攒起来,作为笼络人心的手段。那时候物资匮乏,所以大哥的这点小恩小惠也是很有用的。拿个饼干盒给人家,说,给你家放票证。那时候票证多啊,这东西非常实用。送个带盖的玻璃杯,说,保温的。保温可是个时髦的档次,一般人没享用过。当然,他也会拿个热水瓶放在家里,家里的热水瓶实在是太旧了,都快散架了,母亲念叨了很久了,就是舍不得买。那时候医院里有一句话,叫要茶杯向大哥要去,其实不仅仅是茶杯,还包括其他,这说明大哥在医院里很吃香,求的人多。院长对这件事开只眼闭只眼,只说,药不要给我断了就可。也就是说,小便宜,无伤大雅。

    有了这些铺垫,到了大哥临时工转正的时候,就起作用了,基本上就是异口同声,说他心细,说他门把得牢,做药房就需要这样的素质。这是大哥的大事。当然,我知道,大哥的大事办成,还得益于院长交付的两件事。一件是院长的一个亲戚得了肺痨,捱着捱着又成结核了,需要大量的链霉素。那时候,抗生素奇缺,奇缺有两个原因,一是靠粮食做的,粮食紧,吃都不够,做药就缓一缓了;二是上级站下来的药本来就少,到了我们这里才500件,大医院分到两件,小医院半件也分不到,这些药要用上一年,不紧才怪呢。院长问大哥有没有办法,你是搞药的,去外面调剂一下。大哥说,那我跑上海中央站试试。院长马上就同意了,还答应派救护车专送。

    到上海站搞药,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实际上要花些心思。要准备很多东西,送站上的人,还要送库里的人。上海人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送的,他们有自己固有的最爱,黄灿灿的柑橘、过滤嘴箭牌香烟和香喷喷的菜籽油。这是个盛夏时节,柑橘才乒乓那么大,其他两样东西还可以试试。菜籽油要去三牌坊,那里有许多油店,那时候菜油凭票,大哥没有票,就只能一家家一点点地高价凑过来。箭牌烟要去洋头下,那是个烟市,但箭牌烟是走私烟,稀罕得很,也没有整条整卖的,也要一包包凑起来。搞到了油和烟,大哥坐上医院的救护车出发了,他们走的是青田那边的道,那是我们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路,要在山上转上一天,那是真正的盘山路,山头一个接着一个,每个山头都像“蚊香”一样。到了上海,先要找下澡堂,那是晚上睡觉的地方,时间紧任务重,临时到上海的都这样草草对付,不可能去北京路那边去登记。直到后来和上海站的头头们弄熟了,事先打好招呼,他们会在九江路附近的遵义旅馆给你挂上号,才稍稍地安生一点。

    那天的上海之行还算顺利,链霉素如愿拿到,上海人对菜籽油和箭牌烟还是亲睐的,买账的。只是回来的时候,他们的救护车在青田山上抛了锚,从下午到晚上,他们左等右等才等到一辆大货把他们拖了下来。回来后,大哥的脸上都是肿的,眼睛都差点被封住了,父亲诧异地问,你出去和人打架了?大哥说,不,是在山上被蚊子叮的。

    第二件事是院长的儿子结婚,想在洞房里搞一台彩电。那时还没有彩电,连黑白的也不是太普及,这个奢侈的想法也只有院长这样的高官才会提出来,他对大哥说,听说霞关那边的避风港有走私彩电,你能不能走一趟?大哥心领神会。他联系了福建药厂,让他们帮忙试试,他们锁定的彩电叫“奥丽安”。那时候,索尼、松下、东芝都还没有听到,奥丽安也是散装的,算很好了。后来日本有部电影叫《阿西们的街》,那条街就有居民在搭彩电,里面就有奥丽安。

    我完全可以想象大哥跑到霞关是什么样的情形。他和福建的朋友会合,直奔霞关避风港。他们在一艘艘走私船上穿梭,这里有苍南船也有台湾船,那些船里有歌带、自动伞、乔其纱、三狮手表、8080录音机,这些他们都不要,他们只要奥丽安。他们的裤脚被海水泡湿了,他们的身上都是鱼腥味,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搞到的奥丽安有变电柜那么大,嘎嘎。

    彩电弄到了,运回来是个问题,因为是走私货,路上查得严,一旦查到百分百没收。这些大哥都想到了,他事先在福建药厂进了货,奥丽安掩埋在车上,一车的药作为伪装,一路蒙混过关。霞关到我们这里,最大的关卡是飞云渡口,滔滔江水漫漫路,头上的太阳明晃晃,江边,汽车已排起了长蛇阵,但渡轮仍旧没有脾气似的慢悠悠的。大哥硬着头皮上去交涉,说医院等着用药,说什么什么药不能暴晒,还真的给他说通了,奥丽安也安全准时地运了回来。

    这两件事,都有点战争年代过封锁线似的惊险,但最后都化险为夷了,深得院长的赞赏。

    前面说过,大哥是真正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心细,会计算,尤其是讨了药剂师老婆后,似乎把调控药品剂量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发挥到生活里来了。他常说,他是家里的老大,要支撑起这个家,但我们并不这样觉得,都说他说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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