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的农场主要种水稻、茶叶,长兴虽然在南方的最北,但也只能种种这些东西。水稻和茶叶都是不能留给自己的,到一定的时候,农场里就会开来许多车,把稻谷和茶叶收购走。三哥说,最苦的是早春二月种秧板,那时候,到处都还是板结的,脚踏在地上,好像马上就变成冰柱了。田里就不用说了,镜似的水里,实际上已是一层冰,我们要破冰下水,把秧床抹平,把种子撒下去。闲月是四到七月份,那时候只用耘耘田,担担栏,做些田间管理。最忙的是抢收抢种,那真是连轴转,要在立秋之前收上稻谷,也要在立秋之前种下水稻。
说是农场,又不完全是农场,连长和指导员总想把学生们搞得像部队一样,他们要把部队的那一套推广到农场里,好像不这样折腾就体现不出他们的威严。每星期,总有一天,不定是哪天,夜里哨声大作,紧急集合,学生们在黑暗中打起背包,急行军到十公里之外的一座野山,听连长一通“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训话。每次训话的最后,连长还会讲一句他的经典句子——不要像二八月的狗一样,五分钟就连起来了。连长指的是有些同学在谈恋爱。三哥说,我们同学之间有恋爱的,但我们没事情,那是一种情怀,我们都是斯斯文文的,就是递个条子,顶多约到屋子外说个话。他说的二八月的狗,其实是连长自己的生动写照,因为他老婆每隔半个月就会来一次农场,那天晚上,连长准会弄一个木桶拿到宿舍里,而他的宿舍一定会传出像狼嚎一样的叫声。
三哥吃的是什么呢,当然是粮食,不是他们自己种的粮食,而是不知从哪里调过来的粳米,他们有一句戏言,我们吃的是翻仓米,就是从仓库底下翻出来的陈米。陈米无油,三哥们本来就不够吃,他们每月的定量是28斤,他们大部分人一顿都可以吃一斤,加之陈米糙,吃进肚子里像石子一样,咬得更厉害了,他们就更会吃了。三哥说,他们这里最高纪录是一顿吃下27个馒头,但这个人后来去讨饭了,因为只有讨饭才随时可以找到吃的。三哥饿了的时候去吃三级粉,那是一种饲料粉,是用麦麸皮做的,给猪吃的。他们把偷来的三级粉兑了水,放了油和咸菜,有时候放些葱和虾皮,在铁锅里做煎饼。那是三哥们深夜里的节日,那时候,连长和指导员都已熟睡,他们像游击队一样出没在农场里,活跃在农场里。为了把这个来之不易的节日过得更好更欢,有人去农民田里偷球菜花菜,有人去捉田鸡钓鳝鱼,就像演唱后面的伴舞,只有那时候,他们才是真正自由的,欢愉的。
三哥说,农场也不是一潭死水,也很复杂。复杂是农场里不光是学生们,还有一些老职工,这些老职工几乎每人都有一个“头衔”,有地富反坏右的,也有判国投敌的,因此,连长还经常要“私设公堂”,要审训和教育。到连长那里的事,连长基本上都能够审结,因为大家都怕连长,或者说那都是一些小事,无所谓,真到了较真的事情,连长的态度即便再凶,也无可奈何。农场有三件事很蹊跷,一直是个谜。一是曾经出现了一个现行反革命,说是把印有毛主席三个字的报纸拿去揩屁股了。那时什么报纸没有这三个字呢,所以说,揩屁股也要多一个心眼,要先擦亮眼睛,关键是报纸丢进万丈深渊一样的毛坑里,是谁守候着这个倒霉蛋?又是谁把这张报纸从粪坑里捞起来……二是农场里发生过一起强奸案。农场的地域很大,有水田一万多亩,山那边是一片茶园,山上还有林场,虽然不是什么自然保护区,但也有相当的规模。因此,农场里每天都要派出一些人在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巡逻,因为那些人迹不到的地方,经常会有些农民光临,或砍些柴去,或拔些菜去。一次,一个巡逻逮住了一个偷菜的农妇,农妇比较理亏,拼命地哀求,但农妇穿得简单,她的身体蓬勃,这也成了农妇讨价还价的资本,因此,她的哀求就跟巡逻站得很近,她的稻谷一样的气息喷到了巡逻的脸上,马上激发起了巡逻的欲望。这是夏天的黄昏,暮色即将下来,喧嚣都已停止,兽生和人们都在忙于进食,但巡逻把农妇推倒了,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地在田坎上发生了。整个过程,他们都没有照面,农妇知道自己错了,巡逻也占着自己的优势,就肆意地让事情发生了。发了也就发了,但站起身来的瞬间,巡逻突然意识到,他们马上会照面了,一种潜在的危险似乎就在他的眼前,他想,他不能让这次照面发生,就顺势捡起身边的石头把还在忙于收拾的农妇拍晕了……三是农场里有一个推荐上大学的指标,推荐的是我的三哥,因为我三哥在农场里表现好,但最后定下的是另一位表现平平,长相也平平,出身更平平的女知青……这三件事都经过了连长私设的公堂,但都没有结果。那个反革命是个顶真的人,他坚持要弄清楚毛坑里的报纸是怎么弄上来的,是谁弄上来的。那个农妇之所以告上门来是因为气不过,她说,做了也就做了,干吗还打人呢,什么意思嘛。那个即将上大学的姑娘一脸坏笑,对于连长的质疑,她说,我怎么知道啊,你去问你的上司好了。三哥说,连长的公堂是他作威作福的产物,看似很有震慑力一样,其实大家都没把他当回事。
那个时候,三哥对家庭的贡献也是挺大的,他在农场有粮食吃,他也偷三级粉吃,他还钓鳝鱼捉田鸡,他把省下的粮票都换成了全国粮票,这在部队建制的农场是有条件的。在农场没有工资,只有几块钱补贴,补贴留着买生活用品,但三哥有意在攒全国粮票,一个月四斤五斤,半年就是二三十斤,寄回家,每一次都让母亲眼睛一亮。粮票是不能倒卖的,但教场头三脚门外的弄堂里,有自由市场可以转手,一斤相当于四斤普通的。也可以当作礼品,一些经常出差的供销员,身边带着全国粮票,走在异乡的土地上,好像身上带了件武器一样。这些,父亲都会精打细算地经营好。
三哥是1979年返城的,他在农场里呆了五年。返城的风是一点点刮起来的,最早动起来的是“边疆的迁到了老家附近的农村”,后来是“独生子优先”,再后来,就是“知青大返城”,三哥也就回来了。那时候,我们这个城里经常会出现这样一些人,骑着自行车,头发理得新,衣服比较“洋气”,要么上衣兜里插了支口琴,要么肩上斜挎了个吉他,这些都是知青,他们是这个城里的人,但又要装得自己与众不同,特别是要体现自己经过世面的意思,他们还经常打架,放肆得有点像前线回来一样。三哥那时候就是这样,整天荡进荡出,他人是回来了,但心没有着落。这些政府很快就看到了,我们这个地方一下子拿出了500个国有企业的名额,这消息多么鼓舞人心啊,不仅鼓舞了像我三哥那样的年轻人,同时也鼓舞了像我父母那样的焦急的家长,半天时间就报名了4500人。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考试两门,语文和数学,因为招得突然,定的分数也是出奇的低,两门加一起,女的到79分就上榜,男的到69分就过关,结果更离谱,男的36就中标了,女的42就录取了。三哥也考上了,进了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市府招待所。这是个市府部门的小饭店,有几十张床铺,有一个小食堂,开始的时候不是对外的,都是招待那些到市里来办事的乡下人。在这些乡下人中,洞头海岛来的人最多,码头一上来,直走十来分钟,就到了这里。这也给饭店埋下了祸根,以为是洞头人的专门客栈,海岛上来的人,人们一想就想到了盐潮和腥味。据说,后来生意的冷淡就和这个有关。
三哥在招待所里做大厨,他没有学过厨师,但在农场的历练帮助了他,他进来的时候有过一次露手的机会,他拿出了农场的“绝活”。他用三级粉做麦塌糊能做得满农场飘香,何况现在用的是“富强粉”;在农场炒鳝丝只能放芹菜,芹菜硬鳝丝软,其实并不搭配,现在他可以放洋葱,放彩色的椒丝;田鸡也一样,在农场都是清煮,顶多放点酱油,现在他可以炖茭白,炖芋艿。效果可想而知。那段时间,也是我们家最欢愉的时光,我们的餐桌上不仅多了油水,样式也丰富了不少,三哥时不时地会带些小菜回家,有时候一块卤肉,有时候一片熏鱼,最差也是花菜烧豆腐泡之类。我们知道,那都是饭店里的菜脚,或者说抠下来的,但接济总会让父母宽心,让我们欢呼雀跃。那个时候,大哥已结婚搬出去了,二哥刚到运输队不久,正卖力地在路上跑,家里只有我和五妹,所以那时候,三哥是家里的“顶梁柱”。到了月底,三哥还会分过来许多日杂用品,酱油老酒醋,味精红糖盐,都是食堂从烧菜中省下来的。食堂算是国有的,烧多少东西都有定额,这就给了三哥们可乘之机,老酒放与不放你闻得出吗?味精多一点少一点你能辨别吗?不能。所以,那些年,家里的这类东西都是三哥捎来的,算起来也非常可观。有一次我就对父亲说,有人药片纱布都要你记下来,你不能偏心,三哥的你也要记下来。父亲说,当然当然,我记的是谁有没有心思,不计分量质量。
三哥虽然有了份实惠的工作,但也有让父母为之操心的,就是他对女性没有兴趣,没想着要谈恋爱。一般这个年纪的人,都会有些这方面的迹象,或讲究打扮了,或留意姑娘了,或呆在家里少了,突然地忙了起来。三哥没有,三哥却是另外的迹象,这也是慢慢显露出来的,开始是蓄起了胡子,他的胡子本来就多,每天刮还马马虎虎,现在追求蓄了,很快就成恩格斯了,过一段时间又是马克思了。这种样子其实已经是一个暗号,透露的信息应该是严峻的——三哥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后来,三哥还蓄起了头发,不是类似于艺术家的那种,而是类似于狮子的那种,芜杂,蓬乱。对于这个现象,母亲想得比较简单,她觉得一定是长期找不到对象的缘故,邋遢了,没有别的。而父亲则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性取向和染色体。不过父亲没说,他怕说了有伤三哥的自尊,怕扩散开来不好听。因为这个话题在当时来说是耸人听闻的。
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无从知晓,我只是从一个家庭的走向去揣摩,据说,任何事都是能从最初的“雏型”去判断的,我们这个家庭,也许辉煌得过早了,它的力量分配得不均衡,那么,它的衰败是必然的。父亲的精打细算只能让家庭的滑翔稍微地平缓一些,而没有办法让它提升。换回来说生命,说命运,也是一样。
如果我还在,我不会像父母那样去想三哥的事情,那都是正常的想法。他们都忽略了一个人离开家庭后所产生的影响,这种影响有时候就是“化学式”的,比如二哥,他就回不来了。我会想到三哥在农场的情形,在农场形成的后果。那个农场我去过,人在那里面是非常非常的渺小,在无边的田野,在深幽的老林,你感受到的不是要升华,而是化为尘土和烂叶。有些人是一直要在一个包容里面的,放到这样的地方,他的形就散了,魂就销了。在我们把三哥送到农场之前我们深想过这个人吗?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蓬勃的荷尔蒙会哪里去?他能不能承受强大的劳动?他对某件事物的心理刺激?我会想到农场那件蹊跷的“奸事”,假设那个拍砖的人就是三哥,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想,那个农妇强大的身体把年轻的三哥吓住了,俗话说,吃伤了胃只用一口,农妇把三哥给吃伤了,所以,三哥才会鬼使神差地拍了砖,而这一砖又引来了农妇的追溯,三哥后怕了,“道德”在日夜纠结着他,从此心里埋下了悔恨,他决定惩罚自己,惩罚的方式就是相当于自虐和自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