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很远,离家有五公里,五公里现在车子一滑就到了,但那时候只靠脚走,要走一个多小时。从家里出来路上还算轻松,因为路边有景致,一个菜市场,一个公园,一条护城河,河边有许多摆摊的,卖跌打膏的,卖冬虫夏草的,补缸补脸盆的,一路看过去,路很快就退到身后了。过了护城河,是一条城永公路,这就难走了,因为已走入了郊区,两边都是田,还有些不知名的零星小厂,路上也极其冷清,除了去下面上班的人,还有箭一样一闪而过的狗。城永公路也是有公交车的,是9路车,到底是永强,但不是正常的有,有时候等我走到厂里了,没见着一辆车过来;有时候走到一半,车来了,接下还有路的人就拼命跑起来,追上车跳上乘几站,到目的地。因为这个情况,路上就生发出了另一种交通工具——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都是农民开的,原先可能在田里耕作,运东西,农闲的时候,就窜到公路上运人来了。远远地听见轰隆隆的山响,一团浓烟滚滚而来,近了才看清是手扶拖拉机。我没有乘过手扶拖拉机,因为这东西太冲,感觉上不稳当,常常会想,这东西要是开着开着散了架,轮子车头乱飞,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呢。
乘手扶拖拉机的人,大多是乡下的农民,去城里办事的,或从城里办完事回家的。偶尔也会有附近厂里上班的人,他们都是扒车,像过去的铁道游击队,因为手扶拖拉机沿途没有停靠的任务。扒车很有技术,跳车就更有技术,我曾经目睹过一个人跳车时技术不当摔了个嘴啃泥的惨状。当然,扒车的大都是胆大的,而胆大的一般也都是灵巧的,见拖拉机过来,开始助跑,跑得比拖拉机还要快,然后抓住车,然后快速地跟跑,然后用力地一收缩,身体就随着车子上去了。下车也是这样,不能简单地往下跳,也是抓住车伸着腿快跑,然后慢慢地松手,身子才能稳稳地踏到地上,不至于被强大的惯性带倒。
我一般都是走路,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什么办法能比走路更轻松一点,除非是正好候上了车。七点半上班,我六点一刻出来,路上很充分。但是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在走路的时候,有个人叫着我,他叫我的全名,不像很熟的人那样只叫名没叫姓。我不由得回头看,看见身后有一辆拖拉机在向我靠近,然后停在我身边,从上面跳下一个人,是我们厂的光华佬,这是个通俗又民间的叫法,不知道真名怎么叫,但我们厂的人都这么叫。他走到我面前,叫我也上拖拉机。拖拉机后面的斗里已站了许多人,驾驶座上已有司机和另外一个人,光华佬叫另外那个人到后面去,那人不愿意,光华佬就做出要揍他的意思,挥了一下拳,那个人就跳下车到后面去了。我说我走走很快的哪。他说有车就坐一下嘛。我说,这种车我不敢坐。他说,没关系,叫他开慢点。我被时间催促着,实在也是没有什么理由再绝拒,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来了。
我坐在车头的右边,手拼命地抓住车身,中间是司机,左边是光华佬,我们在浓烟和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前行,身子被震得像失去了知觉。偶尔,我也会斜眼看看身边的司机,他紧张得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好像生怕把车子开翻了似的。他的脸被烟熏得墨黑墨黑,鼻孔下还黑得发亮,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像一堆茅草。
我们到了厂门口,手扶拖拉机乖乖地停下,停得很轻很稳,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在车上的缘故,都是光华佬特地交代的,要是只有他们,拖拉机就只用稍慢一点,滑行依旧,等他们都骨碌碌地跳下车,吆喝一声走了,拖拉机又会顺势地加快起来。
这一天的坐车经历让我注意了光华佬。平时在厂里也听说过这个人,知道他像半个头头,知道小青年都怕他,因为他看似很有蛮力的样子。后来还知道,他在这条路上有些名气,他上班几乎不用走路,那些汽车也好,拖拉机也好,见了他都会停下来捎他一段。他要是去下面的农民院子里听词,中间会有人站起来给他让座,边上会有人给他甩烟。
再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我被分到了他的手下。也许是他授意的,坚持的,我当然也没有理由反对。我们成了一个组,算是一对搭档。我们不是削筷子吗,他先把竹爿切成筷子长度,再把竹爿开成筷子的粗胚,再由我把它削成筷子模样。说实话,我没有想过我会和他发生什么关系,不就是上班吗,这太正常不过了。我也没仔细想过这个人,无论他有什么故事,都和我无关。但他显然是有想法的,他会专挑老的干的竹爿切,目的就是为了我下一步好削一点。还有,我发现,这条路上的手扶拖拉机准时了,以前好像是没有规律的,现在似乎是有了那么点规律,总是在那个时间点上,在我踏入了这条公路的一会儿,或在锁厂的位置或在水泥厂的位置,总会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轰隆隆地赶上来,忽然就看见了车头上坐着的光华佬,然后就被他邀上车,载走了。
我当时的工资叫“新招工”,26块,外加两块五米贴。我家里那时仍旧拮据,拮据体现在家里为我准备的中餐上,两把米放在饭盒里,一个鸡蛋放在茶杯上,中饭就是半盒饭加一杯水蛋。因此,我每月会把26块交给父亲,那两块五的米贴则留给自己真正肚饿时吃点心用。在我们这个厂上面200米的地方就是所谓的洪殿,此时洪殿早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供销社,卖各种各样的日用品。供销社门口则有一个三个妇女一起经营的面摊,有时候,我会到这个摊上吃碗面,一般都是在下班之前的这段时间。这种给家里交工资的规矩我坚持了好久,只是在后来,临近我结婚的时候,我才和父亲说,我想要自己留点钱,办点嫁妆,我交一半工资行不行?我父亲说,工资你留着,你就把米贴给家里吧。
对于光华佬有意地安排我乘车,开始的时候我没有多想,我把它当作工友间的帮助。后来我想过这问题了,其时,我和他已经是一个工种了,我心里也是坦然的,我就想,我抽空帮他也干点事,不就扯平了吗?干些什么事呢?其实我也没什么可干的,也只是中午蒸饭的时候帮他洗洗米,饭后,洗洗他的饭盒,仅此而已。
我们工厂的后面是一条小河,正对着工厂的是一个埠头,除了洗米,我们洗其他东西也都在这条河里,洗衣,洗碗,洗脸,洗手,包括有些工友游泳。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我洗碗的时候,有个男工都会过来游泳,在我面前游来游去,游自由泳,游狗爬式,有时候还扎猛子摸螺蛳给我看,甚至到埠头的高处跳水,跳的是“燕子飞”,落水时却故意落成了“板门”,就是为了逗我一笑。工友中很快又传起,说这个人喜欢我,其实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再后来,听说光华佬把他按在墙角落教训了一顿。之后,这种故意在我面前表现的事情就没有了。
我在竹筷只呆了一年,第二年,大概我父亲感觉我辛苦,就给我换了一份工作,我就离开了。竹筷,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那只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没有想过这会是我的永远的工作,所以没有什么可惜的。我也没在意光华佬,他也只是我碰到的无数人当中的一个,他为我做的什么,我想别人如果有条件也会做的。
我后来的工作跟竹筷一点也不搭界,是做皮鞋的,我在厂里做保管,保管做鞋的一切东西,浆糊、胶水、鞋钉、鞋带,说白了就是鞋杂,大的材料还有另外的仓库,我每天和这些打交道,熟悉这些东西,做它的明细账目,几乎“足不出户”。
可是,我却在后来的这一年里,两次碰到了光华佬,每一次都是非常的偶然。一次是我们市里开公判大会,地点在人民广场,为了制造声势和效果,市里要求每个局都要带队伍去,局里又把名额派到了下面单位,我也就去了。我们皮鞋厂隶属于“一轻局”,一轻局下面还有很多单位,纺织的,酿造的等等。那天的人民广场人很多,简直就是人山人海,公判的人也很多,枪毙了好几个,我们听着这些审判是既兴奋又疲倦。有一下,我要上厕所,就从队伍里往后挤。厕所在后面墙角的位置,估计也是人满为患,我挤着挤着,大概是挤到了“二轻”方阵,突然感觉到有人碰了一下我的手,我定神一看,原来是光华佬。这个太意外了,我一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我原来上班的竹筷在市区的东边,我现在的鞋厂在市区的西边,如果不是刻意的守候,我们碰上的概率是很小很小的,但我们却在一次公判会上碰到了。我不知说什么好,他却快速地说了句什么话,好像是说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啊?我看了他一眼,他也被自己的话弄得极不自然。我没去接话,这样热闹的场合,以及我们模糊的关系,站下来说话都是不合时宜的,我马上就离开了。
还有一次,我们工友一拨人相约了去茶院寺玩,茶院寺不是什么有名的风景点,就是一个小寺院,主要是一个工友住在那隔壁,地点在近郊的丽田。当时大家都没有远足或郊游的习惯,要不是那工友说到她家玩,谁会想到去茶院寺啊。我们的日程很简单,早上八点出发,走山前街南塘河边上的小路,步行两小时,先到茶院寺玩一下,然后去工友家“凑份吃”。为什么要去她家凑份吃呢,就是因为她老公每天会去钓鲫鱼,我们去她家吃她老公的葱烧鲫鱼,就是这样。但在去茶院寺的路上,居然也碰到了光华佬,他骑了个自行车,大概是早就看见我了,车咕的一声刹在我身边,吓了我一跳。他问我到哪里去?要不要带几步?我说,我们一拨人去工友家玩。他噢了一下,说,我去丽田钓鱼。我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的钓鱼“打扮”,拖鞋、短裤、长袖衬衫、草帽,草帽还是定做的,边上围了一圈毛巾,是防止太阳晒了脖子。我还看见他车前挂了一个鱼篓,是自己做的半是铁筒半是丝网的那种。因为有工友在场,我们就这么说了一下,走了。
我后来想,我们怎么会如此偶然地碰到啊?像南塘这条路,如果不是去工友家吃鲫鱼,也许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的,难道这里面有什么暗示?也就这么一想,后来就没有再想了。但光华佬肯定是有想的,也许他一直在想,只是那时候找不到目标,无从下手。
后来他告诉我,他一直在打听我的下落,都没有音讯。后来有人跟他说,那个女的,在康乐坊一带的门市部工作,他就马上去找了。他找我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我已经从仓库调到了门市部,领导说我脑子清,对钱敏感,原来那营业员老出错,就让我把她替换了。有一天,我在门市部,我和另外一个营业员正在做盘存,我们不是月末盘存,盘存是为了及时调整鞋样和码数。那个营业员突然悄悄告诉我,说门口有个人走来走去已经好久了。门市部看似对外开放,其实我们都不看外面的,我们的注意力就在自己的小空间里,看外面会把眼睛看花的。她这么一说,我就看了看外面,就看见了光华佬。我感觉自己的脸“腾”的一下就烫了,我犹豫了一下,觉得这样犹豫着也不是办法,就出去了。我们就在路边讲了几句话,我说,你不要到这里来,让人看见了不好。他说,噢,知道了,我就来看看你。
被他知道了我的地方,我就逃不掉了。我知道这个人,他会做出很多事情来。开始的时候,他总往店里写信,也没有写什么内容,就是问个好,或说句见个面怎么样?我基本都是不理他,我觉得还没到必须回复的程度。有时候甚至就是一封空信,和我有关的就是这个地址和我的名字,似乎他写信就是为了告诉我,他在时刻地盯着我。他的信一般是一周一封,好像是为了让我记住,他都选择在星期一,因为星期一我一般都在店里,我能够在第一时间收到信。这样的话,他的信就非常的花功夫,不仅花写的功夫,还要花寄的功夫,他要在星期六下午四点之前投进邮筒,星期天邮局分捡,星期一上午送出。这件事一旦成了规律,无形中也成了我的期待了,到了后来,我也似乎在等他的信息了,他在这个城市的信息,他在做什么的信息。
对于我和光华佬的接触,我家里并不赞成,父亲就说他没有正式工作,说在竹筷这样的工厂当不了饭吃。这个我倒是没想过,我对一些事物的发展一直就没有想到很远,比如我和他在一起的结果,我们会生活得怎样?但对于他的能力,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是那种在任何恶劣的条件下都能够从容活着的人,他如果有决心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得很好的。我父亲不以为然,说,话不要说得太早。我当然也没想马上说服父亲,我讲了一个细节给他听,想听听他的判断。我告诉父亲光华佬寄信的一件事:他不是每个星期六要写信寄信吗?有时候他被事情忙住了,星期六来不及了,他只好自己送。他会把这封信设计一番,贴上用过的邮票,再画个假邮戳,捱到星期一,他就装扮成邮递员的样子,骑着车,飞快地从我店门口经过,喊一声信,就把信丢进了我的柜台。我对父亲说,这是我后来知道的,知道后我就找出那些信看,还真有几封是这样的,画得虽不怎么精细,但不注意看还真看不出来。父亲沉凝片刻,说,莽人要是能细起来,不得了。
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事,更加速和巩固了我对他的看法。有一天他找到我,说有东西要给我看,我以为他有什么东西要送给我。他要我转过身,闭上眼,那是深秋,还没到冬天的时候,我听到了几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就转过身来,我看见他正在脱衣服的一只袖子,显得很艰难的样子,然后就露出了他的胳膊,我马上看见他手臂上的一团血红,他告诉我这是你的名字,我把它刻在了手臂上。我仔细看了看那处血红,的确是我的名字,虽然不很清晰,但还是能看出来,红肿还没有退尽,刀痕已开始结痂,看出来他刻得很深,一笔一划都刻得有力。他又说,我现在才知道人的皮也是很厚的,起码有一毫米厚,一刀刻不进,要刻上好几刀。我赶紧打断他的话,他的话听起来有点不洁,叫人毛骨悚然,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呀?我感觉自己的话里都有哭腔了。他又说,我就是要你答应我,你如果还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给你看。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这事有点荒唐,但我得承认,它似乎有点不可抗拒。这年冬天,我们就结婚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正好在移风易俗,限制婚宴,最多只允许摆三桌。不让摆也好,省得我们开销。我前面说过,我给家里的钱不多,都是意思意思的,对家里没什么贡献。因此,当父母说,酒席尽力而为量力而行时,我一点也没有意见,我觉得心里挺虚的。
酒席在家里的院子里办,院子里一桌,其余两桌摆在隔壁的邻居家。那天的院子里搭了雨棚,生了大火炉,桌椅盘碗都是厨师带来的。本来,有钱赚厨师应该高兴才是,但厨师一直在絮絮叨叨,欠多还少似的,原因很简单,我父母采购的原料太差了,太省了,简直就是浙江省,浙江就是他最省,这妨碍了厨师的手艺,也影响了菜肴的品相。比如冷盘中有一样“炸羊尾”,本来用上好的三层肉,切成条,调了味,用淀粉一裹,轻炸捞起。但母亲舍不得买肉,说冷盘没有人在意,做做样子即可。厨师是亲戚,也没办法,便使了偷梁换柱的办法,用冬瓜切成条,淀粉一滚,炸硬后再裹上白糖,样子像“羊尾”。还有皮蛋批花,好的皮蛋能批出漂亮硬挺的花,但好皮蛋价高,母亲就买了差的顶替,差的皮蛋都是“云黄胎”,里面容易流黄。厨师也是想了办法,先放锅子里蒸,想把蛋黄凝固住。记得当时我也在看厨师批花,蒸了的皮蛋还是不成形,厨师边批边怨,说一世人就这么一次,要省也不在这里省。母亲则说,是不是你没蒸好啊,所以凝不住。厨师说,皮蛋本来就是不蒸的,好的皮蛋不蒸也是好的。想想也是。
结婚的晚上,闹了洞房之后,就我和光华佬坐着,我们不知道怎么做好,谁应该主动表示。后来还是光华佬先开了口,说,你想得我好苦啊,你以前都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啊?我没有想到光华佬会说这样的话,粗人说软话,会让人特别的心酸,我的身子就一下子软了,就被他抱住了。
我们婚后的生活很好,光华佬从竹筷出来了,做竹筷有多少利润呢,前途一眼就明白,迟早会散的。光华佬不怕没工作,就怕没自由。他开始跑上海,那时去上海只有一条海路,三天一班船。他去上海一百排队买香烟,去华侨商店排脸盆、玻璃杯、热水瓶,去手表厂门口排石英表,去豫园城隍庙挤针织尼龙,这些东西带回来再加价卖给别人,比工资多好几十倍。他还去上海带过公事桌上的玻璃板,是一个朋友结婚用的,我都可以想象把一块玻璃板从上海背到家里是怎样的辛苦,也只有光华佬能做这件事,要做这件事。光华佬从浦东厂里买来玻璃板,先乘公共车回到旅馆,再把玻璃板背到回家的船上,一天一夜,他寸步不离地守着玻璃板,直至运到。别的东西摔坏了还可以用用,就是玻璃板碎了“颗粒无收”。因此,背到家里的玻璃板,价格就都由他说了算了。
现在我要说说我的大事。我原来就有便秘,后来就更加困难了,到上海一查,已经是肠癌晚期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都没有想到这个字,其实我前面也试过很多偏方的,洋葱泡酒、冷水拌蜂蜜、每天吃两个苹果等等,我以为这样搞搞大便就会通起来,通起来就没事了,哪里想到会出那么大的事。
在上海人民医院,医生要我们马上做手术。我们出来前,家里人都送了钱,在医院的大哥200,开饭店的三哥220,在内蒙的二哥打来电话,说他现在暂时回不来,但你记上我的1000块,我很快会寄过来的。父母没有钱,他们只有担心和无奈。光华佬说没事的,你不用惦记钱,我们该用的一分也不会少。他把手头的事全部撂下来,说钱还赚得完的,但人只有一个。这话是他说的,他是会说出这样的话,乍一听不吉利,但是个大实话。他也去凑了一些钱,他去了木杓巷一带,那边有许多小店,卖烟的、卖墙纸的、卖拉手的、割不锈钢的,都是他的朋友,他就挨家挨户凑钱,说我老婆到上海做手术了,大家支持一下,算人情。那些朋友都没有二话,连问也没问,拉开桌子的抽屉说,你自己拿,多的拿去,留点找钱就行。光华佬就自己看着拿,800的拿600,2000的拿1000,像收租一样,一下子就凑到了五六千块。
人民医院是个老医院,好像在很偏的五角场那边,我们从十六铺这里坐车过去,越开人越少,越开越冷清,听人说,卷烟厂、自来水厂、传染病院都在那里,都是些又吵又忌讳的单位。我们住在住院部的六楼,这好像是专门为外地人做手术的,楼道上撞来撞去都是些忙乱而焦急的外地人,都是来做手术的,都是非做不可才到这里来的。因为都是外地人,这里的情形就很乱,楼上也没有管理,病房里的东西都摆到外边来了,过道上乱七八糟,像个贫民窟。光华佬都在医院里陪着我,没事也陪着我,他好像知道我日子不多似的,还在病房里摆了个煤油炉,给我烧东西吃,其实我已经吃不下了。因为是全麻,我做了手术昏睡了两天,他一眼没眨,都守着我,看着我打针,来回叫医生叫护士。这是他的性格,他是那种一旦摊上了就认命的人,有了这种心理,他做起事来就比较踏实。他还做了长期的打算,在医院附近开了个小旅馆,偶尔在那边睡一下,洗个澡。离开医院的时候装了一包东西回去,都是些要洗的衣裤。从旅馆回来也提了一大包东西,都是些草纸啊毛巾啊。他出现在走廊上时,看见的人都会说,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我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意思,是说不是在生活中常见的。我旁边床铺上的病人也和我年龄相仿,也是一样的手术。她老公很会问,医生护士一走动他就问,我老婆肠子怎么样?她的肠子会好吗?看似问得焦急,实际上心里多有不愿、不甘,嫌烦、嫌累。光华佬这点很好,就像毛主席说的,即来之则安之,一副打持久战的样子,让人觉得特别安心。谁愿意病啊,病是多么的无奈啊。我很感激光华佬的说话,每次医生护士来,他也是很急切地问,我们的肠子好点了吗?我们的肠子接下来怎样啊?我们的肠子以后没问题吧?每一次他都是说“我们的肠子”“我们的肠子”,这让病床上的我既难受又甜蜜。肠子是我的肠子,肠子长在我肚子里,但肠子又连接着他,现在成了我们俩人的肠子,我们都在为肠子做艰苦卓绝的斗争。
但我的大事没有结局,我顶不过这个手术,我们打不过厉害的肠子。我在死之前和光华佬说,我没有为他生一个孩子是个遗憾。光华佬说现在不说这个。我又说,我有个事想求你帮忙,你能答应吗?他说,你说。我说,我家景不好,父母辛苦了一辈子,你能不能帮我付十年的工资,算我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光华佬说,闲话一句,我会付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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