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从他参加工作那时说起。他的工作以及他后来的职业确实有点传奇。他先是在居委会里当搬动工,据说街道里其他工作都有人抢,就是这个工作没人要。但二哥有力气,两百斤一袋的大米,他可以一下抡在肩上,抬起脚就走,所以,这也是后来大家说他像蒙古人的原因,南方人一般小巧、柔弱,但二哥和其他兄弟也不一样,生得粗大。他在街道的运输社里拉单吨车,就是那种大轮的板车,这种车一般都是拉重载的东西,要么机器,要么石块,就是拉水果也要四边加了板,满载了才过瘾。那时候,大家都叫他驾驶员,虽然有戏谑的成分,但在那个年代,有辆板车拉拉,能顺便帮家里大旱时运水,过年时运煤,确实也有点驾驶员的意思。有一段时间,二哥被借用到了酒厂扛大米。酒厂有很多大米仓库,翻仓是经常要做的事情,不翻仓,下面的大米容易发潮,不翻仓,陈米容易落在里面,这件事最适合二哥去干。二哥有一句听起来很傻很傻的话——力气,就像是井底的暗泉,你不叫它来,它自己也会来的。还有一句——力气不用本钱,睡一觉它就来了。所以,酒厂的领导很喜欢他,半年后,其他借去的运输工都吃不消了,被陆续退了回来,就是二哥还留在那里。二哥不怕用力,也喜欢用力,也喜欢吃那里的米饭。酒厂有的是米,酒厂的米都是最好的米。我们在家里都是吃早白米,搭番薯丝,搭玉米粉;二哥在酒厂吃的都是“龙香”和“血糯”,一种透明的长条大米,且都是没有下水的,用蒸气直接把它吹熟,晶莹饱满,放了酒曲直接可以做酒,难怪二哥说吃了不饿。
后来有一次刮台风,厂区靠河边的仓库有进水的危险,正好那天是二哥当班,厂长说,一仓库的米,把它架高一下,算两班工资,干不干?二哥说,干。那天晚上,在台风到来之前,二哥一个人把仓库加高了垛,把三百袋的大米重新垒了一遍。二哥那时候工资也算比较高的,36块一月,经常还有类似的加班费,加上他在酒厂吃得饱,吃得好,以他的性格,他都是把工资如数交给父亲的。父亲一般都会还给他六块钱,说,你下午是需要接力的。还会说,你放心,钱我替你攒着,到时候给你做家底。父亲说的接力,是指中饭和晚饭之间的点心;家底就是家具,那时候,似乎有了家底,成家就有了先决的条件。我知道二哥是不怎么吃接力的,但他喜欢喝点生啤。他告诉我,他喜欢生啤滚下喉咙时的那种奔腾的感觉,那真是一种欢快的唱歌一样的感觉。每天下午,要是二哥拉着单吨车经过酒家门口,他一定会停下来,会毫不犹豫地走向大堂。这个时候,酒家大堂里的第一桶生啤也刚刚运到,一米大的木桶,盛着满满的翻着白花泡沫的生啤,气还很足。旁边的方桌上是一摞摞的粗碗,二哥径直来到桶边,丢两毛钱在方桌上,服务员就取了大碗满满地舀了一碗,二哥仰脖子咕隆隆地就灌了下去。他不是用这种爽快来削减自己的疲劳,而是喜欢这种简洁、刺激的劲道。
在酒厂的借用居然还带出了另外一件好事。酒厂要买一辆汽车运大米,那时候酒厂还买不起新车,只是想改善厂里的运输条件,就到长运公司弄回了一辆二手车,是那种老式的两吨半的跃进牌,看起来有点像本地的一种鱼——大头子梅。从厂长的角度讲,他要选一个既有力气搬运又有头脑开车的人作为司机,关键还要积极肯干,这样二哥就被选上了。这是我们家非常大非常大的大事。以前我们都戏谑二哥是驾驶员,他虽然拉的是板车,但也是驾驭着运输工具啊。现在二哥是正儿八经的驾驶员了,我们都为他高兴。父亲就更不用说了,他从经济学的角度去理解,我们家终于有了个吃香的职业,但他的高兴没有溢于言表,他只是沉稳着说,本地有句土话叫,第一华侨人,第二四个轮,就是说开车只比华侨次一点点,我们家就等着你发财了。
二哥的驾驶技术是在消防队学的。那时候没有现在所谓的驾校,那时的驾驶概念是职业技术,现在的驾驶只是生活技能,所以,那个时候,学驾驶途径只有两个,一是上职业技术学校,那是针对学生的,培养出来的主要是汽车维修人员。二就是部队,部队有运输兵,部队自己教起来给自己用。本地没有部队,因此,一些需要培训驾驶员的厂家,就把人送到了消防队。消防队在人民广场边上,人民广场场地大,人民广场里有一座四层高的假楼,这是本地当时最高的建筑,消防队在那里练爬高,练跑带、接带、插水枪,现在,二哥就在那里学开车,这可是无障碍场地。
二哥学好了驾驶就跳糟了,他跳到了长运车队。对于二哥的跳糟,家里人都觉得他没有良心,说酒厂的厂长培养了你,你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厂里,起码也要给酒厂做牛做马,开上几年。二哥犟着头说,第一华侨人第二四个轮是你们说的吧,我要是呆在厂里,那这句话就是一句废话。还说,四个轮只有在外面跑起来才是活络的。父亲也被他气出了血,很长时间不和他说话。我对二哥还是理解的,我以为,这就是二哥的血型在作祟,AB型的人,一般都有个反骨,说变就变,就像三国里的魏延。
二哥加盟了长运车队,其实也没有赚到钱,根本的原因还是没有自己的车,自己有车那是很后很后的事了,后来不仅自己有了车,自己也可以成立车队,可以成立托运部,可以垄断运输线路。但眼下要想赚到钱,就是要多跑,跑快,跑好跑的地方,跑有油水的地方,但二哥是个新手,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他。
长运车队有二百多辆车,好的是东风,那是劳模和十万公里无事故的老司机开的,新手就只能开开解放牌的旧车。那时地方上有几只车队是很有名的,长运、外贸、粮食、冷冻,僧多粥少,竞争很厉害,也就是说,对于一个地处偏僻相对比较落后的地方来说,要摊到些东西跑跑也是不容易的。跑长途,拍单最要紧,开始的时候,二哥不知道拍单的奥妙,没有在意拍单,所以,拿到的都不是什么好单。他跑的都是些山头地,最多的是龙泉、青田、江西,车都在山上转,运的都是石头、瓷砖。运这些东西,一是重载,在山上难开;二都是穷乡僻壤,根本就没有油水。有一次在江西乐坪,汽车抛锚,二哥在路边撒尿,边上就嗖的一下围上许多人。二哥说,那一个个眼睛都像狼一样发出了蓝光,他们连石头都要抢。这些路都要经过“天下第一难”的梅岙渡口,二哥坐在驾驶室里,眼睁睁地望着前面的渡口,身边是乡下人在提篮叫卖,鸭蛋芝麻饼,鸭蛋芝麻饼,有时候,鸭蛋芝麻饼都吃了,等上一天还未必能渡得上。后来,二哥变聪明了,他请调度吃酒,他带当地的烟给调度,调度尝到了甜头,就把金华的单拍给二哥。去金华走的是省内的一条老路,虽然也是在绵延的山上,但路况还行。二哥把本地的瓷砖放出去,又跑到金华江山装水泥,十吨的车,二哥装了十三吨,这多出来的三吨就是二哥的副业。当时我们这里水泥奇缺,私人又喜欢自己盖房子,因此,二哥的外快就可想而知了,真有点“第二四个轮”的味道。
有人说,走车的人都会在路上找点花事。这指的是两种情况,一是喜欢让女人搭车,在路上蹭点便宜,摸胳膊掐腿的;二是喜欢在路店里宿夜,路店一般都有女人伺候,跑长途疲惫,几杯酒下肚,身心一松,很容易就放浪形骸了。二哥在外面,家人最担心的也是这个,赚多赚少无所谓,但不要出事,还要保节名声。对于家人的担心,二哥一笑了之。
二哥说,路上的女人他也带过,他那是用来调剂精神的,他怕自己在路上犯困,是用来说话解闷的。他在路上跑,也知道路店的三等六样,什么店是屋后磨刀的,什么店是会使蒙药的。他说,他一般都把车停在公路边,表明他是歇歇就走的,他不喜欢把车停在路边的空坦上,停在空坦上就露出了心迹,是想在这里睡一觉再走的。二哥说,开车是有美誉度荣誉感的,要表明自己车开得好,车开得快,才能接到下一个好单子,比方说,跑上海来回四天,你梦游一样磨了六天,谁还会把好单留着等你呢?二哥说,队里的二百多辆车跑在外面,就像在外面长了二百多双眼睛,你要是在路店一停,说不定哪个经过的车就看到了,如果队里问,什么车怎么还没到啊?接话的说,还早呢,看见他了,在某某路店里睡觉呢。臭名立马就传扬开了。二哥说,开车只有自己把自己约束好,才会来钱,才有安全可言。车开得好,开得准时,开得规矩,调度才会把好单放到你手里。
二哥跑得最远的路是跑内蒙,他是第一次跑,也是最后一次。他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心里老涌现出远走高飞的志向。他跑的是满都宝力格,从锡盟进入。那是那年的七月,锡盟的大地上刚刚下了一场雨,他的车走在看不到尽头的公路上,两边是绵延起伏的绿色,那都是半天一天的路程,也就是说,半天一天他都见不到一处房子,他似乎被广阔和大气牵引着,心情像放飞在半空的鹞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蓝这么无边的天空,这么深这么滋润的草原,这么白这么厚重的云朵,这么密这么大群的绵羊。他跑在当地人称之为腰带路的车道上,那是只允许一辆车经过的地方,他车上的重载明显地在和车道较劲,他都可以听到车道破碎的声音。他跑了三小时,当地人说,再走100公里,就走出这条路了,他感觉他的车部件都在吱吱叫,都在往外散,好像时刻会停下来。有一下,他看见左边的山坡上滚过来黑油油的一片,他知道那是一大片的骏马,在向他右边的草场跑来,它们肆意地跑过车道,跑到他面前,他完全傻掉了,不由得停下车来。一个骑手在他面前揪住马,问他要到哪里去,他说要经过满都宝力格,终点是阿尔山。骑手扔给他一手袋奶酪,说,还早呢,那还要穿过一片森林和边境,不管你吃惯吃不惯这东西,肚饿了你就将就着吃一口。
还有一下,他被一片羊群吸引住了,他停下车,坐在驾驶室里傻看,羊群一律地低头吃草,被羊啃过的草地似乎在慢慢地变黄,羊的肚子也在慢慢地鼓胀。远处,羊倌躺在一个坡地上,双手耽在脑后,帽子遮在额上,二哥可以想象,羊倌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自己成仙的景象。羊倌其实早看见他了,他远远地起身招呼。羊倌说,远方的朋友,下来坐坐吧。二哥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真的就下来了,他也走入了羊群,也装模作样地躺在草地上作享受状。羊倌说,今天一个上午你是我看见的第一个人,我憋死了,你陪我说说话吧。羊倌说,我看见车子从这里经过,还是在半年以前,一辆部队的三速窄轮吉普车,开着开着就散架了,就趴在这里了。羊倌说,看你的样子,你似乎生性对草原有好感,你要是留下来,一定会感觉舒服的。二哥说,那你说说你的感觉,你喜欢你的工作吗?羊倌说,我当然享受啦,我这样看着羊群,中午赶它们回家,吃了饭睡到三点,然后挤奶,你看看我的手。二哥看见羊倌伸过来的手,母指的关节上有两粒隆起的老茧,那是在羊奶上摩擦而得的,二哥觉得这只宽大的、指头都是老茧的、在羊肚子底下摸爬滚打的手一定都是故事。羊倌又说,我给你唱个曲子吧,羊倌说着呜呜地唱起来——妹妹啊,你馒头胸馒头胸,妹妹啊,你水桶腰水桶腰,你乌黑的眼睛啊,会咬人会咬人。二哥马上被羊倌拖入了迷茫,南方的姑娘都是平胸细腰的,都是单眼皮小眼睛的,这简单的几句词,就像一枪击中了二哥的要害,他马上就猝然了。羊倌又说,我再给你唱一曲,羊倌唱的什么二哥不知道,但他听着听着就流泪了——美丽的青格尔啊今天要出嫁了,我不知道啊你将会落脚何方,茫茫的草原啊犹如深深的海洋,两条鱼永远不会啊迎头相撞,我也再不可能啊见到姑娘……歌词是二哥后来知道的,当时二哥是听出了苍凉和心酸。
后来二哥就把车开到了满都宝力格,这是内蒙最北边的一个小镇,二哥只看到了三处有瓦片的房子,一处边防派出所,一处勒勒车修理铺,一处小卖店。前面的情绪像毒药一样在二哥的心里发酵,那两首歌也一直在二哥脑子里萦绕,他再也不想走了,他把车停在那里,在边防站给车队打了电话,说车子抛锚了,这里找不到修车的,你们派车来吧。那时候没有修理铺,车抛锚在路上,都是通知队里派车来修的,但二哥的锚抛得也太远了。队里说,我们怎么找到你啊?二哥说,我能够跑到,你们也一定能够找到。队里说,少废话,说怎么走,在什么位置?二哥说,这里没有标志,不好说,荒无人烟的,也没人指路,你们从锡盟进来,一条路走到黑,到了376公里处,右拐沿腰带路一直走,见一池塘,有水无鸟的不是;见一敖包,边上有井的,你喝口水再走;见一大湖,草高一米,水面有雾,有野鸟出没,有暴雨无常,那就快到了。队里说,这狗生的,一定是疯了。
我知道二哥不是疯了,AB型的人,要么平庸,要么出挑,二哥就是这样。他不管不顾,把车子一停,家也不要了,就呆在内蒙了。我后来在大哥的医院打通了二哥的电话,那可能是边防站的电话,他们叫电话就叫了半小时,我可以想象叫唤声一层层传递下去,也许还有人骑马去叫,才把二哥从某个蒙古包里叫了出来。我说,二哥二哥你怎么啦?我听到了二哥的声音,他无所谓的声音像是刚从睡梦里苏醒过来。二哥说,没有啊,我在睡觉呢。我说二哥,你觉得很有意思吗,你连个招呼都不打,你不知道家里在为你担心吗?二哥说,担心什么呀,我在这挺好的,我现在忙死了,没工夫和你说话。我说二哥,你忙什么呀,你是不是疯了?二哥说,我才没疯呢,我女朋友还在家呢。我说,你连家都不要了,你还要女朋友干什么?二哥顺着自己的意思说,我就是为她留下的,她父母身体不好,她哥哥都住出去了,我等会儿还要去很远的地方打水,我们的木桶很大,可以装一吨半水,他们谁也拉不动,只有我。昨天有两只小羊走丢了,我找了半夜,它们趴在草丛里断断续续地叫,你听了你也会心酸的。我们的羊倌说了,这几天会有好多母羊要下崽了,赶上了一天能下几十个,有的忙的,我要回去休息好,晚上也许要通宵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是气的,我说二哥,你知不知道家里还靠你赚钱呢,你不是学了四个轮了吗?二哥说,我会带钱回家的,队里还欠我半年工资呢,你去帮我领过来,交给父母。一边的大哥抢过电话,说:说句不孝的话,你都把父母气死了,你这些钱给他们吃药都不够。
这一年,我二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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