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这个城市时尚的象征。冬天，她永远有戴不完的帽子和穿不尽的靴子；夏季，她又身穿形形色色的花裙，撑着红红绿绿的太阳伞，像一处移动的风景装扮着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
她叫蝴蝶，这只是她的一个外号，至于真名，就连熟悉她的人有时也难以记起。记得上中学时的一个夏季，一天早上，我们班上突然转来了一个名叫媛媛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缀满了蝴蝶的花裙，洁白的脸上扑闪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小鸟一般轻盈地飘进了教室。从此一向沉闷的教室像一洼鹅黄嫩绿的油菜田“哗”地一下灿烂起来了。
在那个满街只流行灰、黑、蓝的年代，蝴蝶的花裙子惹得我们那些女同学只敢用眼里的余光看她。我们没有花裙子，心里不是个滋味，看着她的美丽整天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都想有意“贬”她一下。蝴蝶的花裙子很快就给她招来了一场不小的麻烦。班里有学生向校领导反映说蝴蝶的花裙是用她母亲的被面子做的，是蝴蝶把母亲洗过的被面子偷去让一个裁缝给改做的。“这还了得，一个小丫头为了打扮竟敢偷母亲的被面子做裙子，将来长大了还不得翻天”？校长用手指着蝴蝶的头狠狠地批了她一顿，并且还开了一个以批判小资产阶级的丑美情调为主题的学校大会，大会开了整整一下午，几个教师和学生代表都发了言。
挨了批的蝴蝶没有过分生气，她说那些人说的话像一个屁从她耳边哧溜一声就过去了。
蝴蝶爱唱歌，爱跳舞，还爱画画，但她更爱的还是到校外招摇。她经常穿一件耀眼的白色灯笼裤，背着画夹，骑着自行车外出写生。她还爱春游，有一次她和几个男孩一起去追一只野兔，不料脚底被一根藤条绊了，一个狗吃屎摔下去，一颗洁白的小门牙就被磕掉了一个角。蝴蝶为招摇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次她很伤心，呜呜地哭了一个下午。
蝴蝶出彩的招摇时常招来班里男孩子的欺负。坐在后面的那些高个子大男孩总喜欢在她黑色的微微卷曲的头发上做小动作。一些毛毛虫，狗尾草之类的东西经常无来由地粘在上面，闹得蝴蝶往往不顾场合地大喊大叫。他们还用桌子挤她，用书包顶她的背。蝴蝶的外号就是在那个时候让男生们叫开的。那些男孩子甚至还在晚上放学回家的路上躲在黑乎乎的角落里吓她。其实当时我们其他女孩子都明白那是男孩子和蝴蝶相爱的初级阶段。是男孩子向女孩子表达爱的特殊方式。那时，人们表达爱的方式很特别，要想爱一个人，必须先骂她或惩罚她。说实话，当时我们其他女孩子也都希望和蝴蝶一样被男孩们欺负一下，更希望得到一些可爱动物的绰号。可没有男孩子欺负我们，也得不到任何绰号，即使得到了，也只不过是一些我们都非常反感的“小绵羊”或“黑猪”什么的。没人欺负的我们生活得非常安全。
时间像一阵风呼啦一声就刮走了几年。我们这些安全的小绵羊用稀疏的头发和鼻梁上的眼镜换取了一张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而名落孙山的蝴蝶在哭红过几次眼睛之后就很快地恢复了以往的常态。她出脱得越发楚楚动人了。她依然走在红红的太阳伞下，走到哪里哪里都会摇曳出一片片暖滢滢的目光。
大学毕业后的那一年夏季，我又一次见到了蝴蝶。她穿着一袭薄如蝉翼的长裙，飘飘然翻飞在这个城里。她见到我后咯咯一阵长笑，变戏法似的现场拽出了一个让我一看脸就发烧的白马王子。她说她早就结婚了，只是没有孩子，还说她可能是一个永远也不会下蛋的母鸡了。
当生活像一团麻，把我们缠得满身都是疙瘩的时候，蝴蝶却轻松地当上了电信公司市场部的经理了。她住着带有花园的小别墅，拿着一份可观的年薪。那时她已经和她的白马王子离了婚。她说他去了澳洲——那个满街都是袋鼠屎蛋子的地方了。她还说她又找了第二任丈夫，结果发现那人原来是个吃软饭的，所以又踢了。
她我行我素，无忧无虑，轻松自在地生活着，让我们这些常年忙于奔命的人羡慕不已。
最后一次在人群中见到蝴蝶时是个周末的下午，她开始在市委门前的广场上给一群妇女教跳健美舞了。高高翘起的屁股一扭一扭的，看一眼都会让人舒服半天。那时我已得知她患了病，已经到了晚期，是从她母亲那里遗传的一种绝症。我想我一定得见见她了，我想请她原谅我一件事，不然我会一辈子不安的。
我终于等到了和蝴蝶叙一叙的机会。她高高地挽着发髻，坐在公园的石椅上，真像一只在花尖上停飞的蝴蝶。我问：蝴蝶，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上中学时，你穿过的那件印有蝴蝶的裙子吗？蝴蝶说：记得。学校不是还专门因那条裙子为我开了一场现场批斗会吗？我说那次是我去学校告的状，我故意捏造说你的裙子是你用你母亲的被面子改做的，因为我当时床上的被面子就和你的裙子一模一样。我吭哧了半天红着脸终于才把那件事向她说明白，她听后却哈哈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她说其实你告对了，我当时的那条裙子确实是用我母亲的被面子做的。为此我母亲还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呢。
蝴蝶拿出一些巧克力来招待我，我看到她的脸上出现了病态的红晕，但却更加娇巧动人。她把一双绵软的手放到我的手上，扑闪着不太灵活的’大眼睛告诉我说：“我想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医生，专门研究遗传绝症，可我就是不爱学习，所以理想没有实现。我知道我也活不长了，我死后准备把我的身体捐献给医学院供学生们研究，说不定他们有一天还真能从我身上找到治疗遗传绝症的方法呢。她说话时神采飞扬，全然不像是在说自己。”
当春满枝头，蝶舞蜂飞的春天再次到来时，我决定再去看看蝴蝶。可我没有赶上和她告别，她已经静静地躺在了医学院的解剖室里。
玻璃药橱中的蝴蝶静美得像一片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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