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桃树,起床了!妈妈在叫。
桃树紧闭着眼,感觉到妈妈俯下身在看她。即使不睁眼也是会有光感的,这是桃树从小就知道的。她努力不动,假装还在睡梦里。但眼皮却不听话地闪动。
她听见妈妈说,好了好了,眼皮动个不停,别装了。
桃树被识破,不好意思地坐起来。
柳树哼哼唧唧地说,又不上课,还起那么早。
妈妈说,你们不上课爸爸还上班呢,要我做两次早饭啊。
爸爸进来了,一边开窗一边说,睡懒觉习惯不好,睡够八小时就可以了。起来看看书,写写字。
窗户一打开,广播声就扑了进来,很响亮。
桃树发现,爸爸刷牙的时候,牙膏沫子滴到了衣服前襟上,因为他停下手在细听窗外的广播。桃树发现这几天爸爸听广播比原来更认真,好像那个广播里说的事情和他有关似的。
妈妈端着热腾腾的窝窝头和棒子粥进来了,她微微蹙眉问正在发呆的爸爸:真的要搞了吗?爸爸点点头,吐掉沫子,迅速完成漱口,然后开始洗脸,热腾腾的毛巾从脸颊上擦过又擦到头发上。爸爸洗脸是一定要洗脑袋的,每天如此,他把头发擦得湿漉漉的,再擦掉前襟上的牙膏沫子。整个过程结束后,他便去给桃树和柳树打洗脸水,挤上牙膏,催促她们刷牙洗脸。
桃树不明白妈妈问的“真的要搞了吗”是搞什么。
她问爸爸,搞什么啊?爸爸说,搞运动。运动是什么?桃树又问。爸爸说,运动是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桃树一边刷牙一边想,运动肯定不是好玩儿的事,不然为什么妈妈看上去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爸爸常说,凡是党和政府号召的事情,咱们全家都要积极响应。在桃树的感觉里,大喇叭里广播的肯定都是党和政府号召的事,是属于“我们全家都要积极响应”的范畴。可是妈妈为什么不喜欢?
“停课闹革命”以后,大院里的喇叭忽然变得比以前响亮了,每天都传出吵架一样的声音,开头总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结束总是喊“打倒打倒”或者“万岁万岁”。喇叭的大嘴正对着桃树和柳树住的北屋,每天早上一醒来就能听到它叫唤,直到晚上入睡才闭嘴,这让桃树感觉生活比原来热闹了很多。
大喇叭一响,那个叫“大字报”的东西就铺天盖地而来。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大院就拥挤起来。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声音,所有的墙壁都贴满了黄黄白白的纸。围墙不够用了,就贴在宿舍楼的墙壁上。还是不够用,就在一排排树中间牵绳子挂大字报。桃树最喜欢的杨树自然不能幸免,也被牵上绳子,挂了很多大字报。只是悬空挂着的大字报被风一吹很快就破了,不如贴在墙上和棚子上的长久。但贴在墙上的,也无法长久,因为马上就有新的大字报覆盖上去了。一层一层的,墙壁就像妈妈糊的布壳似的。
单元里也开始热闹了。
文文的爸爸汤叔叔最先戴了一个红袖套回来,上面写着“红色造反兵团”几个字,跟着楼下赵小军的爸爸赵叔叔也戴了红袖套回来,也是“红色造反兵团”。
戴了红袖套的汤叔叔,上楼时总是两步两步往上跨,嘴里还哼着“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的歌儿,还在他们两家共用的厨房里一边唱“造反有理”一边爆炒桃树最恨的香椿鸡蛋。桃树憋着气在水池旁洗手,本来她很想问问汤叔叔那个红袖套是干什么的?我爸爸为什么没有?但香椿的异味儿终于使桃树没有开口,匆匆逃回房间。回家一看爸爸妈妈的脸色,也不敢再问“为什么爸爸不戴红袖套”这样的话了。
爸爸也和过去不一样了,经常很晚回家。早上上班,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一步三回头,逗她们母女三人开心了,总是行色匆匆的,用他那一手漂亮的绘制过无数图纸的仿宋字,帮教研室的造反派们刻传单,直到中指上刻出一大粒茧疤来。
大院里每天都有新鲜事发生,五花八门的,完全是桃树跟不上的节奏。有一天她去打酱油,一辆大卡车开进家属院,开得很慢很慢,车上站着十几个人,中间那个人被两边的人按住肩膀,低着头。一个戴红袖套穿军装的大哥哥拿着喇叭筒在大声说什么,好像是说揪出了什么坏人。
桃树就跟着卡车跑,终于看清楚中间那个低头的人,是他们班于晓楠的爸爸于伯伯。桃树有点儿困惑。于伯伯是爸爸学院里的院长,爸爸平日里见到他都是恭恭敬敬的,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待他啊?于伯伯不但低着头,脖子上还挂着大纸牌,上面写着:顽固不化的走资派于某某。最最让桃树不解的是,于伯伯的脖子上还挂着两条湿漉漉的带鱼。几个年轻人按着他的花白脑袋不让他抬起来,带鱼滴下的水把衣服前面全都搞湿了。
很多孩子都跟着卡车跑,桃树也跟着跑,直到卡车转了一圈儿开出大院,桃树还意犹未尽,站在马路中间发了一会儿呆。
为什么要在于伯伯的脖子上挂带鱼呢?桃树对此事的困惑远远大于为什么要揪出于伯伯。
后来游街示众的人越来越多了,桃树还见到了院子里的一个女疯子。平日里孩子们都叫她花疯子。“停课闹革命”前,桃树经常在院子里见到花疯子阿姨,穿得花花绿绿的,头发上扎个很大的蝴蝶结,还喜欢唱歌。原先桃树以为只要是疯子就是很可怕的,面目狰狞的,浑身稀脏的。没想到这个阿姨一点儿不可怕。长得漂亮,穿得也漂亮,脸也是白白净净的,还朝她笑,说你好,小朋友。桃树不明白“花疯子”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原来是一朵花,后来疯掉了?还是因为她长得像花朵一样好看?如果真的是一朵花疯掉了,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开得很大很大?开得很艳很艳?开得花瓣满天飞?开得满世界都香喷喷的?
桃树按捺不住好奇去问姐姐,姐姐一听作出惊骇的样子: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花疯子就是破鞋的意思!你千万不要靠近她!
桃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虽然还是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看姐姐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她不敢告诉姐姐,她已经叫过她阿姨了,而且花疯子阿姨还跟她打过招呼呢,她说,小朋友你好!
现在她真的疯了,没有开花,而是凋谢。头发披散在脸上,浑身稀脏,傻笑着。最让桃树惊吓的是,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双鞋,黑色的破了洞的灯芯条绒布鞋。
为什么?为什么要挂一双鞋?
桃树由此联想,如果把她抓起来游斗,难道会在脖子上挂两颗桃子吗?桃树心里一凛,摆摆头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跑回家去。
2
回到家,桃树跑到厨房向妈妈报告:妈妈刚才我看到游街了,是那个花疯子阿姨被抓起来了。
妈妈没有说话,在水龙头下洗菜。
桃树跟在妈妈屁股后面继续说,花疯子阿姨的脖子上挂了一双鞋,好脏的。为什么要挂鞋呢,为什么不穿在脚上?
妈妈厉声说:鬼知道!
桃树看妈妈生气了,说我帮你洗菜吧。
妈妈挥挥手说,走开走开。
第二天桃树又回家向妈妈报告:今天到院子里来游街的是于伯伯,就是我们班于晓楠他爸爸。站在卡车上,还戴着好高的帽子。
妈妈不吭声,用力地和面,满手玉米粉。
桃树继续说,于伯伯好好笑哦,脖子上还挂了两条带鱼,带鱼还在流水。为什么要挂带鱼呢?是他和爸爸一样喜欢吃带鱼吗?
妈妈忽然就发火了,转过头拍了桃树的脑袋:你去瞎凑什么热闹?以后看到游街就给我走开,不许看!
桃树吓一跳,玉米粉弄了一脸,她一边用手抹一边想:妈妈干吗生那么大气呢?是那些大人干的事又不是我干的。
不过桃树还是很听话,以后看到游街就远远观望,不靠近了。她注意到窗外的大喇叭隔三差五就会广播通知:今天下午,造反派组织将对以下人员进行游街示众,请听到广播后准时到礼堂前集合:某某某,某某某。
桃树发现每次广播这样的通知,妈妈就会贴着窗口听,听完松口气,小声说,没有。原来妈妈是怕爸爸的名字出现在名单里。后来桃树就帮妈妈听,听完了赶紧去报告: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妈妈的眉头立即舒展。
桃树心里还是疑惑。爸爸又不是走资派,为什么妈妈会担心爸爸被游街呢?爸爸也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戴个红袖套当造反派呢?当了造反派,就不会被游街了,还可以揪别人游街。
吃饭的时候柳树忽然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当造反派?
还是姐姐胆子大,桃树暗想,她可不敢问这样的大问题。
爸爸没有生气,甚至带了几丝笑意说,我哪有工夫造反啊,事情那么多。上班忙,回家也忙。柳树又问,那你是保皇派吗?桃树不明白保皇派是什么,听上去没有造反派响亮。这回爸爸拉下脸来:不许乱说,我什么派都不是!停了一下爸爸又说,真是的,马克思从来没说过造反有理,哪本书上都没有。
妈妈连忙碰碰爸爸:干什么?在孩子面前瞎说什么?
爸爸不吭声了。
妈妈很严肃地对姊妹俩说,从现在开始,不许把爸爸妈妈说的话拿出去说,也不许把家里的任何事情告诉外面的人,尤其不能和戴了红袖套的说。
桃树不明白家里的“任何事情”是什么事情,她只是困惑于是谁变成了坏人。是戴红袖套的变成了坏人还是她们家变成了坏人?想来想去,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妈妈还告诫过她和姐姐,要她们“夹着尾巴做人”。爸爸还对妈妈的话作了进一步的解释:夹尾巴就是谦虚谨慎,翘尾巴就是骄傲。
桃树隐隐约约知道妈妈是“犯过错误”的人,还隐约知道爸爸“出身不好”。爸爸经常在学院里参加学习班,妈妈虽然没工作,也要和家属里“有问题”的人一起上学习班。桃树去过妈妈的学习班,就是在楼上殷伯母家,殷伯母家房子宽。好几个“有问题”的女人聚在一起,桃树看到她们时而说说笑笑时而很严肃。后来发现,只要王丽娜的妈妈代阿姨在,她们就很严肃,反之反之。代阿姨是街道上的什么主任。不过无论什么氛围,到了11点妈妈还是会回家做饭的。这让桃树觉得学习班也没什么可怕的。
停课前,老师一点儿作业都没有布置。妈妈只要求桃树每天写一篇字,看一篇《十万个为什么》,看的时候要做笔记。不动笔墨不看书,这是妈妈从小灌输给她的,虽然她的笔记就是一行字:今天看了一篇《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
回想起来妈妈也是有很多“语录”的,都很短。比如,醒了就不要装睡;有礼貌的孩子会好看;好记忆不如烂笔头;别人吃东西就走开,站在那里难看相;不要自己娇惯自己;我们家不养小姐。
还有,喜欢做家务才是真的热爱劳动——桃树拾麦穗回来跟妈妈说,我觉得捡麦穗比洗碗有意思,我们艾老师说劳动光荣,我喜欢劳动。妈妈于是说了如上的话。
干活儿要有干活的样子——妈妈在挑韭菜,桃树蹲下去帮忙,妈妈让她拿个小凳子坐下挑,严肃地说,干活要有干活的样子!桃树觉得妈妈的思维跟其他阿姨不一样,为什么蹲着就没有干活的样子呢?妈妈说,蹲在那儿一抬屁股就跑了。
一直到桃树长大妈妈变老,妈妈仍有惊人之语。有一次桃树阻止儿子吃零食,妈妈说,不要担心孩子吃零食,要有大粮食观点。桃树很纠结是否每天早上喝豆浆,因为一家人买一袋不够喝买两袋又喝不完。妈妈说,喝不完的半袋倒掉,是健康重要还是一毛钱重要(那时豆浆两毛一袋)?桃树顿觉醍醐灌顶。
诸如此类,桃树不得不感慨,像妈妈这样说话生猛,又与众不同,又喜欢表达的人,真的是生错了时间和地点。
3
真正的夏天来了,不是日历上写着“立夏”的那个日子,是院子里的树木茂盛得不像样子,知了声嘶力竭地叫,桃树每天玩儿到浑身汗臭的日子。
桃树无比热爱夏天,夏天有六一节,夏天可以穿裙子,夏天可以游泳,夏天可以吃西瓜,夏天可以吃冰棍儿,夏天可以挖知了,最重要的是,夏天日子长,每天吃了晚饭到天黑那段时间,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儿,玩儿到嗨。
尤其是这个夏天,因为停课,什么作业也没有,大人们忙着革命,也有些顾不上他们。桃树每天早上起来花一小时就能完成妈妈布置的作业,剩下的时间就是敞开玩儿。经常是妈妈好不容易把她叫回家吃饭,饭还没吃完楼下就有人叫她了。要么梅子,要么晓岚:
桃树!桃树!快点儿下来啦!
那个“啦”字拖着长长的尾音,绕了几圈儿,从纱窗扑进来,搅得桃树心慌意乱,她几口把窝窝头塞进嘴里,一边从凳子上挪下屁股一边含混不清地跟妈妈说,我下楼去玩会儿。
每当桃树心慌意乱,筷子一撂急吼吼地要下楼去玩儿时,妈妈总会在她身后断然喝道:先洗澡!
桃树便像木偶一样立在原地。
妈妈的指示她不敢违抗。特别这段时间妈妈总是不高兴,她得小心点儿。她只好趴到窗口应一声:我马上来!等我!
爸爸站起来说,很快的,水都烧好了,我去打水。
桃树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着已经站在院子里的梅子或者文文或者晓岚,心里真是不明白,世上为什么要有洗澡这件事?而且,为什么要先洗澡再下楼玩儿?洗了澡下楼玩儿明显是白洗。晚饭后到睡觉前这个黄金时段,她们会在院子里疯得大汗淋漓,衣服湿透,一身臭烘烘的。
妈妈的理由是洗了澡下楼乘凉才舒服。她哪里知道桃树下楼根本不是为了乘凉,是为了出汗。
若干年后桃树自己当了母亲再回想这件事便知道了真正的缘故,妈妈是要在睡觉前洗掉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那年头每个人的衣服都没有富余的,夏天也最多三套,冬天也就两套,有时候天阴晒不干,不得不烘烤了穿。不会像现如今攒一堆才洗,或者衣服多到不知道穿什么好。那时洗衣服都是人工,很费时。夏天的还好,手搓搓就行了,冬天的衣服一穿半个月,脏得透透的,必须先用温水浸泡,再在领子袖口等重点处打上肥皂,再搓洗。但桃树还是能把衣服穿到油腻发亮,不用力搓根本搓不掉,有时不得不用刷子刷,刷得纤维毫发毕现。洗干净了再清洗,舍不得直接放在水龙头下冲,只能一盆水一盆水地冲,至少冲四遍,闻闻,没有肥皂味道了,才作罢。这样的洗衣法,一家四口人的衣服妈妈得洗两个多小时。
夏天的衣服虽然好洗,但每天得洗,他们是两家人共用一个水龙头,也不是你想什么时候洗就什么时候洗的。所以妈妈总是催着他们先洗澡,抢在隔壁文文家之前把衣服洗掉。洗一身大汗,最后才自己洗澡洗衣服。那么复杂的事情,那个时候的桃树是不会明白的,好在她还算听话,妈妈说先洗澡那就先洗澡。
爸爸把烧好的水拎进来,他在壶把上垫着毛巾,一路提醒着,很烫的,不要碰我啊。然后斜斜地拎起壶,将热水注入大盆。桃树家用来洗澡的是一个又大又圆的搪瓷白盆,直径大概一米左右,每每洗完了去倒水,只有爸爸能端得动。盆里先放好凉水,爸爸一边注入热水一边用手去摸,差不多就行了,他知道桃树怕烫。
爸爸说,好了,合适了,赶快洗吧。
桃树脱了脏衣服交给妈妈,进入澡盆,妈妈在小凳子上摆好干净的衣服就出门去了。虽然不是专门的浴室,但洗澡的时候大家还是会自动回避的。洗澡总是在北屋。北屋不但是桃树柳树的卧室,也是全家的饭厅,还是全家的浴室,还是储藏室,还是小朋友的会议室,总之是个开放的充满活力的地方,相当于特区吧。而爸爸妈妈住的南屋,就是家里的首都了。不要说小朋友不能随便进去,就是桃树柳树,进去之前也是要敲门的。
桃树人在盆里,心已经飞到楼下,坐进澡盆听见楼下小朋友捉迷藏的数数声,就越发地心慌。她用手掬起水,马马虎虎地打湿了身子就穿上衣服跑。妈妈进来发现一盆水还是清亮的,很生气,从窗口把桃树叫回来重洗。
桃树不知道“欲速则不达”这句话,但知道要吸取教训,于是她改变了策略,坐进澡盆后,快速地用两手在地下涂抹,抹脏了手再在澡盆里晃荡,只需两次水就变了颜色。然后她跳出来擦干身子套上衣服跑掉。妈妈进来,看到盆子里黑乎乎的水,还以为女儿身上已经清爽了,就摇摇头倒掉。竟然很长时间都没发现。
洗了澡冲下楼,直奔空地上的大石头,那里是让桃树的小心脏怦怦直跳的游戏中心。
大石头是灰白色的,仿佛天外陨石不经意地落在了此地,大概有单人沙发那么大,但在当时桃树的眼里,跟山那么大。没有棱角,圆乎乎的。捉迷藏时,那块石头就是等着捉人的那位闭眼数数的地方;讲故事时,那块石头就是讲述者高高坐在上面的地方。即使是玩儿丢沙包、弹玻璃球、挑棍儿、拔根儿这样安静的游戏,孩子们也会在大石头旁边进行,好像那个石头具有某种特殊的吸引力。
桃树住的北屋窗口,正好可以看见那块大石头。桃树每每下楼之前,都会先看看那块石头是否有人,若空无一人,桃树是不会下去的,骨子里还是胆怯,不具有领袖气质。若石头上有那么一两个人趴在那儿,她才会迅速冲下去加入。尤其是夏天,天黑得比较迟,那块大石头被小朋友包围的时间也就特别长,谁最先下去,谁就大声@其他小朋友,石头很快就被趴满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如同一窝蚂蚁在搬一块骨头,沉浸在她们自己快乐的无需他人知道的世界里。
桃树应付了必须的洗澡项目后,就冲下去跟小伙伴会合。
4
大石头上,已经趴着文文梅子晓岚金霞夏蕙她们几个了。
自从停课闹革命后,她们几个成天混在一起,形影不离,好事没做,坏事干尽。桃树想,她们跟大喇叭里说的“彭陆罗杨反革命集团”差不多吧?桃树每天听到喇叭里说这个,听不懂,问爸爸什么意思,爸爸说,就是姓彭的姓陆的姓罗的姓杨的四个人在一起干坏事。那她们几个不是一样吗?她们可真没少干坏事呢。
桃树建议说,咱们去挖知了吧,我今天发现五号楼那排杨树下有好多小洞洞,肯定有大知了猴。
晓岚梅子夏蕙金霞都立即点了赞。文文却没吭声。
北河的知了特别多。一到夏天,每棵树都是一个知了合唱团。这小小的昆虫便是北河孩子们的重要娱乐项目。大一点儿的男孩子会粘知了,用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到树丛中,粘住那些趴在树干上的正在唱歌的知了。做这件事需要掌握一项关键技术,就是会做竹竿头上的面筋,那个面筋很难做的,太干太稀都不行。梅子的哥哥就很会弄,桃树经常看到他晃荡着长长的身子,在树底下游走。梅子就拿个瓶子跟在他后面,收获战利品。桃树很羡慕梅子有个哥哥。
桃树她们可玩儿不了那种高难度的,个子不够高,也揉不来面筋,她们只能玩儿点低端的,就是在地面挖知了。
所谓挖知了,就是挖那个金蝉脱壳之前的知了猴,驼个背,背上是褐色的硬壳,躲在地下的洞里。而不是长了翅膀飞到树上的蝉。在北河市过了三个夏天,桃树已具有丰富的挖知了的经验了。她能一眼就识别出地面上那些藏有知了猴的小洞,洞口跟烟头差不多大小,轻轻拨开土,就能看到知了猴的两只眼睛。再小心地用棍子把洞口拨大,就可以把知了猴弄出来了。有时碰上很警觉的知了猴,就会缩下去藏起来,让你够不着。但一般来说,知了猴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已经呆够了,迫不及待地想见天日想脱壳了,你只要用个棍子轻轻一挑就能把它挑出来。
把挑出来的知了猴装在一个瓶子里拿回家,再让它们趴在纱窗上。知了猴的脚紧紧抠着纱窗的网眼儿,不会掉下来的。第二天早上醒来,若看到它已经变成了知了,就欢天喜地的,拿给小伙伴臭谝(当地土话,炫耀)。若是带着壳死在纱窗上了,就唉声叹气。桃树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知了猴就是不能成功脱壳长出翅膀来?她去问妈妈,妈妈说因为太小了,还没长大。
但桃树也只是叹一口气而已,转身就忘,或扔了,或拿去烤熟了吃,没心没肺的。
那时候桃树不知道知了有个学名叫“蝉”,也没学过“薄如蝉翼”“金蝉脱壳”这样的成语。她跟知了一样简单。成年后她读到那本著名科普作家法布尔写的《昆虫记》时,看到在《蝉》一文里法布尔如此写道:“请不要厌烦炎热夏日里蝉的鸣叫高歌吧,因为它在地底过了四年暗无天日的生活,而且,仅仅高唱一个夏天,就要悲惨地死去。”桃树才知道自己和伙伴儿们有多可恨,知了猴是在地底下忍了四年啊,好不容易忍到头,却被她们挖出来弄回家,断送了它们在树上高歌一个夏天的快乐生命(如此想来,那些没能脱壳的,一定是在地底下还没呆够四年)。
单纯也会坏事,快乐里也藏着残忍。
虽然挖知了是夏天最常规的游戏,桃树却乐此不疲。但她提出建议后,文文始终没点赞,桃树有些奇怪。
文文终于开口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几个人立即把耳朵送到文文跟前。
文文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哪儿有好鸡毛了,又长又亮,特别棒,做毽儿最好了。
鸡毛毽?桃树几乎把这件事忘了!可文文却没忘,这让桃树对文文的崇拜又多了几分。
桃树和晓岚都想做鸡毛毽儿。前些日子因为找不到鸡毛就搁浅了。当时文文说,她会有办法的。看来她真的找到鸡毛了。桃树连连问,在哪儿在哪儿?
文文朝围墙边努努嘴,在那儿。
几个人朝围墙边看过去。围墙边有一排鸡窝。那时候因为生活困难,好些人家自己养鸡生蛋吃。靠着围墙有七八家鸡窝,有两家还是很高的鸡棚。桃树当然知道那里有很多鸡。可她不明白的是,那些长在鸡身上的毛怎么做毽子?而且他们养的都是母鸡。母鸡的毛不好看,也太短。
文文说,第三家就是黎晓红她家的,前两天她老家来人了,给她家抱了一只大黑公鸡来。贼好看,尾巴很长很长,有金色,还有几根是墨绿色的。
桃树最喜欢墨绿色的了,那是做鸡毛毽的上等材料,是鸡毛中的极品,很难很难找到。可是再好看也是长在公鸡身上的啊,跟在鸡毛掸上完全不一样,怎么能弄到手呢?
文文轻松地说,等天黑了,我们悄悄进去,我按住公鸡,你们就揪,多揪几根。反正她爸爸已经被打倒了,是坏人。我已经看过了,她家的鸡棚没有锁,就插了根木棍。
黎晓红爸爸是学院的副院长,留过洋的博士,而且还是他们浙江老乡。平日里桃树爸爸很钦佩他,常在家里说他如何了不起,懂几国语言,发表过很多文章。黎伯伯对爸爸也很好,喜欢来家里跟爸爸聊天。通常是妈妈炒两个小菜,烫一点儿加饭酒,爸爸和黎伯伯边喝边聊,很愉快的样子。但桃树却不喜欢黎晓红,她总喜欢在一群小孩儿中称王称霸,不和她们玩儿。大喇叭响起后黎伯伯就被打倒了,不但是走资派,还是“里通外国”的特务,桃树亲眼看到他被押在大卡车上游街的。这下爸爸也不在家里提黎伯伯了,黎晓红也没那么神气了。
夏蕙和金霞一听说是这种事,立马找了个借口回家去了。梅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桃树和晓岚虽然也有点儿怕,但这事和她俩有关,得分担责任。何况桃树无比信任文文,既然文文说没问题,她就确信没问题。连妈妈都说文文泼辣能干(妈妈说到谁都会用一个词,说文文是泼辣,说罗阿姨是朴实,说晓岚是文静,说梅子是机灵,说金霞是老实,只有说桃树的时候妈妈一个词是不够的,“邋遢”“疯癫癫”“毛手毛脚”“呆头呆脑”……偶尔才说一次“聪明”)。
她们四个死党,文文梅子晓岚和桃树,就等天黑了。
5
天黑以后,行动开始。
那个黑是真正的黑,不像现在哪儿都有明晃晃的灯。伸手不见五指的说法绝对不是夸张。桃树跌跌撞撞地,紧跟在文文身后,全靠熟悉地形才摸到鸡棚边上的。
黎晓红家的鸡棚在第三个,是最大的,据说有个保姆专门替他们喂养。鸡棚果然没有上锁,就是插了根木棍。文文拔了棍子,低声布置了任务,让晓岚和梅子站在鸡棚门口望风,让桃树进去协助她。桃树两腿发软,但还是得按最高指示办。她俩一蹲到鸡窝前,里面的大公鸡便开始不安地咯咯咯地躁动了。
文文很勇敢地把手伸进鸡窝,居然一把就逮住了大公鸡的尾巴,把大公鸡拖出了鸡窝。大公鸡死命地挣扎着,发出愤怒的叫声。文文一边死死按着一边命令桃树:快,快扯鸡毛!桃树胆战心惊怎么也下不了手。文文不耐烦地说,要不你来按着我来扯。桃树就去按住公鸡,但大公鸡的力气很大,死命挣扎,桃树根本不是它对手,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按不住。文文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揪住鸡屁股上的几根鸡毛用力一扯,大公鸡愤怒的叫声立即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同时狠狠地啄了文文一口,强有力地挣脱出桃树的手心飞奔出了鸡棚。
鸡棚门大开着,其他鸡窝的鸡也跟着蹿出了鸡棚,在黑夜里四处逃散,并四处大叫。黎晓红家真不愧是走资派,她家鸡棚一“暴乱”,其他鸡棚全都响应,尽管跑不出来,也此起彼伏地大叫,呼应,声援,咯咯咯,哒哒哒,喔喔喔,简直就是鸡的大合唱。
桃树傻了,只听文文说,快跑!于是拔腿就跑。
路面坑坑洼洼的,没跑两步桃树就被绊倒了,一个嘴啃泥。她爬起来,又不顾一切地跑,心里噩梦般地想,闯祸了闯祸了。只听身后传来几个大人的喊声:谁?是谁在那儿?有人偷鸡!抓贼啊!
瞬间,手电筒的光亮在黑夜里划来划去。
桃树几个终于跑进了自家单元,不敢回家,一口气奔上三楼。
三楼东头住着殷伯母一家。殷伯伯是老专家,本来该住二号楼的,但二号楼没房子了,所以住在这里,占着两家的住房。殷伯母年纪比较大,她的大女儿都工作了,小儿子也上大学了,都不在家。平时她很喜欢桃树她们去她家玩儿。她家里总是安安静静的,养着几盆仙客来,仙客来的盆子里扣着鸡蛋壳,据说是让鸡蛋壳上剩余的鸡蛋汁流到土里增加营养。殷伯母会画工笔画,桃树第一次去她家时她在画葡萄藤,隔了一年去还在画葡萄藤,只是多了两串葡萄。桃树回去问妈妈葡萄很难画吗?妈妈说是工笔画很难画,要一丝丝地画。
桃树她们蹿上三楼后,呼呼喘着粗气,从头到脚冰凉。听见楼下的嚷嚷声仍在持续,生怕人家追上楼来,走投无路,只好去敲殷伯母家的门。
殷伯母开门时手上还拿着笔呢,见是她们几个丫头,笑眯眯地啥也没问就让她们进去了。关上门,听文文桃树讲了事情经过后,殷伯母和殷伯伯都笑坏了,开心得不得了。殷伯母放下笔,给她们一人拿了一个西红柿,西红柿是桃树童年的水果,虽然两分钱一斤,也不是每天能吃的。晓岚摆手不要。桃树知道她不喜欢吃西红柿。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会有人不喜欢,让桃树知道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哪怕是小朋友也会不一样。殷伯伯则跑到阳台上去帮她们看动静,回来报告说,那些人正在把鸡撵回鸡棚,估计今天晚上不会有事了。
这下桃树放心了。看着殷伯母和殷伯伯和颜悦色的样子,桃树想,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大人都会为此生气的。
成年后,很长时间里桃树都为自己干过这样的事感到羞愧,直到某一天突然听到一个同龄的朋友说,她小时候也去揪过别人家的鸡毛,也是为了做鸡毛毽儿,才偷偷松口气。原来这不是她独有的,是他们那个年代的孩子的共同科目。
大约半个小时后楼下归于平静,殷伯母让她们赶紧回家,免得父母着急。临走前,她从衣柜上拿下自家的鸡毛掸,从上面扯下几根最漂亮的鸡毛给了桃树。桃树跟文文千恩万谢后回家了。
因为这个鸡毛事件,很长一段时间里,殷伯母都是桃树心里圣母的化身,一想到“慈祥”“博爱”这样的词儿就会想到她。没想到她后来也很惨,没有人因为她的博爱而对她博爱。
6
桃树胆战心惊地进门,妈妈正在等她呢,看到她满身大汗,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要她重新洗脸洗脚。桃树看妈妈的表情,意识到妈妈还不知道她刚才干的坏事,遂放心一些,乖乖地去打水洗脚。膝盖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蹭破好大一块儿皮。
桃树洗完脚,听见窗外的大喇叭“滴”了一声,女播音员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八点整。她缓过劲儿来,遗憾地想,今天少玩儿了半小时。往常是要八点半放国际歌才睡觉的。
桃树爬上床,妈妈蹙着眉过来给她捆毛巾被。北方的初夏,夜里还是凉的,尤其后半夜。而桃树跟柳树两个,睡觉很不老实,哪怕盖很薄的被子也会蹬得一丝不挂,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有些流鼻涕。妈妈便想出一个法子,在毛巾被的两头缝上布带,捆在她们腰上,这样无论她们睡觉多么不老实,肚子上总是有盖的,不会受凉。所谓的毛巾被其实很小,跟现在的浴巾差不多大,但卷成圆筒,足以保护住两个小丫头了。应该算是睡袋的雏形吧。柳树早已自己会捆了,桃树还总要妈妈捆。
那天晚上桃树因为干了坏事,心虚,就乖巧地说,我自己来。
桃树一边捆一边想,妈妈今天怎么了?不会是跟爸爸吵架了吧?爸爸最近不在家的日子比较多,妈妈会不会不高兴?
正想着爸爸走进来了,爸爸说,房间换过空气了吗?爸爸有个习惯,每天晚上要打开窗户换气。今天晚上爸爸去院里开会了,是妈妈换气的。妈妈说,已经换过了。爸爸哦了一声,看表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妈妈说,你们是不是又传达新精神了?爸爸说,喏,就是成立了中央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政治局直接领导呢。妈妈说,我在广播里也听到了。看来会搞得很大。爸爸说,是,我们从明天开始集中学习。
桃树听他们在聊她完全不懂的事情,就放心了。如果是聊家里的事,比如,明天早晨到底是熬小米粥还是玉米碴子粥,那就有可能发生争吵。
其实爸爸平日里很和蔼,对妈妈,对桃树柳树都很好。总是想着法子逗她们开心。空闲的时候,他会和桃树柳树一起捉迷藏,蒙上眼睛满屋子找两个丫头;等轮到他躲的时候,他更是认真,笨拙地藏来藏去,有时甚至会爬到五斗橱上面去站着,让姐妹俩开心大笑。
但爸爸发起火来是很吓人的,足以让桃树心跳加快腿发软,让妈妈掉眼泪。爸爸一旦发起火来,妈妈从不对着干,总是一声不响,把爸爸扔到地下的东西捡起来,然后一个人躲到北屋默默流泪。厕所和厨房都不是她躲避的地方,都会被邻居发现或者感觉到什么。妈妈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心平气和的,不生气也不发牢骚。桃树小的时候,认为妈妈就应该是这样的。等到自己也做了母亲,才知道这是多么不易,在外人面前藏起自己的心事,藏起对丈夫对生活的种种不满是多么不易。
妈妈忽然发现了桃树膝盖上的伤:怎么回事?但并不等桃树回答,就去拿红药水了。
桃树不吭声,心发慌。今晚的事要是被爸爸妈妈知道了,那肯定会家法伺候的,比家法伺候更难熬的,是妈妈的脸色。
红药水碰到破皮的地方很疼,桃树忍不住唉哟一声。妈妈仍旧什么也没说,擦完就走了。桃树心里拔凉拔凉的。如果是柳树喊疼,妈妈会噘起嘴给她吹吹,哄她说,好了好了,不疼了。
是柳树更会撒娇,还是妈妈更心疼柳树?
妈妈走出北屋,从外面锁上了门。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如果让她们姐妹俩插门睡觉的话,早上是怎么都叫不醒的。何况爸爸妈妈起得早,也不想把她们那么早叫起来。通常是妈妈先起来,烧上早饭,然后爸爸起来,刷牙洗脸。爸爸刷牙洗脸时,才会打开北屋的灯,妈妈也才会叫她们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如此。有一年地震了,柳树被震醒,拍着桃树说,你干吗乱摇床啊?桃树迷迷瞪瞪地说,我又没摇!这时爸爸冲进屋来,抓起桃树柳树,一个胳膊下夹一个就往楼下冲。冲到楼下了,听见罗阿姨还没敲开文文和弟弟的门。事后爸爸对妈妈说,看来我们从外面锁门是对的,不然要误事。
柳树正趴在床上看小人书,桃树讨好地说,什么书啊,好看吗?柳树一眼就识破了桃树装乖的假象,哼了一声,看着妹妹说,我敢肯定,你今天晚上在外面干了坏事。桃树说,没有,哪有啊。柳树说,我听见楼下吵吵,有人把鸡窝里的鸡放出来了。肯定是你们几个疯丫头干的。
桃树继续申辩,不是的,我们挖知了来着。但声音里透着心虚。柳树不再理她。
桃树回想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瞪着眼睛在床上滚来滚去,几下就把毛巾被滚散了,自己捆的就是质量差。她索性用两只脚把毛巾被撑起来,撑成一个房顶。这是她经常玩儿的游戏,像一顶轿子,她想象自己是坐在轿子里的人。她从小人书里看到好多次,女人坐在轿子里。
妈妈在外面敲门:柳树,关灯了!柳树噢了一声,只好关灯。
关灯后,桃树顿时陷入了黑暗,是她自己内心的那种大黑暗。一旦进入大黑暗,桃树就不再是白天那个疯丫头了,种种疑团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让她沉重得不能再沉重,安静得不能再安静。尤其是那个最大的最可怕的疑团,今晚也冒了出来,将她整个心都塞满了:
妈妈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妈妈为什么总是对我皱眉?妈妈对我为什么没有柳树亲?妈妈为什么找不出我的小衣服?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到底是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桃树心底有很多问号,像豆芽一样往外冒,又粗又壮。桃树看妈妈生过豆芽,总会在泡好的豆子上盖一层纱布,再在纱布上压两块砖头,这样生出来的豆芽就特别的壮,白生生的,短而粗。桃树的“记忆豆”上也压着砖,一旦冒出芽来,也是短而粗,非常强壮。
也许是疑问太大了,让桃树觉得好累,很快就进入梦乡了。
那是个没有苦恼的地方。
7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桃树她们单元门口就被刷上大字报了:《且看三栋一单元的家长们是怎样教育子女的》。显然那几家养鸡户气坏了,连夜写了这张大字报。
大字报从“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开始,一点点延伸,终于写道:“由于你们放松了思想改造,放松了对子女的教育,致使你们的子女犯下许多错误,比如用弹弓打坏玻璃窗和路灯,去围墙外社员的地里偷挖地瓜,爬到窗户上偷看大人午睡,在后墙根玩儿火,现在,竟然发展到了偷鸡的地步(他们是绝对想不到她们只是去偷鸡毛并非偷鸡),实在是思想道德败坏,滑向了资产阶级的泥坑……”结尾是:“我们不得不大喝一声:同志,你们该清醒了!资产阶级正向你们招手呢!再不采取行动,你们就十分危险了!红色江山将要改变颜色!我们等待你们拿出革命行动来!”
大字报贴到了家门口,全单元的家长们都坐不住了,尤其是大字报里列举的那些“罪行”,让家长们大吃一惊:原来自己的孩子这么野?干过这么多坏事?尤其是偷鸡这件事,太可怕,成小偷了,再不管真的要滑向泥坑了,不管是哪个阶级的泥坑都很危险。
桃树文文晓岚梅子四个主犯,无论各自的家长怎么恐吓审讯,都坚持说她们不是去偷鸡的,只是想扯鸡毛做鸡毛毽儿。幸好还有夏蕙和金霞她们两个同党,证明她们的确只是想扯鸡毛。家长们虽然觉得匪夷所思,终于还是相信了。偷鸡和偷鸡毛,性质当然不一样。就此放过。
但在桃树妈妈看来,最可怕的不是偷鸡毛,而是大字报里说的“爬窗户偷看大人睡觉”。这件事真的让她大惊失色。
经过一番审问桃树交代了,那是她干的。她说有天中午她没有午睡,下楼玩儿时,看到几个小朋友在对面的五号楼一家窗户下互相举着往上爬。她很好奇(不好奇才怪),跑过去问他们干什么呢?一个孩子神秘地说,这个房间里的叔叔阿姨抱在一起睡觉,你想不想看?当然想看(不想看才怪)。桃树记不得是谁把她顶上去的,反正她上去了,踩着窗台隔着纱窗,她看到叔叔阿姨果然抱在一起,睡得很香,还轻轻打着鼾,完全不知道已被偷窥。
桃树实在不明白,天气那么热,他们为什么要抱在一起呢?桃树可是连毛巾被都不想盖,姐姐挨着她她都嫌热。正在这时阿姨翻了个身,醒了,一眼看到窗户上站着个孩子,吓得翻身坐起一声惨叫。桃树跳下窗户落荒而逃。由于缺乏斗争经验,她直接朝自家单元跑去,叔叔打开窗户看到她了,是三栋一单元的孩子。
桃树讲完后妈妈非常生气,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以往桃树犯错误她会给桃树讲道理的,错在哪里,为什么错。这次她只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下次你再敢去爬我就打断你的腿!这让桃树意识到,这个错误是所有错误里最严重的,肯定已经越界了。
那一天,三栋一单元的七八户人家,家家都传来教育孩子的声音。虽然去偷鸡毛的只有四个,但大字报揭发出来的“罪行”却涉及到了所有孩子。赵小军是用弹弓打烂玻璃和路灯的主犯,他爸爸给他做了个很棒的弹弓;金亮扎烂过对面一个孩子的自行车轮胎,因为那孩子不借给他骑;平平和安安曾一起去围墙外的菜地里拔人家生萝卜吃……因为偷鸡毛事件的败露,这些事也就被牵扯出来了,就跟现在抓贪官一样,一个大贪官后面总能牵扯出一串小贪官来。
但几个孩子的家长在教育了各自的孩子后,忽然意识到,他们也应该对大字报进行反击才是。孩子们固然有错,你们养鸡就没有错吗?是更大的错!是小农经济思想在作怪!何况占公家的地盘养鸡,是自由主义的表现!
于是,三栋一单元的家长在当天下午采取了两项革命行动:第一项是每家家长带着孩子去看大字报,认领各自的错误,并实施各自的家法(比如桃树就被爸爸用木尺打了手板心,三下,爸爸并没有因为桃树偷的是黎伯伯家的鸡就多打一下,这让桃树觉得爸爸觉悟很高);第二项是写一张反击养鸡户的大字报,贴回到对面单元去。
这项革命行动的主谋是文文爸爸,他毕竟已经参加了造反派,比较有资格。大字报的内容是文文爸爸和梅子爸爸共同起草的,但字儿是妈妈写的。没办法,妈妈的毛笔字出了名,一想到写大字报就想到妈妈了。
桃树很兴奋,她们的事终于成了大人的事。她看着金霞妈妈熬浆糊,又跟着文文爸爸提着浆糊去贴大字报。
大字报贴出去第二天,墙根儿那一溜鸡窝就安静了,公鸡母鸡都消遁了。那个形势下,谁也受不了上纲上线。
事情平息后,家长们还是觉得孩子们不能再这么野下去了,偷鸡毛毕竟沾了个“偷”字,还不知接下来会干什么。所以有必要采取真正的行动,给这群野马套上个笼头。
商量了一阵,提出一个方案:办学习班。
8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桃树早就会背这条语录了,但她一直以为学习班是大人的事。爸爸在学院参加学习班,妈妈在家属院参加学习班,艾老师在学校参加学习班。那时候学习班盛行。没想到他们也要参加学习班了。不过对桃树来说,只要能和她的狐朋狗友在一起,干嘛都行。
他们单元的学习班,由晓岚的妈妈刘老师负责。刘老师因为身体不好,没去参加学校的运动,一直在家休养,似乎责无旁贷。其他家长协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文文的爸爸找了块木板刷了黑漆,桃树的妈妈在上面写下“三栋一单元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几个字,挂到单元门上,向贴大字报的群众表示,我们已拿出了革命行动。
学习班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下午照常可以玩儿,去游泳或者做其他事。这是爸爸的建议。他说毕竟还是小孩子,每天拿三个小时的时间来学习就可以了,太长了他们坐不住。
桃树知道爸爸什么都按数字划分。每次桃树邀请他和她们一起玩儿时,他会看看表说,好的,可以玩儿半小时。这样说来爸爸是最早开始“数字化生存”的人。当然他这个数字化与高科技无关,他就是喜欢用数字规范一切。因为他有超强的心算能力,所有的事情经过他的心算都被数字化了。比如夏天到了他会拿出十元钱说,这是今年夏天我们全家吃西瓜的钱。西瓜两分钱一斤,一个15斤左右,两毛五到三毛一个,十元钱可以买35个左右,也就是说每个月我们可以吃10到12个西瓜。平均一星期吃两到三个。由此而推,粗细粮的搭配也如此,一周吃两次馒头一次米饭(N次窝头)。每天晚上爸爸还会给她们削铅笔,一人削三支,一支用两节课。那时没有转笔刀,爸爸总怕她们削铅笔时削到手了,就替她们削。晚上她们把用秃的铅笔放到爸爸面前,等爸爸改完作业后一支支地给她们削好,再放回铅笔盒,放进书包。就连打手心也是打三下(他认为打手心是最好的打法,一来很痛,二来打不伤打不傻)。当然动粗是少数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会有的,多数时候他是进行思想教育。
爸爸的思想教育很传统,先指出错误,然后就让她们去面壁:站到墙那边去,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了!所以桃树从小就知道“面壁思过”这个成语。只是这方法不太有效,桃树面壁时从不曾思过,只是盯着墙壁发呆,脑子里飞速考虑着明天再玩儿个什么刺激的,怎么才能不被爸妈发现。有时盯着墙看久了会发现墙上的某一处花纹像匹马或者像个人头,不由得暗自开心,罚站一结束赶紧告诉姐姐以分享胜利果实。
一般罚站时间为半小时,或者罚到吃饭为止。这时老爸会把桃树叫过去问,每次问的都是一样的:想了没有?想了。错了没有?错了。下次改不改?改。好吧,吃饭。这相当于现在所有古装剧必出现的那句台词,皇上,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回答永远是一个字:讲!假如皇上来一句你爱讲不讲,不知那个“小的”该如何是好。假如爸爸来一句,说说错哪儿了!那桃树必败。桃树和柳树成年后,曾无情地告诉老爸这一教育方法很失败,老爸十分意外,哦,真的没用吗?我还以为这种方法很好呢。
当然,如果学习班是全天候的,估计刘老师两受不了。全单元7到12岁的孩子有13个。其中柳树和竹子提出,他们高年级要去学校参加活动的,不能参加学习班。退出两个还有11个,围起来也有一大圈儿呢。
为了激励这帮孩子参加学习班,刘老师每星期都要在学习班里评选一次“毛主席的好孩子”。评上了有奖,奖品是毛主席画像。她买了好多一分钱一张的作业本那么大的毛主席画像。那些画像印刷精美,光滑的道林纸,彩色的面面。有在海边散步的,有畅游长江后坐在藤椅上的,有打乒乓球的,还有搂着黑孩子的,等等。一分钱一张,现在想来实在是太便宜了。刘老师在画像背面用铅笔很轻地写了两行字:“奖给毛主席的好孩子桃树。三栋一单元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她生怕“力透纸背”,划到伟大领袖的脸,显得不恭,铅笔痕浅到浅灰。这样的画像桃树得了七八张,几乎每次评选她都没落下。由此可以推断,这个学习班持续了近两个月。
当毛主席说“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时,绝对没想到有人拿来办成了托儿班。当然,虽然有托儿班的内涵,也还是披着学习班的外衣。比如最新指示发表了,他们就背诵最新指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甚至还背过《炮打司令部》:“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现在桃树只记得这一句了,当时是可以背出全文的(想想自己的童子功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练就的桃树真是觉得悲催,现如今还能写点儿心平气和的文字算是侥幸)。“十六条”发表了就学习“十六条”,八届十一中全会开了就学全会公报。很跟形势。
但毕竟一个个都是小学生,总不能老是学政治。刘老师很犯难,她除了教孩子们唱唱语录歌就没什么新鲜选择了。游戏是不敢玩儿的,跳绳,跳房,弹玻璃球,都不行。怕人家说学习班是玩儿的吗?四处都有许许多多一天到晚找茬儿的眼睛在看着。想来想去,唯一的健康娱乐就是猜谜语了。
猜谜语里刘老师最喜欢猜字,正好可以让大家多认几个字。她的职业意识很强,即使玩儿也想让孩子们长点儿知识。比如,一点一横长,撇子到南阳,南阳二十里,有个巾姑娘,是“席”字。或者,山下有座饼干厂,是“岸”字。或者,采莲船,去采莲,舟已远去,只见水涟涟。这个太复杂了,没有人能猜出,刘老师告诉大家是“沿”字,还认真讲解了一番,但始终没看到哪个孩子恍然大悟的样子。桃树倒是很喜欢这个谜语,故印象极为深刻,直到成年后还让人猜过。曾经在一次开会时她说给与会的其他老师听,也只有一个老师猜出。看来是个有难度的谜语。
眼见着大家失去兴趣了,刘老师换了个方向,让他们猜地名,比如夏天穿棉衣,就是武汉;冬天穿短袖,就是邯郸;屁股后面挂匣子,就是保定(腚);双喜临门,就是重庆;一两银子一碗粥,就是贵州……
这个也很快穷尽了。
毕竟刘老师身后没有题库小组,她只好让大家唱儿歌。儿歌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首:比如:奶奶喂了两只鸡呀,什么鸡什么鸡?大公鸡和大母鸡啊,大公鸡大母鸡。还有就是:小松树,快长大,绿树叶,新枝芽,阳光雨露哺育它,快快长大快快长大。或者,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岁岁到这里,我问燕子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风景最美丽……
能念的歌谣也很少,比如:
周扒皮,会偷鸡,
半夜起来学公鸡,
我们正在做游戏,
一把抓住周扒皮。
这些歌很快就唱腻了。刘老师又让大家玩儿拍手游戏,两个人一组。桃树跟晓岚一组,最后多了一个金霞,就和刘老师一组。这个儿歌版本很多,桃树小时候说唱的版本如下:
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儿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二个小孩儿梳小辫儿;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儿爬高山;你拍四我拍四,四个小孩儿写大字;写写不起,起起不来,来来上学,学学文化,画画图画,图图书馆,管管不着,着着火了,火火车头,头头小老头!
一转眼就拍完了,没意思,大家都嚷嚷说没意思,无聊得直伸懒腰。男孩子尤其不耐烦,赵小军忽然大声念起了“非主流”儿歌:
我放了一个屁,震大地!
哇,这个可是人人都会,但从来不敢在大人面前念。看到刘老师惊讶的样子,全体都跟赵小军一起念起来,透着得意:
来到彼得堡,臭到意大利
意大利的国王在看戏
闻到我的屁,很生气……
这毫无逻辑的搞笑儿歌,也不知谁创作的,桃树还一天到晚在嘴里念叨,有一次被爸爸听到了,爸爸一点儿没批评她,反而追问她后面是什么。桃树说,后面是,关到笼子里,用鞭子抽……爸爸连连摇头说不好不好,不押韵了。桃树不懂押韵是什么,但对爸爸这么认真的态度感到好笑,爸爸这样的大人不是应该念语录吗?还对儿歌感兴趣?爸爸真的开始进入创作,嘴里嘀嘀咕咕地想词儿,后来还真的想了几句“押韵”的词儿接在后面,但是却没能流传开,连桃树都没学会,可见想在民间流传也不是容易的事。
赵小军念完“屁”的儿歌,又开始念天津快板儿,他爸爸是天津人,他说话也带着天津口音:
我来到了天津卫啊,啥也没学会
学会了开汽车,压死了二百多
警察来抓我呀,吓得我钻被窝
被窝没钻好啊,钻到了蛤蟆窝
蛤蟆一抬头,吓得我打哆嗦……
这下刘老师沉下脸了,说:不要再念了不要再念了!这些都是庸俗的东西,是封建社会的糟粕。我们共产主义接班人,怎么能喜欢这些东西呢?
赵小军只好闭嘴了。其实桃树很想跟他学学的,多有意思啊。
刘老师皱着眉,犯愁。到底给这些孩子弄点儿什么打发时间呢?突然,仿佛是灵光一现,她终于想出一个课题:同学们,让我们来讨论一下共产主义吧。
9
桃树很好奇,虽然他们天天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但真的还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她只是听姐姐和竹子他们几个大同学议论过,说共产主义离我们好远好远的,我们根本等不到。
共产主义起码要有树叶那么多年(一说是“头发那么多年”)以后才能实现,那个时候我们早就死了。这是姐姐告诉桃树的。
桃树问,刘老师,共产主义是不是在很远的地方?
刘老师就微笑着,给孩子们进行了通俗讲解: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多劳多得,按劳取酬,意思是干多少活拿多少钱,不干活儿就挣不到钱,没钱就没饭吃没衣服穿。但是共产主义就不一样了,共产主义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意思是你有多少能力就尽多少能力,确实没能力也没事儿,也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获取东西,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因为到了共产主义,物质已经极大地丰富了,可以充分满足每个人的需要。就是说,到处都是大米白面好衣服好鞋水果饼干点心,还有玩具,需要什么就自己去拿,没有限制。你们说,共产主义好不好啊?
好!桃树们震天动地地回答,比背语录的声音不知响亮多少倍!当然好,太好了,怎么可能不好!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太多了!太希望早日实现共产主义了!
刘老师这个开篇讲解哪里是抛砖引玉?简直就是抛砖引口水。孩子们口水滴答地开始谈论对共产主义的渴望,他们把前面四个字“各尽所能”省略了,直接讨论“各取所需”,一个一个地真情诉说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一个新铅笔盒,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一个新的可以翻眼睛的洋娃娃,一把可以打出响声的手枪,或者每天都吃大米饭红烧肉……
轮到桃树发言时她忽然想出了一个新问题:到了共产主义,那些东西还和我们现在的一样吗?比如,我们坐的小凳子还是木头做的吗?我们穿的衣服还是布做的吗?我们住的房子还是砖头垒的吗?
刘老师表扬桃树动了脑子。这下引发了更加热烈的讨论(或者说将讨论引向深入),大家的发言状态必须用桃树刚学到的那个词来形容:争先恐后。
梅子先说:那当然不一样了。到了共产主义我敢肯定所有东西都是用塑料做的了。梅子平时最喜欢塑料的东西,她认为凡是塑料的东西都是宝贝。基于此她展开了无限的想象进行描述:桌子、椅子、床全是塑料的,还有锅碗瓢盆,各种颜色都有,连房子都是塑料的,轻得很,一搬就走,想去哪儿住就去哪儿住。
晓岚弱弱地说:我觉得还是有机玻璃好,用有机玻璃做的东西又透明又有香味儿。有机玻璃是桃树童年时期最热衷的东西,晓岚尤其喜欢,她不知从哪儿弄了两片,没事就拿一小片出来在手心上蹭蹭,闻闻,有一种好闻的味道。
但梅子立即反对:透明有什么好啊,透明的厕所怎么拉屎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笑得乐不可支,前仰后合,大概眼前都出现了晓岚蹲在透明的厕所里的样子。
晓岚不高兴了,又回不出话来。她本来就内向,加之主持会议的是自己妈妈,只好沉默。顺手从口袋里摸出那片宝贝的有机玻璃,放在鼻子下嗅。桃树知道梅子为什么跟晓岚针锋相对,因为晓岚有两片有机玻璃,梅子曾经问她讨过没讨到。桃树带着几分安慰对晓岚说,让我闻闻。晓岚立即很大气地递给她说,这块送你了我还有一块。
梅子正想再说什么讽刺话,文文抢先说了:我敢肯定,到了共产主义我们就不用做饭了,一摁按钮,馒头包子饺子窝头大饼,稀里哗啦就跳到桌子上来了。
看来文文虽然很能干,也是不喜欢做饭的。
桃树赶紧说,到了共产主义我坚决不吃窝窝头我只吃大米饭。
梅子说,我也不吃。我只吃馒头,而且要夹着肥肉吃。
金亮说,嗨,到了共产主义哪里还用自己吃饭啊,一摁按钮,肚子就饱了。
大家都鼓掌,太好了,吃饭的时间都可以拿来玩儿了。
梅子说,那拉粑粑要不要自己拉啊?
赵小军说,一按按钮粑粑就没啦。
哈哈哈哈,这回大家笑得更是天翻地覆,金亮还夸张地捶着胸口。桃树一边笑一边红了脸,毕竟这话题涉及到了她们平日里很忌讳的身体部位,还有男孩子在场呢。
桃树去看刘老师,发现刘老师的嘴角一动一动的,她是在憋着不笑,假装低头在本子上记什么,待整理好表情后就抬起头说,同学们,既然大家都说共产主义好,都希望早日实现共产主义,那么,我们就要拿出革命行动来。具体地说,就是每天都要做好人好事,把社会主义建设好了才能实现共产主义。
桃树很严肃地点头,深感责任重大。
只是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革命行动”来。
10
在讨论采取什么样的革命行动时,文文提出一个建议:我们去为贫下中农积肥吧。我姥姥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等粮食丰收了,就能早日实现共产主义。
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
刘老师稍稍犹豫了一下,也表示了赞同。毕竟这是条很实在的建议,之所以稍稍犹豫,肯定是怕孩子们弄得浑身稀脏。
所谓积肥,当然不是去公共厕所或者下水道淘大粪(那是环卫局的淘粪工人负责),而是去马路上捡粪。桃树她们院子外面那条马路是名副其实的马路,几乎看不到汽车,来来往往的全是牛车马车,可谓川流不息。那些牲口经常是边走边拉,路中间总是一堆一堆地冒着热气。有的车把式随车带着粪筐,拉了就跳下车来捡。有的车把式懒,任牲口走一路拉一路。那时候懒人居多,所以在马路上捡粪是很容易的事。
桃树对这个建议尤其赞成,能到墙外去玩儿肯定比坐着办学习班有意思。估计其他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点赞的。刘老师也不好反对,因为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必须拿出革命行动是她自己说的,她只是一再要大家注意安全。
桃树飞快地奔回家,找妈妈要撮箕扫把,妈妈很为难,家里的撮箕扫把拿去捡了粪,以后怎么用呢?可是又不能反对,犹豫一下,还是递给了桃树,只是嘱咐她不要捡稀粑粑。
桃树跑到墙根下,先把撮箕扫把扔出墙外,再翻墙出去,很麻利。文文和晓岚也很快跟了出来,几个丫头开始在马路上一滩一滩地铲着牛粪马粪,丝毫没有嫌其脏和臭,很投入。虽然她们都是学院里老师们的孩子,或曰知识分子的孩子,但在那个年代,已经被教育得很热爱劳动了。从一年级起,每到农忙季节,学校就要组织他们去农村劳动,拣麦穗搓玉米摘棉花,早上五点就得起来,比上学还早,赶在火辣辣的太阳之前去地里干活。这样“半强制”的支农劳动,令他们对“积肥”这样的词汇一点儿也不陌生。即使在平常的日子里,父母和老师也要求他们不准表现出瞧不起劳动人民的言行,比如看到淘粪工人在淘粪,不许捂鼻子,要面带笑容地问候。不管这样的教育是否过分,从桃树的成长经历看,是大有益处的。而且由于经常去农村,桃树多少了解了真正的农村是什么样子,肯定和墙上画的不一样。学校墙上有一张宣传画,那上面的萝卜比人还大,棉花跟树那么高,小孩儿可以坐在麦穗上……桃树去了农村就知道了,根本不可能。
一辆大马车过来了。所谓大,就是有三匹马拉着,通常只有一匹马。车上的麻袋摞得很高。桃树老远就盯上这辆车了。车走近了,赶车的老农恨她一眼,他从她手上拿着的东西看出,她是来捡粪的,真搞不懂这些城里的孩子把粪捡去做什么。而桃树也看出,这个车把式是属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那类,因为车屁股上插着粪筐和铲子呢。
桃树看着马车从自己跟前吧嗒吧嗒地走过,忽然,其中一匹马翘起了尾巴,噢,肯定是要拉了!桃树有经验,兴奋地冲上去拿撮箕接,小跑地跟着马屁股后面。
果然,啪嗒啪嗒,两滩屎粑粑落在了桃树的撮箕里。车把式很不乐意,扬鞭催马快走。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扬起的鞭梢就甩到了桃树的胳膊上,一条血红的印子即刻出现在桃树的右胳膊上,桃树唉哟一声,在一旁的晓岚看到桃树白白的胳膊上顿时鲜红的一道,吓得连连叫文文过来。
文文和晓岚一起把桃树送到学院门诊部,桃树竟然一声没哭。到了门诊部,夏蕙的妈妈方医生给她消毒擦红药水,嘴里啧啧地嗔怪车把式太狠,问她疼不疼?桃树歪头看着胳膊,嘴里问的却是:方阿姨,我下午还能去游泳吗?
真跟英雄人物一样。
方阿姨严厉地说,不行,不能感染了,游泳池的水可不干净。要命的是,妈妈在看到桃树胳膊上的红印后,也跟方阿姨一样严厉,坚决不准她去游泳,甚至都不准她沾水。
桃树不敢反抗,午饭后只好躺上床。听见文文她们互相吆喝着出了门,心里像猫抓一样难熬。她听见妈妈南屋门关上了,就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潜出门去,撒开丫子跑,去追赶文文和晓岚她们。跳下池子的一瞬间,伤口还是很疼的,过了一会儿就没感觉了。而且,伤口也很给桃树面子,居然没有感染,不知不觉,就好了。
学院的游泳池很标准,长100米宽50米,浅水区一米二,深水区两米,每年夏天开放三个月。桃树每天都盼着下午到来,午饭一吃过,就提着网兜(里面是作为游泳衣的旧背心旧短裤)冲向游泳池。原来游泳池有个规定,没有大人带孩子不能下水。但有一天,大喇叭里忽然广播了“激动人心”的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畅游长江”:“毛主席再次畅游长江的喜讯,很快传遍了武汉。武汉全城男女老少,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这样健康,这是全中国人民的最大幸福!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最大幸福!’”桃树和她的小伙伴儿听到这个广播,兴奋不已,那才叫“喜大普奔”(喜出望外大快人心普天同庆奔走相告)。她们小小年纪已经有了“政治直觉”:这下子大人们肯定不能反对她们游泳了。果然,没过两天,学院游泳池就取消了没有大人带领孩子不得入内的禁令,只不过采取了相应措施,找了四个游泳教练站在岸上。
桃树不会游泳,只是在水里泡着。爸爸的水性极好,是从小在家乡的剡溪里泡大的。他早就许诺等桃树八岁了就教她游泳。不止游泳,还要教她下象棋和骑自行车。爸爸说,我只有这三样技能,都要教给你们。爸爸把自行车都算在他的技能里,可见他的确不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但在桃树眼里他是最好的爸爸,也是最能逗乐的爸爸。姐姐柳树已经跟爸爸学会了骑自行车,也学会了游泳的基本动作。桃树眼巴巴地盼着自己满八岁,做爸爸的学徒。哪知她满了八岁后爸爸就没时间收徒弟了,成天开会,连星期天都开会。不止是桃树的爸爸,所有大人都如此。桃树被迫自学成才。每当她顶着日头下到泳池里,听到知了在树上一个劲儿地叫,看到杨树叶子油绿泛光轻轻摇摆,每一寸肌肤都浸入凉丝丝的水里,真是感觉爽死了。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她们在池子里比赛憋气,比赛抢救生圈,比赛潜水。完全不是游泳,是玩水。每当夏天结束时,桃树就像一条小黑鱼。
虽然每天下午去游泳,但上午桃树她们还是坚持捡粪的。不管捡到多少,都很珍惜地背回到院子里,堆在单元门口,用粉笔画个圈儿,怕别人拿。在殷勤劳作了一段时间后,珍贵的农家肥就积攒起了一大堆,日日熏着过往行人。最受不了的就是一楼金霞家和赵小军家。正好是夏天,臭气熏天。
受不住熏的金霞妈妈就给学习班提意见了。她当然不敢说捡粪积肥不对,而是说为什么捡了粪不给贫下中农送去?送给贫下中农,才是真正的支援农业。
刘老师说没有车。金霞爸爸立即帮忙借来一辆手推车,是独轮的,帮着她们把粪装好,让她们赶紧送到乡下去。柳树让妈妈用红纸写了“支农光荣”四个字,做成小红旗插在粪车上,然后先在大院里推着转了一圈(广而告之)才送往乡下。
别看只是个小推车,却很难推。连最最能干的文文,也是推得歪歪扭扭,五分钟就得休息一下,而桃树根本推不动,要和晓岚两个人一起推才行。就这么轮换着歪歪扭扭地推,好不容易才推到田间地头,几个人的手都磨出了血泡。但她们还是向雷锋叔叔学习,做无名英雄,走到一块麦地边上,悄悄倒下一车粪就打道回府了。
她们可是真正的无名英雄,没有被记者发现拍照写到新闻里的幸运。所以时至今日,桃树也无法知道那些社员突然发现地头这堆粪后是什么样的表情,是惊讶,还是惊喜,还是莫名其妙?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最大。那么极有可能,他们随手就把这些粪撒到就近的地里了,反正没有自己的地。
当时的桃树还真不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她们辛辛苦苦了那么些日子(她还为此挨了鞭子磨出了血泡),那些粪,到底对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起作用没有?
11
红卫兵大串连开始了。
大串连开始后,桃树才知道她们天天捡粪的那条马路非同一般,虽然鲜有汽车开过,却是直通北京的。但凡外省人步行去北京,必经此路。连续几天,桃树都看到排着队打着红旗的红卫兵走过,有时他们还唱着歌儿:
红卫兵,红卫兵
革命的烈火燃在胸
阶级斗争风浪考验了我
路线斗争锻炼得心更红
……
中间几句桃树总是听不明白,但“红卫兵”三个字很清楚,他们胳膊上戴着的红袖套也写得很清楚。
姐姐柳树羡慕得要命,因为她也想参加红卫兵,去北京串连,只是被爸爸妈妈坚决反对掉了。理由当然是太小(11岁),会给革命添麻烦的。
柳树就到学习班来号召,成立一个“红卫兵接待站”,为过路的红卫兵长征队送茶水送擦汗的毛巾。柳树说,这才是真正的革命行动,比捡粪积肥重要多了。
刘老师依然没理由反对,只能同意。
桃树不明白这件事和共产主义有什么联系,柳树说红卫兵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才长征去北京的,我们帮助红卫兵,就是帮助共产主义。桃树一下就明白了。
在柳树的率领下,一单元的孩子们抬着各家的桌椅板凳,端着各家献出的白糖茶叶,提着各家的热水瓶和茶杯,一窝蜂地拥到马路边摆好,桌子上还贴着“红卫兵接待站”的红纸条,漂亮的毛笔字又是出自桃树妈妈的手。
他们刚摆好没一会儿,就有红卫兵队伍过来了。桃树老远就看到了红旗和绿色的身影。那时的红卫兵都有统一的装束,桃树在宣传画上见过:一身绿军装,戴着军帽,扎着皮带,而且挽着袖子,胳膊上套着红袖章,飒爽英姿的。女生的领口总是翻出白衬衣,感觉特别漂亮。令桃树羡慕不已。
不过,当这一队红卫兵走过来时,已经和桃树想的有很大区别了,他们一个个都汗流浃背,疲惫不堪。一点儿也没有宣传画上那些红卫兵那么英姿勃勃,有的穿军装,有的也没穿。
桃树端起杯子热情地喊:叔叔阿姨休息一会儿再走吧,请喝一杯糖开水,请擦一把汗!
几个红卫兵脸红了,互相看看,还是停了下来。打头那个举红旗的,把旗杆靠在桌子边上,接过桃树的杯子,说了声谢谢,就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文文晓岚梅子夏蕙金霞金亮也全部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脆生生甜蜜蜜地叫着,疲惫不堪的红卫兵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接过他们递上的杯子,把糖开水或者茶水一饮而尽,一脸痛快的表情。
桃树好奇地问,叔叔阿姨,你们去北京能见到毛主席吗?
红卫兵说,我们一定能见到的。见不到我们就不回家。
金亮说,那你们是去毛主席家吗?
红卫兵说,当然不是,我们是去天安门广场。
柳树撇撇嘴:切,有成千上万的红卫兵呢,毛主席家根本坐不下的。对吧?
红卫兵很严肃地点点头。
临走前,为了表达感谢,红卫兵取下自己胸前的像章,或者拿出随身带着的语录卡片,赠送给“接待站”的工作人员。
桃树一共收到一个像章,三张语录卡片,马上拿到姐姐面前臭谝。
姐姐看都不看就批评她:你刚才怎么叫他们叔叔阿姨?你没看到他们脸都红了吗?
桃树不明白,为什么?
柳树说,应该叫哥哥姐姐!他们又不是大人。
桃树很意外,原来离开爸爸妈妈到外面去做事的,并不都是大人。以后她记住了,看见红卫兵就叫大哥哥大姐姐。果然,红卫兵更愿意听她这样叫,他们叫她小妹妹,小妹妹你好。谢谢小妹妹。
在马路边一共接待过几支“红卫兵长征队”?桃树记不清了,更不知道当年那些路过的红卫兵,是否记得这群路边送水的孩子?无论是他们,还是他们,都把一颗无比单纯的心,撂在了那条路上。
但这一“革命行动”也很快结束了。原因是,各家各户的大人们招架不住了:哪有那么多白糖茶叶可贡献呀,自己家也舍不得啊。
接待站无疾而终。
12
红卫兵接待站终结后,柳树提出一个新建议:我们单元成立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吧。
那个时候学院放电影的操场上,时常有宣传队来演出,其中就有中学生宣传队,队员们的年龄比桃树她们大不了多少。
柳树是很会跳舞的,那些舞蹈看两次她就会跳了,还教过晓岚和金霞夏蕙,几个女孩儿都能跳舞。柳树盘算了一下,文文的歌儿唱得很好,金亮模仿能力强,会唱样板戏,赵小军会吹笛子,至于平平和安安这对双胞胎兄弟,随便唱个语录歌都能让观众高兴。唯有桃树,一点儿文艺细胞也没有,但舞蹈是需要六个女孩儿的,桃树就滥竽充数混进舞蹈队,僵手僵脚地跟着比划动作。这么算下来,拿出七八个节目没问题。
刘老师和各位家长都非常赞赏这个提议。这个办法比办学习班还要好,排好一个节目需要花很长时间,不愁没事干了。
于是,一单元宣传队隆重成立,柳树任队长,文文任副队长。每天排练节目。
排练很刻苦,虽然节目的技术水平并不高,但毕竟都是些从没登过台的孩子,仅仅是动作整齐就得训练半天。柳树严格要求,比如第一个合唱节目,每个人要拿着红宝书,那个红宝书的拿法都必须符合要求,横端着胳膊,将红宝书贴在左胸——那里是心脏,表示重要。经过一个多月的排练,他们差不多凑出了一台节目,有样板戏、语录歌、笛子独奏、诗朗诵,还有舞蹈。舞蹈是主打,一个是《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一个是忠字舞《敬爱的毛主席》,还有一个是语录歌《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这首语录歌谱了一个新疆舞的曲调,故很适合跳舞:“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呀~子!人~民,好~比,土~地……”最后一句:“在人民中间~哎~~生根开花!”感觉是可以扭腰动胯的。
没有伴奏的,殷伯母就教她们把两根筷子夹在手上,敲打出节奏来伴奏。这成为桃树至今掌握的一项技艺。
至于演出服,也是现成的,单元里的几个女孩子都有同样的格子短袖,都出自桃树妈妈的手。男孩子,穿个白汗衫就可以了。
柳树给妈妈汇报,节目全部准备好了,要出去演出了,但是没有红旗。妈妈说没问题,我来解决。妈妈用两条红领巾斜拼起来,缝纫机一连,就做成了一面小红旗,上面用黄色蜡光纸剪了几个字贴上:三栋一单元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他们就打着这面红旗出发了。
这应该是平均年龄最小的宣传队吧?
去哪里演出,演给谁看?柳树说,当然是演给工农兵看了,毛主席说,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于是他们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农村。
农村不难找,学院外面全是田野,走不了多远就能看到村庄,是他们每年麦收时都要去捡麦穗的村庄,好像是叫柳家庄,或是柳家村。
柳树领着宣传队员走进柳家庄的田野,看见一群社员正坐在地头的一棵老柳树下面说闲话呢,就径直走过去。
柳树非常老练地问,请问你们谁是队长?一个老农举了举烟杆。柳树说,队长同志,请你让社员同志都坐到这边来,我们要为你们宣传毛泽东思想。
队长大伯为难地说:俺们刚休息完,正要干活儿嘞。
柳树大声说,我不是让你们休息,我们是为你们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头等大事。
队长只好吹哨,把社员们召集到一堆儿,社员们喜笑颜开的,巴不得接着休息。柳树有模有样地集合好队伍,往中间一站,大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现在开始战斗!
桃树文文晓岚梅子金霞等一干队员,就一起跺脚高喊:开始战斗开始战斗开始战斗!
一瞬间尘土飞扬,连天天吃土的社员都受不了,开始捂嘴巴捂鼻子了。演出开始了,晓岚报幕:第一个节目,舞蹈,《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
然后是赵小军的笛子《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是金亮的样板戏,“临行喝妈一碗酒”,然后平平安安唱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然后是桃树的诗朗诵《红军不怕远征难》,还有晓岚的独唱《奶奶喂了两只鸡》。总之一个接一个,又唱又跳,又说又闹,乐得社员同志们前仰后合的。一直折腾到太阳当顶,演员们口渴得不行,把“观众”从家里带来的茶水都喝掉了。
柳树终于宣布: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到此结束,请贫下中农提出宝贵意见!
社员同志们呱唧呱唧给了不少掌声。队长还站起来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最后,社员与演员一起,“同台”演唱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相当于现在的《难忘今宵》),终于结束了。
桃树兴奋得无以复加,这是她此生第一次登台演出,而且借着姐姐当队长的光,在最后一个舞蹈中,还担当了站到文文腿上手指方向的重要角色,虽然她站上去时腿发抖心如鼓,但感觉无上光荣。
13
第二天去军营。
学院对面的运河边上,有一个兵营,有解放军叔叔站岗的。桃树她们早就知道,但从来没进去过。这下可以理直气壮地进去了。他们打着红旗,来到军营门口。柳树又如此这般地向解放军叔叔说了一番,那个站岗的叔叔很客气地请他们等一下,说进去报告。过了一会儿,站岗的叔叔带来一个穿皮鞋和四个兜儿的叔叔,那个叔叔笑容满面地说,小朋友,欢迎欢迎。
桃树想,解放军叔叔就是不一样。
走进去发现,兵营很小,也没有礼堂。桃树他们被带到一个饭堂里,然后听见外面吹响了集合哨音:集合!
很快,解放军叔叔排队走进了饭堂,他们迅速把桌子椅子靠边儿放,腾出个地方让孩子们演出。看得出他们很开心,动作刷刷的,还带着笑容,一定是很憋闷吧?
场地虽然腾出来了,但还是太小,观众只好站着看。
遗憾的是,这回演出不太顺利,一会儿是唱“临行喝妈一碗酒”的金亮要拉粑粑,一会儿是表演“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的梅子和晓岚说口干唱不出来,一会儿平平和安安打起来了,柳树哄这个哄那个,为了救场还亲自上去朗诵了两首毛主席诗词。最后一个“压台”节目,还是《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结束时,还是桃树站在文文腿上,手指前方。
解放军叔叔的掌声可是比社员同志们响亮多了,而且经久不息。这让宣传队员们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混乱的场面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束,一个个像小公鸡一样嗷嗷的,跟解放军叔叔一起合唱了一首《学习雷锋好榜样》。
“演出到此结束,请解放军叔叔提出宝贵的意见!”
中午回到家,桃树整个人蔫蔫的,坐在北屋的小凳子上一动不动。妈妈进出几次,感觉不对劲儿,这孩子从来都跟永动机似的,从没出现过这种状态,怎么回事?妈妈就问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桃树想了半天,找出一个表述的词:我有点儿恶心。
妈妈吓着了,摸摸额头:不热啊。寻思一下,就热了个红薯给她吃。桃树几口就吃掉了红薯,立即抖擞起来,好像岸上的鱼又被扔回了水里,起劲儿扑腾。
妈妈松了口气,搞了半天是饿的。从来没饿过,就把饿说成恶心。这事儿也成为桃树成长中的段子,被爸爸妈妈一直说到成年。
第三天出发的时候,妈妈就给桃树和柳树一人准备了一个红薯。文文、晓岚、梅子、金霞,个个都带了,晓岚带的还是大白兔奶糖呢。“走穴”也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还是公益走穴。
大家都有点儿累了,精神头远不如前两天。出发前,柳树不得不带领大家背诵一遍“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
按计划,第三天该去工厂了。为工农兵服务嘛,农和兵都已经去到了,就差“工”了。
却没想到,进工厂最难。他们想去离学院最近的拖拉机厂,那个厂子的看门师傅却坚决不让他们进,说是不安全。
你们这些小孩子,碰着了伤着了怎么办?
柳树说,我们要为你们宣传毛泽东思想。
看门师傅居然说,我们厂子自己有宣传队,天天宣传。
这实在是太打击积极性了。柳树都不知该怎么游说了。经过这两天折腾,革命斗志本来就有些低落,遇到这样的阻碍更是大幅度衰退。
师傅又说,快回家吧,这么大热天,别中暑了。
副队长文文的泼辣劲儿也消退了,她小声跟柳树说,算了,我们回去吧,我妈她们厂也是不能随便进的。
他们只好扛着红旗打道回府,演出到此结束。
总共才演了两场,这支平均年龄最小的宣传队就终结了。桃树的演艺生涯也就此打上了句号。
但不管怎么说,三栋一单元组织宣传队去农村军营演出的消息,还是在大院里很快传开了,彻底改变了大字报上所说的“滑到资产阶级泥坑里”的形象,让大家刮目相看,差不多要成先进典型了,在桃树后来的作文里,没少渲染。
14
学习班有头无尾,不了了之。一个重要原因,是晓岚的爸爸也被“揪”出来了,说他是特务,不让回家,天天办学习班。之所以说张叔叔是特务,是因为他曾经参加过一次军统头子戴笠的宴请,是跟着他姨妈去的,姨妈和戴笠的某个女眷关系好。那时他刚大学毕业,还没工作。本想和大人物沾点儿边好找工作,却连话都没捞着说一句。这事不知被什么人揭发出来,无论他怎么解释都过不了关。那个时候学院进驻了一支工宣队,由工宣队直接看管他,天天关在屋子里写交代材料,据说还挨了打。
刘老师因此心情很不好。
没了人看管,桃树们又一次陷入无政府状态。但他们一刻也没闲着,马上迷上一种新游戏:抢传单。
爸爸学院有一座大楼,很高大,被桃树们称为飞机楼。其实楼不过六层高,加上主楼上那个小楼也才七层。但对桃树她们来说实在是高大,必须仰视。之所以称其为飞机楼,是因为中间主楼高而窄,两旁的附楼矮而长,朝后斜出去,像机翼一样。
主楼顶上有个小楼,像碉堡,后来成为学院的造反派司令部,造反派在碉堡上插了一面旗帜,上书八个大字:无产阶级造反兵团。简称“造反团”。旗帜下是一个比桃树家窗外的大喇叭还要响亮十倍的高音喇叭。喇叭口所指之处,是一马路之隔的医学院,也就是造反派的对立面保皇派,保皇派也有一个很长的名字,红色革命者联合司令部,简称“红联司”,桃树总是听成“红脸丝”。
这边大喇叭每天播出的文章都是攻击“红脸丝”的。“红脸丝”自然也不示弱,把高音喇叭直接挂在水塔上,更高更响,也是每天大喊大叫,哇啦哇啦地攻击这边的造反派。
在最初一个时期,也就是桃树她们刚刚“停课闹革命”的那个时期,两派还处于“文斗”阶段,每天只是互相念些观点对立的文章,两军并不交会,只凭两个大喇叭遥遥“相抗”。
桃树不懂什么派不派的,只要好玩儿就行。飞机楼是她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那里热闹,经常有人围成一圈儿开展辩论,通常是保皇派的人上门来宣传他们的观点,这边的人就冲上去反驳,跟吵架一样。桃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听出他们不断地背诵毛主席语录,有时候也会背诵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什么的语录。每每吵到不可开交时,高潮就到了:高高的碉堡窗口上有人探出身子来,用手里的大喇叭喊口号,然后手一挥,向下撒出大把的传单和语录卡片,众人都去抢传单,辩论就不了了之了。
造反派虽然声称要砸烂一切,横扫一切,但潜意识里还是留下了最基本的审美意识,所以他们用来印传单的彩纸都挺漂亮的。如果全用白纸桃树她们就没兴趣去抢了。那些从空中飞下来的彩色蝴蝶般的传单,翩翩起舞,飘飞,丝毫不具有革命性战斗性,桃树仰起脸来,在无比期待中,有了童年最初的审美实践……
成年后桃树去西藏,当她第一次在海拔五千多米的米拉山口看到猎猎飞舞的经幡时,不知怎么脑子里竟涌现出了儿时仰起脸来等待着空中飘下的传单。同样的蓝天,同样的五颜六色,同样的随风飘动。只是五色经幡是为了向上天诵经祈祷,而纷纷撒落的五色传单,却是为了表达更强硬的意志。不祈祷,只战斗。人类为什么会用这样鲜艳的色彩表达完全不一样的愿望呢?
当然也有很多大人在下面“抢传单”,他们是真的为了读传单去抢的。当传单如蝴蝶一样飞下来时,桃树她们疯子一般挤在大人中拼命争抢。因为人小灵活,抢到的总是比大人多。红红绿绿黄黄的传单成了她们的宝贝,她们像积攒糖纸一样积攒传单,互相比谁的多谁的好看。有时也互通有无,比如桃树红色的多,就拿几张跟晓岚换黄色的,跟梅子换绿色的,这样的话撒出去才好看。
等传单积攒到厚厚一叠时,她们就跑到三楼殷伯母家。只有她家有个阳台,也只有殷伯母会借阳台给她们玩儿,让她们在阳台上疯闹。
她们站在阳台上,叉着腰,朝楼下大声喊:撒传单喽撒传单喽!
楼下很快就聚集起一帮孩子,伸开双臂仰起期待的眼睛。桃树就学着造反派的样子喊道: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真理在我们手中,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然后一挥手,毫不吝惜地将积攒数日的传单全部撒掉。
看到底下的孩子如小鸡啄米一般去争抢,桃树感觉太爽了。她从没想过那些孩子为什么会去抢,撒下去的又不是钱。这是人类的一种什么心理呢?同样,为了下一次的爽,她又开始去抢别人撒下的传单。这样循环往复的游戏,竟会让桃树乐此不疲。
可惜抢了那么多传单,竟然没有留下一张,至今都无法知道那些红绿纸上究竟印了些什么了。这让今天的桃树感到非常遗憾,倘若留下一张现在一定成为珍贵史料了。
有一天桃树跟晓岚去殷伯母家撒传单时,敲了半天门没人开。奇怪。跟着,屋里传来吵架声,桃树听了一会儿,是殷伯伯在和他儿子吵架。桃树很喜欢殷伯母家的大哥哥,个子那么高,还戴眼镜,但大哥哥从来懒得理她们。桃树听出来了,大哥哥要去北京串连,殷伯伯和殷伯母不乐意。门忽然开了,大哥哥戴着“红卫兵”袖套从里面出来,还拎了个旅行包,气冲冲地,摔了门就下楼。万分不懂事的桃树和梅子,在傻了一会儿后,仍敲门要求去阳台撒传单。殷伯母抹着眼泪,叫她们过两天再来。实在是讨打。
桃树心痒难耐,没处可炫,就拿回家向妈妈炫耀。
妈妈接过来翻了翻,一眼就看到了爸爸的名字,扫了几行,脸色就变了,嚓嚓几下子撕烂了传单,然后狠狠地对桃树说,你再去捡这些东西回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桃树并没有被吓到。她知道妈妈不会打断她的腿,那个只是威胁,相当于大标语上说,要在刘少奇身上踏上一万只脚。连桃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为了不让妈妈生气,她还是终止了抢传单的游戏。
15
桃树发现,虽然爸爸一张大字报也不写,但吃过晚饭,却常常领着妈妈去看大字报,尤其是去看那些批判他自己的大字报。
爸爸对妈妈说,不管人家说的对不对,咱们态度要端正。妈妈不说话,只默默地跟在爸爸身后。他们经常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天黑看不见了才回来。回来后就进南屋,关起门来叽叽咕咕地说话。
桃树觉得很奇怪,大字报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电影。原先爸爸妈妈晚饭后的活动是去运河河堤散步,不管大院放什么电影都不去看。现在闹革命了,他们不再去河堤散步了(有人说那是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但还是什么电影和文艺演出都不看,宁可去看大字报。一句话,所有热闹好玩儿的事他们都不喜欢。桃树觉得大人真是很没意思,千万别长大。
有一次桃树看到一张大字报上,黎晓红她爸爸黎伯伯的名字被写反了,一个头朝下,一个头朝右。她连忙指给姐姐看:姐你看他们写错字了。姐姐说,笨蛋!他被打倒了,当然要头朝下。
桃树还是不解。上学之前,她总是写错自己的名字,喜欢把“桃”的木字旁写到右边,被柳树骂了很多次笨蛋。现在是别人把字写错了,柳树为什么还是骂她笨蛋?
桃树也开始关心大字报了,她主要是看爸爸的名字有没有出现在上面。还好,爸爸的名字出现得不多,而且没有打叉叉。在爸爸名字前面,一般是写着“白专道路的典型”“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黑干将”或者“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后面这个桃树明白,因为爸爸出身地主。这事儿她早就知道了,是他们家公开的秘密。不管爸爸穿衣服多么朴素,多么喜欢吃窝窝头,多么爱和贫农出身的赵叔叔汤叔叔聊天,还是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但是“白专道路的典型”“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黑干将”这两个词却看不懂,她就去问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啊?柳树说,就怪爸爸教书太认真了,光知道教书。
桃树还是不明白,爸爸是老师,老师不就是教书的吗?教书不就是应该认真的吗?姐姐说,因为那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啊。桃树还是不懂,但她没再问,怕被姐姐说笨。反正,爸爸还是每天下班回家的。
桃树在大字报里穿梭时,经常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奶奶,背着一个背篓,摸摸索索地把那些破烂的大字报捡起来丢在背篓里,估计是拿去当废纸卖。围墙外的杂货店旁,有一家废品收购站,桃树也去那里卖过废品,比如牙膏皮,两分钱一个,橘子皮,一大捧也能换一毛钱。桃树就走过去帮老奶奶把掉在地上的纸团放进她的背篓里。老奶奶摸索着她的脸问,你是谁家的好孩子?桃树这才发现老奶奶看不见,是个瞎子。桃树有点儿害怕,挣脱开老奶奶的手跑掉了。
后来桃树每次看到瞎奶奶捡废纸,就会跑过去帮忙。除了瞎奶奶让她觉得可怜外,就是为了以后写作文好有写的。艾老师说过,假期里大家要多做好事,开学了才能写作文。
有一天她正起劲儿地帮瞎奶奶撕大字报(桃树觉得大字报撕起来很爽),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你怎么能撕大字报,搞破坏?
桃树一看,是她们班王丽娜和二号楼的另两个女孩子。桃树连忙解释说,这个老奶奶是瞎子,看不见,我在帮助她。
王丽娜问,你认识她?
桃树摇头。
王丽娜就上前质问瞎奶奶:你干吗撕大字报?
瞎奶奶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我以为是废纸,我想卖废纸,换粮食……
王丽娜说那好吧,别撕那些刚贴上的,不然造反派会抓你。
正在这时王丽娜的妈妈代阿姨过来了,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王丽娜叫了一声妈,口齿伶俐地讲了原委,代阿姨惊诧地叫道:天呐,你们怎么能这样划不清界线?这个老太婆是个四类分子呀!
桃树傻了,没想到她热心帮助的瞎奶奶是个四类分子!
桃树不甘心地问:代阿姨你怎么知道?代阿姨说:我是街道上的干部怎么不知道?她在我们那儿登记过临时户口。她在老家挨斗,就躲到这里来了。
代阿姨转身冲着瞎奶奶说:瞎老太婆,我要再看到你破坏文化大革命,就开你的批斗会!
瞎奶奶点头哈腰地说,我错了我错了。然后把背篓里的废纸倒在地上,步履蹒跚地走掉了。
桃树呆在原地。好可怕,她竟然帮助了坏人。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是坏人。可怕之后,又觉得有点儿新鲜:她还是第一次离坏人那么近,好像坏人也没那么可怕。
晚上北屋聚会时,桃树就把这件事当成新闻传播给各位:
嗳嗳,我跟你们说嘛,就是经常捡废纸卖的那个瞎奶奶,是四类分子呢。
晓岚说,啊,是真的吗?
桃树使劲儿点头,我不骗你们,向毛主席保证。我今天帮她撕大字报捡废纸的时候,王丽娜的妈妈代阿姨走过来说我,叫我不要帮助她,说她是四类分子,从农村跑出来的,怕挨斗躲在我们这里。
梅子说,真的啊?四类分子是什么意思?
文文说,四类分子就是地富反坏右。
金霞扳着指头数了一下说,那不是五个吗?
柳树说,没有右。就是地富反坏。
文文说,有右!我听我爸说的,喇叭里也说是地富反坏右呢。
桃树小心翼翼地看了柳树一眼,柳树明显不高兴。一定是“右”这个字刺激了她。桃树隐约知道,妈妈就是“右派”。无论如何,妈妈不应该算四类分子。可是她和柳树都不敢吭声了。
金亮说,那你应该揭发她,她是坏人,躲到我们这儿搞破坏怎么办?
桃树问,去告诉艾老师吗?
文文说,不能告诉艾老师,我听人家说,艾老师就是地主出身,应该告诉肖老师,肖老师是造反派头头。
桃树看柳树,柳树一言不发,桃树想,这事最好不掺和。
果然柳树说,我不想聊天了,我想看书。
这是逐客令。有时候还没到八点半,柳树嫌这帮孩子吵,就会说她要看书,大家只好提前结束方桌会议。
没想到第二天金亮跑来告诉桃树,他真的到学校去找肖老师报告了,说他们发现了一个隐藏的四类分子。哪知肖老师很不高兴,不但没表扬他,反而皱着眉说,不要去管学校外面的事情。
金亮强调说,她是从农村跑出来的地主婆,躲在我们这儿的。
肖老师说,一个瞎老太婆搞不了什么破坏活动。
金亮很不满,肖老师怎么能这样呢?真的搞了破坏怎么办?
桃树说,我也觉得她都瞎了,干不了什么坏事。
金亮悻悻的,只好作罢。
桃树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又满腹狐疑。肖老师是最讲革命立场的,为什么不去抓这个四类分子?真的是因为她瞎了吗?
最让桃树吃惊疑惑的是,她们居然在瞎奶奶那里撞上过一次肖老师。当时也不知是谁,说要去看看坏人长什么样,就相约着去了瞎奶奶家,仿佛那里是“阶级斗争教育基地”。推开门,肖老师竟然在,她坐在桌子边上,桌上还有一杯水,好像是倒给她的。但肖老师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是生气?是窘迫?还是难受?桃树那个时候阅人寥寥,无法判断。她们一句话也没说肖老师就生气了: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她是四类分子,你们要划清界限才是。然后转身对瞎奶奶说,你要好好改造,这样才能回到人民中间来。说完就关门走了。肖老师走后,瞎奶奶拿起桌上一条脏乎乎的毛巾擦眼泪。
瞎奶奶事件让桃树明白了两点:第一,坏人跟好人长得差不多;第二,坏人有时候也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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