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运河-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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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树很快就决定了行程。

    一旦决定了,心情忽然就急迫起来,恨不能立即动身。仿佛已经在剧场里坐好,就眼巴巴地等着大幕拉开,自己喜爱的演员出场了。

    天气很给面子,忽地晴朗了,露出了多日不见的蓝天,仿佛是在回应桃树内心的状态。桃树想,她要等临近了再告诉梅子,给她一个惊喜,给艾老师一个惊喜:她不但决定了要去北河,还决定要提前去,以弥补几十年来的亏欠。

    当然,她知道她即使回去了,也只能浮在往事的水面。那个年月留下的残缺,已无法修复。但至少,她可以让自己恍恍惚惚的,在那些记忆中的场景走一走,去看看青梅竹马的伙伴儿,青梅竹马的杨树,还有青梅竹马的运河。

    桃树与运河的缘分深不可测,不仅在运河边长大,甚至就在运河边出生。只是出生地的那条运河,排满了一叶叶的乌篷船,河边是叶子肥大的青菜地,白墙青瓦的房屋,还有青花布裹着婀娜身子的江南女子,一溜排开在河边淘米洗菜。那是运河的最南端,而成长地的这条运河,却一家伙拉到了最北端。

    如此说来,她的童年非同凡响,愣是将世界最长的一条大运河的两端都占有了。这让她的生命虽没有奔腾过宣泄过,却也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悠长漫漫。

    运河!如生命般漫长的运河!在这么多天的追忆里,桃树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感悟,这感悟比不上佛陀的证悟,也足以让她醍醐灌顶: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河的话,她的生命就是运河。

    运河的定义是什么?“运河是用以沟通地区或水域间水运的人工水道,通常与自然水道或其他运河相连。除航运外,运河还可用于灌溉、分洪、排涝、给水等。”给了这么多定义,其实重点词只有一个,就是“人工”。桃树一直认为自己的生命有明显的被规范了的痕迹,是人工开凿的。话说,谁的生命不是人工开凿的?但桃树认为自己的人工痕迹更重,在她已经过去的五十年岁月里,生命从来没有恣意汪洋地奔流过宣泄过。她不知道这样的人工痕迹,是否与八岁那年的经历有关;更或者,是否与在乡下度过的三年有关;再或者,是否与出生那年母亲的厄运有关。

    命运一次次地,将她紧紧约束。

    八岁的运河,有快乐,有温馨,有喧闹,有疯狂,有荒诞,有惊惧,更有无处不在的恶俗。

    “复课闹革命”的第二年秋天,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让桃树她们吃惊的是,天天被石老师灌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造反派”,居然被上面宣布是错误的一派,对立面“保皇派”才是正确的,才是执行了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也就是说,两派斗争了两年后,“保皇派”终于夺取了政权。成者王侯败者寇,这下变天了,学院的造反团宣布解散,附小的“小狂人”组织自然也解散,桃树班的“四敢”战斗队虽然早就没影了,也宣布了解散。

    其实对桃树和她的同学们来说,没有丝毫影响,该干嘛干嘛。影响大的是石老师,他曾经那么激昂地喊造反的口号,那么愤怒地声讨保皇派,说他们马上就要灭亡了,还画过那么多漫画,嘲笑对方,这下可怎么收场啊?桃树都替他着急。

    没想到石老师依然很淡定。那天他走进教室,沉着脸向大家宣布了这一消息,具体怎么表达的桃树想不起来了,大概意思是说,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按毛主席的指示办。

    他在黑板上写了一条语录: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

    到现在,桃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毛主席说的。

    石老师写完后对全班同学说,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大家跟我一起念,站队钻错了,站过来就是了。预备,起——

    全班同学立即大声念: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

    连念三遍,念完后,好像之前的所有一切,都一笔勾销了。

    当初桃树“站错”的时候是糊里糊涂的,站过来时就更糊涂了。

    桃树曾经读过一本书,是美国批评家保罗·福赛尔写的《恶俗》。也许更多的中国人熟悉的是他的另一本,《格调》。但相比较而言,《恶俗》更让桃树难忘。不是因为他的犀利尖刻,而是因为太契合自己的经历了。糟糕和恶俗,用英语来区别,一个是bed,一个是bad。每个孩子的童年都会有成堆的bed,无论是自己干的,还是遭受到的,但桃树的童年却经历了太多的bed,甚至整个生活都充满了bed。如保罗所解释的:“往面包粉里掺木屑是由来已久的做法。不过,这里的区别是,一旦你坚持认为掺了假的面包肯定比任何其他面包都好时,那就变成恶俗了。”由此而论,那些背语录,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的举动,正是恶俗到了极点。

    “恶俗是指某种虚假、粗陋、毫无智能、没有才气、空洞而令人厌恶的东西,但是不少美国人竟会相信它们是纯正、高雅、明智或迷人的东西。”保罗如是说。但桃树以为,这样的恶俗,很多中国人心里是明白的,是装糊涂,装相信。这样的装,便是比恶俗更加可怕的媚俗,是失智之后的失志。

    保罗还写到,诗人金斯利·艾米斯,在50岁生日那天,给自己写了一首题为《自我颂》的诗,诗人对自己的生命中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在当今伟大的恶俗大爆炸之前度过的而感到多少有些安慰:

    你真是交上好运啦,伙计

    幸好你没有生得太迟

    在不可改变的恶俗

    弥散在这片土地上之前

    至少还曾有过一点点愉悦

    桃树读到这里会意地笑了。诗人真的与她颇为契合。对她来说,在恶俗大爆炸之前,也毕竟有过一些愉悦和快乐。而且,在那样一种恶俗的粗粝的文化包围压抑下,多少还有一些天然的灵性和善意存活下来,心田里的麦苗荠菜好歹没被野猪啃光,没有变成一个恶俗之人,没有失去欢乐的童年,想来,全拜父亲母亲和艾老师他们如栅栏般的守护。

    可又是谁说的?被欢乐强化的痛苦和怨恨会更强大,如同在油桶里浸泡过的麻绳,结实而不断。那就让它结实下去吧,牢牢捆住那样一个非正常的荒诞的年代。

    离开北河后,桃树想念文文,想念晓岚,想念夏蕙、梅子和金霞,还想念杨树、知了和游泳池。但在心里最惦记的,还是艾老师。

    “复课闹革命”后让桃树最高兴的是,艾老师回来上课了。

    艾老师重返教室,有一个非革命性的原因,就是石老师实在是招架不住了。不管他唱歌跳舞还是喊口号,桃树班里总是乌烟瘴气的,完全没法上课。家长们意见很大,学校只好让艾老师重新任教。石老师则担任了学校的红小兵总队队长,很适合他。

    让桃树松口气的是,艾老师丝毫没有因为大字报的事生桃树的气,或不理桃树。她看上去依旧那么温和,那么耐心。桃树恢复了以前的心情,照旧艾老师艾老师地叫着。

    那时他们又有课本了,是新编的教材,充满了革命气息。语文书都是英雄人物的事迹或者歌颂领袖的诗歌。比如:“矿灯笑,风钻唱,老矿工,喜洋洋,抹一把热汗擦擦手,飞奔如箭迎宝像……”还有:“五湖的碧波四海的水,比不上韶山冲里的清泉美,海底的珍珠深山的宝,比不上井冈山顶青松好……”

    桃树至今不忘。很长时间她都以为,这种毫无诗意的顺口溜就是诗歌,因为她从来没读过真正的诗,就像她从来没听过真正的音乐。

    算术里的应用题也都是政治正确的,比如:某公社有男民兵38人,女民兵21人,总计有多少人?或者:某工厂大干快上,第一个月生产了50台拖拉机,第二个月生产了70台拖拉机,第二个月比第一个月多生产了多少台拖拉机?

    但毕竟,他们恢复到了正常上课。算术是算术,语文是语文,常识是常识,体育是体育。不似头一年,全都是政治课。

    当然,“运动”仍在继续,他们仍然会经常走出课堂,去庆祝某大的胜利召开;仍然会半夜起来,收听最新指示的发表。浓浓的政治气氛体现在他们课堂上的是,他们的作文总是写讲用稿,全称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稿”。这种文章有统一的格式,应该是新八股吧。比如:

    今天写作业时,有一道题很难,我产生了畏难情绪,不想做了。这时我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下定决心……或者,我想起了雷锋叔叔,于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经过认真思考,终于把题做出来了。

    桃树偏偏从那个时候开始,萌发了对作文的喜好。

    不知这算不算逆向发展?

    幸好有艾老师。艾老师总是启发他们,尽量把这样的文章写好看,就是说,把“我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之前的内容写得丰富有趣。桃树就像写故事一样,把她和伙伴们一起干的坏事写了出来,虽然每次都是以“想起毛主席的教导”作为结局,但前面的故事是精彩的,于是一次次地被艾老师叫到讲台上,念给全班同学听,全班同学都跟听故事一样笑得前仰后合。

    桃树最后一次见到艾老师,是他们全家离开北河市的时候。妈妈要她去跟艾老师告别。艾老师家非常冷清,曾经的温馨,曾经的音乐,曾经的沙发和点心,墙上的照片,一切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但艾老师依旧笑眯眯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毛主席像章,给她别在胸前。艾老师说,这个像章是夜光的,夜里会亮呢。桃树悲伤的心情一下减轻许多。那个时候都以攒像章为乐趣。桃树虽然有好几个,但夜光的是第一个,而且那么大,而且是艾老师给她的,这说明艾老师是真的喜欢她。这对桃树来说非常重要。

    桃树下楼后又回头看,艾老师还站在窗前跟她挥手呢。她忽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艾老师的情形,那么阳光,那么明媚,那么清澈。她真希望时间停在那一刻,让洒在其中的阳光,永不消失。

    时隔四十余年,她又可以见到艾老师了!

    她要捧上一束大大的鲜花站在艾老师面前:艾老师,我是桃树。

    想到这儿桃树居然心跳快起来。

    也许艾老师至今健在,能让她有机会见到并且表达心中的忏悔,是上天给她的礼物?她要让无数的新鲜花朵——玫瑰百合康乃馨满天星——映着艾老师的白发和笑靥,艾老师一定会喜欢的。最最重要的是,她要亲口对艾老师说一声:

    对不起。

    对不起,艾老师,原谅我那时的无知和荒唐,原来我不懂感恩,不懂忠诚,原谅我用你教会我的字给你写大字报。

    也许艾老师会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桃树,我早就不记得了。

    仿佛有感应似的,梅子的电话先响了。

    桃树拿起电话就说,梅子,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都订好票了。桃树用了难得的热情语气。

    梅子说,是吗?好的。

    怎么反过来了?梅子的语气里却没有太多的喜悦,和桃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甚至没问票是哪一天的。桃树不得不自己承担后果,谁叫你一开始那么不热情呢。

    桃树说,我想提前过去,你能陪我到处走走吗?

    梅子依然淡淡地说,当然可以。

    这不像梅子了。桃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沉默着。一种不祥的预感飘过来,如雾霾。

    梅子忽然说,桃树,艾老师走了。

    桃树“啊”了一声,一下子觉得胸口有些发堵。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梅子说,是心脏病,很突然。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来不及了?桃树喃喃地说。

    梅子说,嗯,来不及了。不过,我那天给你打完电话,就给她打了电话,我告诉她你要回来看她,她很高兴。

    谢谢。梅子,谢谢你这么说。

    桃树感觉胸口发闷,她拉开抽屉,拿出黄色的小瓶子,倒出几粒速效救心丸含在嘴里,然后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窗外依然是稠密的香樟树,而不是杨树。桃树从香樟那暗绿色的叶子里,隐约看到了那张笑脸。那是那个凄风苦雨的年代留给她最多温暖的笑脸。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以为还来得及,却是来不及了。为时晚矣。

    梅子说:艾老师走得很安详,没有一点儿痛苦。头天晚上还逗了外孙女的。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饭坐在那儿看报,忽然觉得口渴,让她女儿给她倒杯水,等女儿把水端来,她已经走了。

    这么说来,艾老师是有福的。她该有这个福,她该有个善终。桃树想,没福的是自己,永远不能卸下对艾老师的愧意了,永远不能对艾老师说对不起了,永远不能听艾老师说,没关系。也许,她只能在睡眠最深处,见到艾老师了。

    那就永远背着吧,永远在心里内疚,疼痛,后悔,不得安宁。在经历了那样的年代之后,难道不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吗?哪怕是孩子。

    桃树在心里说了许多,在电话里却长久沉默着。

    梅子叫了一声:桃树?

    桃树道:我要回去,回去为艾老师送行。

    2014年3月26日初稿完成

    4月25日修改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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