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父亲的设想,我们都应该在成人之后而有所表现的,因为都工作了,因为都有了主见,我们对家庭的义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我所记,偏偏每个人的表现是参差不齐的。关键是每个人自己又不这么认为,有认为自己是优秀的,有认为自己是良好的,有认为自己是及格的。如果都这么客观地认为,那也没事,而偏偏及格的要冒充良好的,良好的要替代优秀的,而优秀的又唯恐遭人算计,所以,大家才会在乎父亲的记录,因为只有父亲的记录才是历史的,而历史的不仅要载入史册,且不容篡改!
现在说说我父亲的大事,他一生最大的事情,就是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运筹帷幄地安度家庭,使儿女成长。我要是记这些大事,那我就是记上一生一世也记不完。我现在要记的是他的死,他已经走入了他的暮路。他本来都是好好的,不会是一下子的事情,他是属于“破漏的船儿经得起划”的那种,生命力应该是很强的。那个时候,光华佬经常地会去看看他,有一天,他发现父亲的脸很红,父亲本来脸是灰的,像那种抽烟的人,突然那天红了,而且在昏暗的房间里都能够看出来,光华佬就很吃惊。他问他哪里不好过吗?他说呼吸有点重。他说是不畅还是重?他说是重还吃力。光华佬又在那里呆了一会儿。那时候,父母身边其实是没有人的。一个家庭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奈,说起来有很多子女,到要紧时却一个也不在身边。光华佬说,我先回一趟家里,安排好了再来,你有什么情况就直接打我电话。
光华佬刚回到家里,我母亲就打电话来了,说父亲现在气透得厉害,肯定不对。又说,隔壁乳品厂那厂医也来看过了,说这个要正式医生看。光华佬放下电话,和他的父母说了句什么,就又回来了。这是1996年,私人家里装电话还是很少的,主要是初装费太贵,要5000块,还要外加一条“中华”,没办法,我父母单独在家不安全,我们兄妹几个就凑了凑把它装了。这时候,兄妹五人都在往家里赶。大哥是先到的,大嫂没有来,这个我们都料到了,原因是大哥把父亲说她不好的话说给了她,她就在心里记上了。二哥是冥冥之中得到召唤的,他已于前天从内蒙动身,他要从满都宝力格到锡盟,从锡盟到呼市,再从呼市到上海,他估计明天傍晚能赶到家。三哥倒是一直在家里,他就守在父母身边,一动不动看着,他长着大胡子看上去像父亲的父亲,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笑一下,谁也猜不透他想到了什么。五妹和乡下老师也在往家里赶,在公共场合,他们的步调非常一致,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一看就觉得假。我只能委托光华佬去,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但他喜欢说一句话,一丈都过去了,还差这一尺吗?
都到了父亲家,大哥已经叫了医院的救护车。在等车的过程里,大家无能为力地看着父亲,心照不宣地说着话,暗地里想着心事,想什么心事呢,现在不好说,还为时过早,早得不合时宜也不近人情。后来救护车来了,大哥因为是医院的,他当帮手比我们得心应手,他就先随救护车跟父亲去了。
大家赶到医院,一时找不到父亲,也没有手机和大哥联系,主要是大家不知道父亲的状况属于什么,是应该看心,还是应该看肺,还是应该看急诊,后来受了别人的指点,说这种情况就是看急救,我们就哗啦啦地直奔急救室去了。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一个雪白的身体躺在台子上,有医生卷着袖子在做人工呼吸,不是嘴对嘴的那种,而是反复按压胸部的那种。我们站在急救室门口傻看,我们没看清躺着的那个人是谁,只觉得那个人太无助了,任医生按来按去,他的身体是那样的惨白,我们不知道这样的惨白是什么意思。后来,也是路过的人指点,说这样白还有救的啊?我们这才回过神来,觉得那就是自己的父亲,早已是没有生命的一具躯壳。
父亲就这样死了。我们在他的房间里摆了个灵堂,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点着烛光。母亲好像突然地神志不清了,她不知是不会了悲哀还是不会了表达,她只是长时间地在床上躺着,甚至也不知道了吃饭。那时候,我们几个兄妹都已聚到了一起,大家名义上是守灵,实际是什么心思就不知道了,也许在等什么东西,也许都想到了父亲的遗产。这么多年,我们都看到了父亲的能耐,他是在完全没有经济的情况下,让一个家庭得以延续的,这无疑是个奇迹。他是不是有什么暗财?他以前在旧政府难道都没有积蓄?难道都吃光用光?不信,父亲可是个会打算的人。那么,他的暗财是什么呢?是什么地方还有房产?是参股了什么私方企业?或许什么也没有,仅仅是某种手段、精神……这使得我们马上想到了父亲的账簿,他嘀嗒嘀嗒拨出的算珠声,他一笔一划记出来的数字,他是以最小的物质达到了最大的可能,他是个运筹帷幄的高手。那么,父亲会怎样地记录我们呢?我们为这个家庭做了多少呢?这是我们都极为关心的。
其实我们都明白,我们虽然有些许的付出,但都是远远不够的,对于家庭,团结也好,建设也好,我们都是忐忑的,根本是不敢直面的。我们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但底气不足;想揭别人的短,又不敢硬碰硬;想看看父亲的评价,又怕经不起监察——主要是虚荣在作怪,想蒙混过关。现在,我们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父亲的桌子,我们知道,那个窗台下面,父亲常年佝偻坐着的桌子,右手的那个抽屉里,秘密就在里面。与此同时,我们几个,还对父亲的账簿发表了意见建议,在保存和销毁父亲账簿的问题上,我们还无记名地投了票,我们最终都心虚地选择了销毁。但我们会冠冕堂皇地说,我们保留父亲的精神就可以了,让那些寒酸的记录成为历史吧,不再提起。
我们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向父亲的桌子。大哥、二哥、三哥、光华佬、五妹和乡下老师,我们几乎是同时围住了桌子,我们拉开抽屉,真的有一本账簿,边上已经发毛,呈现出长久翻合的迹象。我们都屏住了呼吸。还是大哥先拿起了账簿,他沉思片刻。我们都在心里喊,打开!别看!封存!销毁!我们心里其实是不齐的,都有小心思,小心眼。但大哥还是习惯性地打开了帐簿,乍一下没看到什么数字,他又翻了一下,还翻得哗哗响,这会儿我们都诧异了,居然账簿是空白的!我们面面相觑,父亲什么也没有记,原来他算算记记的只是个样子,是在展现不慌不乱的定力,是一种不动声色的鞭策。这让我们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沮丧,我们在猜揣父亲,他这是什么意思?抑或有什么用意?我们又马上想到,这是不是一本假账簿?是不是还有本真账簿?他是在放烟幕弹,真的其实早给转移了!藏在什么地方?或在母亲手里?这是老谋深算的父亲的“尾声”,就像我们这里的一句老话:给自己留点什么,不怕子女会对你不好……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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