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妹好不容易找了个大学生,近郊中学的一位乡下老师。他们可以说是各图所需,乡下老师非要娶一个城里人,而五妹非要找一个大学生。任何有条件的婚姻,感情一般都是被忽略的。我相信他们的婚姻只是还愿,只是个形式,我甚至相信,五妹连高潮都没有体验过,因为在她所有的交谈里,从来就没有涉及到老公,也没有间接地对他有任何评价。有句话说得好,不是好就是坏,什么都不说的就是腐败。这里说的腐败,就是腐烂,就是完了。
婚姻是一回事,结果又是另一回事。相比于我,五妹还算是幸运的,她有了一个小孩,在许多无聊的日子里,她心里还是有热闹的。如果就这么过一辈子,心平的人,没有太多追求的人,也是可以过的,因为在当时来说,五妹还是有几处逃避的去所的,比如在光华佬出差的日子里,她可以长时间地呆在我家,或者我这里不方便,她还可以赖在三哥的饭店里,等等,这也少了他们夫妻间的许多尴尬。
但有一点五妹没有想到,乡下老师尽管对她不好,有个规矩却让我们全家感到意外。五妹的街办小厂效益不怎么好,她没有多少钱拿回家,就这一点,她那个乡下老师却没有含糊,在乡下人眼里,岳父最大,岳母更大,虽然乡下老师的收入也是清汤寡水,但孝敬老人的钱他一点也不会少。
五妹真的叫作祸不单行,她一向不错的身体,突然生了一个怪病。她还是先于我生病的,她生得细水长流,而我是暴病,一经发现就来不及了。这一点,我到死还是耿耿于怀的。我父母一生含辛茹苦,他们真的是老实人;我们也没有做什么坏事,没有损人利己,没有心怀鬼胎,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病呢?
五妹的病开始一点也不经意,就是有时候口腔溃疡,我大哥也觉得这没什么,就从药房里弄了一些药,什么核黄素、维生素B2,后来还有一种叫西地碘的,都吃,但都没见好,溃疡不仅越来越大,还像打游击一样,东串西串。开始还可以吃吃海鲜,后来连蔬菜也吃不了了。再后来,五妹还出现了一个隐疾,外阴莫名其妙地溃疡。这事让她不堪承受。不仅对别人不好说,连自己老公也不好说。不仅要忍着难受,还得忍着房事。房事本来就不情愿,现在更要夹杂着痛苦。这件事后来还是被乡下老师知道了,怀疑是性病,说话就不那么好听了,说要找人也找个干净的嘛。还有更挖人心肝的话,比如五妹想去看看妇科,看是什么问题,有没有什么药水可以洗洗。乡下老师就说,呶,就是贱,自己看看还不够,还要送去给别人看,那医生一定是男的吧。话不投机半句多,床不舒服夜难眠。五妹和乡下老师的关系就是这样,说矛盾也没太大的矛盾,都是自愿的婚姻,但心里有芥蒂了,就会影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的吵架相恶似乎一直在一个燃点上,经常地没有来由地就爆发起来。有一次在家里,五妹裙子里面穿了条打底裤,那时候的打底裤还不像现在这么时髦,就是相当于裤连袜,乡下老师看了不舒服,就说,拉屁脱裤,既穿了裙子,里面还打什么底!裙子里面穿裤和“美丽冻人”一词都是我们这里的人发明的,穿裙子是为了好看,打底是为了保暖,有时候也不光是保暖,就是一种时髦,大家风靡。但话有恶意了,五妹也没好气,说,又不穿给你看,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一说乡下老师也来劲了,就偏偏说有关系,就跳起来把五妹摁倒,把打底裤撕了个粉碎,还强行把五妹做了一次。说,你现在知道有关系了吧,它碍着我了!这就是乡下老师的羞辱方式,可见,芥蒂一旦生了根了,都是坚如磐石的。
这样的时候,五妹就会逃避到我们家去。五妹虽有了个退身之地,但她的病却丝毫没有一点点退去的意思。口腔好好烂烂,外阴还算安静,但眼睛又不听话地痒了起来,弄得五妹身上“风声鹤唳”的。去医院看也看不着,是啊,像这种情况,看什么呢?眼科?妇科?还是口腔科?说不出原因和诱因,也就没有结论和药物。有一天,一个年轻点的医生告诉她,你这个可能是“白塞氏”。五妹说,这是什么病啊?这么怪的名字。医生说,是免疫类疾病。五妹说,免疫类的病又是什么样的病呢?医生说,就是身体里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坏了,失去工作能力了,身体自己就慢慢慢慢地败下去了。这让五妹大吃一惊。那些天,五妹惶惶不可终日,她老是在照镜子,生怕脸上又长出什么来。她也经常地试着拿拿东西,一会儿拿拿碗,一会儿拿拿盘子,看自己力气有没有衰退。她最多的是呆在图书馆里查资料,这个白塞氏,她原来以为只是个人名(其实也算是人名),怎么查着查着就成了病了呢,而且还是个怪病——白塞氏综合征(Behcet syndrome),以血管炎为主要病理基础的慢性多系统疾病,临床以口腔溃疡、生殖器溃疡、眼炎和皮肤损伤为突出表现,又称口、眼、外阴综合征,该病常累及神经系统、消化道、肺、肾以及睾丸等器官,病情呈反复发作和缓解的交替状。五妹看到这一词条后,坐在图书馆的凳子上起不来了,后来图书馆关门了,她又在门口台阶上坐了很久。
这一年,五妹的大事是找到了病的根源,但也是和病魔做斗争的开始。一般以为,知道了什么病,就会有什么药,殊不知,真病是没有药的,这个白塞氏,不仅一般人没听过,就连很多医生也一问三不知,药根本就还没研究出来。五妹在医院的境遇就是这样。
五妹的气一点点泄了,身体也一点点地垮了。有时候在我家,基本上都是躺着,我烧好了饭,她才起来吃一口。我想,她这一口也是味同嚼蜡,是求生的本能使然。那段时间,光华佬都在上海跑,跑的码头多了,也就打听到一位医生,是瑞金医院的,据说能治这个病,我和五妹就去了。去了才知道那是个皮肤科教授,这人胆子大,想试试这个病,口眼外阴,要分析起来也相当于皮肤,虽有点无厘头,但道理也不是全无。我们当然也非常高兴,比起在家里的走投无路,在上海总算是抓住了一根稻草。医生开了一瓶雷公藤,一小瓶药,我们像宝贝一样揣在身上抱回来。
雷公藤也不是完全不靠谱,它也是一种调节免疫的药,只不过力量小了一点,方向偏了一点。吃了雷公藤的五妹稍稍地有所好转,她的溃疡少了,间隔的时间也长了,不那么层出不穷和前赴后继了。但这真的只是短暂的,很快,白塞氏又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凶猛地反扑过来。那是身体深处的疾病,就像机器的机芯坏了,表面上油漆一下是没有用的;就像大海深处潜藏着暗流,暂时的海面平静那是假象,一旦给了它外部条件,它汹涌起来也是肆无忌惮的。
五妹的情况越来越糟,糟到什么程度呢?比如她要来我们家,到了一楼就是上不来,其实我们家就在二楼。这个白塞氏啊,看似不动声色,却像抽丝一样在抽她的元气。那时候,我也已经很坏了,三天两头往医院里跑,东西已经很少吃了,吃进去一点,就像在肚子里消失了,其实窍已经被闭住了。后来我就死在上海医院了。现在想来,光华佬还是有情义的,按理我死后,我们家的事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他没有,他仍旧惦记着五妹的事。
光华佬当时在宁波跑。在上海时他跑商品,后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就换到了宁波。在宁波他主要跑合同,跑阀门的合同。宁波是全国阀门的集散地,宁波是油港,有四通八达的输油管,他们自己也用阀门。我们这里有很多小阀门厂,我们有做车工和磨工的特长,喜欢做阀门这类精密度较高的东西。光华佬的袋子里装着一只阀门样品,他的黑皮包里是满满的合同,他在那些油厂跑进跑出,订下了合同就带回来卖给生产厂家,这比起在上海的投机倒把阶段已经大大地上了一个台阶。
光华佬在宁波找到了仁济医院,那是交大的一个附属医院,那里有一个真正的专家,他有自己的研究所、实验室,也研发自己的药品。医生名叫崔子梵,是国内首屈一指的类风湿专家,我原来以为类风湿是一种关节疾病,接触了之后才知道类风湿的根源就是免疫力衰退。而这个崔医生,他的研究已到了世界的前沿,据说,什么红斑狼疮已被他攻克,曾经有一次,世界免疫大会,就是以他的名义发起召开的,在杭州。光华佬得到这个消息后打电话到大哥的单位,说五妹有救了。大哥后来说,光华佬是真的高兴,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完全地就是索索发抖。
光华佬要带五妹去宁波看病,他先来征求我父母的意见,我母亲只是哭只是哭,我父亲没有话,只是重重地拍了一下光华佬,好像千言万语。光华佬又找了五妹的老公,那个乡下老师,光华佬说,她有这个病你知道吗?乡下老师说,她都不在我身边,我怎么知道?光华佬说,我们明人不做暗事,我现在要带她去看病你同意吧?你不同意也没关系,你自己带。乡下老师说,我今天还有课呢,恐怕请不出假。光华佬真想一个耳光扇过去。光华佬知道乡下老师不会去,他只是打一个倒针,我们这里有一句暧昧的话——小姨有一半姐夫的份,光华佬和五妹当然没关系,他只是为五妹着想,不想给恶劣的人留下口实。
去宁波只能走水路,他们乘工农兵5号轮,买八块钱一张的三等舱,一天一夜。到了宁波,光华佬先带五妹去教授家,多年的江湖跑下来,光华佬有自说自熟的特点,也有捕捉要素的本领,他看出教授家是师母做主,就偷偷地把红包塞给了她。师母的态度是以泡茶为信号的,师母泡上了茶,教授就心领神会地看病了,过程又简单又顺畅。教授说,你明天到我实验室去,找我助手,她会帮你的。光华佬还发现教授家的一项爱好,教授喜欢集石头,各种各样的石头。后来再去宁波,光华佬就给教授背去了一块奇石。奇石是光华佬从朋友那里拿的,一块五彩石,就是石头上镶嵌了五颜六色的晶体,朋友开始舍不得,光华佬就说,救命要紧还是你这块石头要紧?这一说,朋友就眼一闭牙一咬,奉献了。二十几斤的奇石,乍一提不重,但要从我们这里背到宁波,那就像下雨天担稻草,越担越重。
第二天去医院,找到教授的助手,光华佬再施红包计,助手就满医院为五妹跑路了,跑挂号,跑看病,跑验血。教授的药是到外面的药店买的,在仁济医院的后面,那里有教授的专柜,教授研制的药就在这里销售。五妹的药叫“耐普生”,看这药名,五妹就有救了,耐是耐力的耐,普是普渡的普,生就是生命的生。五妹乘宁波轮回来的时候,她连轮船的舷梯也下不了,她以前是往上走没有力气,现在往下走也没有力气,是光华佬把她背了下来。
如今,在我记着这些的时候,五妹的病也在开始慢慢地好转,她的免疫力似乎有了被激活的迹象,她的口腔溃疡好久没出现了,那个白塞氏啊,噢,人是不能诅咒疾病的,我们不知道说它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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