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运河-冬天的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树叶掉光了,枝条全都光溜溜的,好像从来就没长过叶子,扫把一样整齐地倒插着,跟桃树刚到北河时见到的一样。垃圾箱四周的麻雀越来越多,但也很难糊口了,一群群兴冲冲地扑来,又失望地飞走。夜里的风越刮越响,有时候跟狼嚎似的,桃树躺在床上都能听见。

    但运动依然在闹哄哄地开展,一个名堂接一个名堂地冒出来。一支工宣队进驻学院了,领导学院开展运动。墙上到处都写着“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宣队来了之后,爸爸比过去更少回家了,每天都在学习班里。爸爸那个学习班跟桃树她们的学习班完全两回事,不是为了学习,是为了检讨和交代。跟现在的双规差不多,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只不过爸爸还算轻的,集体双规,好几个“有问题”的叔叔伯伯在一起。晓岚的爸爸张叔叔就惨了,是单独的学习班,属于问题比较严重的。

    就桃树的观察,他们这个单元,只有三个叔叔没有被办学习班,一个是隔壁的汤叔叔,一个是楼下的赵小军爸爸,还有一个是金霞的爸爸。桃树问姐姐为什么,姐姐总结说,因为他们没上过大学,他们不是知识分子。

    原来如此。桃树脑海里,立即将“大学”两个字贴上了危险标签。

    桃树所在的附小,也来了工人师傅,当了一把手,肖老师和石老师都在那个工人师傅的领导下开展工作了。

    早上桃树穿得像个馒头一样去学校上学,“天天读”时,石老师红光满面地宣布,经工宣队批准,我们学校要开始进行阶级路线教育了。所谓阶级教育,主题就是“忆苦思甜”,忆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

    我们学校专门请来一位苦大仇深的解放军指导员,给我们作忆苦思甜报告。石老师很激动地站在讲台上宣布这个消息。石老师总是很激动地宣布这个宣布那个。

    这位指导员的报告特别感人,到处都在邀请他作报告,很难请到的,我们还是通过我们班赵小军同学的爸爸才请到他的,赵小军的爸爸和这位指导员是战友,一个部队上的。他答应提前来我们学校,要不然我们学校不知排到哪一天去了。

    原来那个时候就有“开后门”这一项了。只是桃树不知道这个词。她是这样给妈妈报告的:我们学校请了一个解放军叔叔来作忆苦思甜报告,他是我们班赵小军他爸爸赵叔叔的战友,赵叔叔原来在部队上就认识他的,要不然我们还请不到他,很多人请他。

    妈妈毫不客气地说了句,啰嗦。

    附小是没有礼堂的,于是忆苦思甜报告只能是一个班一个班地作,真是难为了这位赵叔叔的战友了。赵小军趁机显摆:他官儿还没我爸大呢,我爸当连长的时候他才是排长,我爸转业了他才当指导员的。桃树分不清楚这其中的差别,反正都是解放军叔叔。赵叔叔虽然离开部队很多年了(在学院当科长),但还是喜欢穿军装,不是军装裤子,就是军装上衣,走路的速度也比一般人快。爸爸曾经跟妈妈说,赵科长的确有行伍之气。口气里有些敬佩的意思。那年他买了两把玩具手枪回来给两个女儿,被妈妈批评后,他就悄悄拿去给赵叔叔看,让他说说是不是很像真的。赵叔叔当即予以肯定:非常像,就是太轻了。

    赵叔叔的指导员战友终于来了。桃树在操场上看到了他,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个子不高,很白净,绝对没有爸爸说的“行伍之气”。

    第一个作报告的班就是柳树她们班,柳树已经上五年了,那时改革了教育制度,小学只有五年了,五年级就是老大。学校里什么事情都是从五年级开始的。课间休息时文文串到桃树班上来向桃树报告:嗳嗳桃树,你姐她们班全都在哭呢,声音好大好大的。

    桃树稀奇死了,也跑去看,她想看看姐姐哭的样子。柳树平时很少哭的。她刚走近她们教室,就听到里面传来一片呜呜呜的哭声,间或有哇哇哇的大哭,和啊啊啊的悲鸣。她趴到玻璃窗上一看,那个坐在讲台上的解放军叔叔,也是满脸眼泪,边讲边哭。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解放军叔叔哭鼻子。宣传画上的解放军,都是瞪大了眼睛满腔怒火的。这让桃树对忆苦思甜充满了好奇,解放军叔叔到底说了什么,惹得姐姐她们班这么伤心?桃树盼着赶快轮到自己班。

    第三天,终于要轮到桃树的班级了。解放军指导员叔叔来之前,石老师先指挥大家唱了一首歌,就是那首悲悲戚戚的《天上布满星》,似乎是为了酝酿情绪: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

    涌上了我的心……

    唱着唱着,王丽娜·王红卫居然已经开始抽搭了。

    唱完歌石老师作动员,声音很沉痛:同学们,我们一定要怀着深厚的阶级感情来听这个报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你们到底有没有阶级感情,就看今天听报告的表现了。据我所知,其他班的同学全都听哭了,说明他们都被深深地感动了,都受到了深刻的阶级教育,我们班也不能落后。到时候,工人师傅可能会到我们班来旁听。

    不能落后的意思,就是不能不哭,而且不能小声哭。这让桃树略略有些紧张,她怕自己哭不出来,给班集体丢脸,尤其是在工人师傅的监督下,用姐姐的话说,她们家本来就“那个”。

    可是,桃树听到解放军叔叔讲那些事时,真的没有伤心,只是觉得有点儿恶心。解放军叔叔说,他妈妈到地主家要饭,地主把潲水桶里的剩饭给他妈妈吃,都臭了,妈妈因为太饿,只好用手抓着吃;后来,地主连潲水都不愿意给她了,还放恶狗出来,恶狗把他妈妈的腿都咬伤了,撕开很大一个口子,后来就感染了,整个腿都爬满了蛆……桃树差点儿呕吐,她只好把整个脸趴在胳膊窝里,不敢抬头,怕暴露自己恶心的表情,也怕自己没有掉眼泪,会被石老师批评。何况他们教室的窗口上全都挤满了脑袋,是其他班来验收他们班的哭状的,更何况工人叔叔还不断地在教室里巡回,她趴在胳膊窝里揉眼睛,努力挤出一点眼泪来。

    总算熬过了这一关。学生私底下作了评比,他们班不是哭得最厉害的,最厉害的还是柳树她们班,因为柳树她们班有个女生哭晕倒了。最过分的是四年级二班,就是文文她们班,竟有人笑起来了。桃树问文文是谁,文文说是个男生,被老师骂死了,还找了家长的。

    桃树觉得最可怜的还是那个指导员,他连哭那么多场,眼睛都该哭疼了吧?桃树如果大哭一场,眼睛都会疼。问题是,他还得去其他学校接着哭。这样一想,桃树又觉得他很坚强,到底是解放军。

    桃树很想跟谁说说自己听报告的感受,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报告恶心呢?为什么她不难过呢?但想来想去,还是忍住了,若是被石老师知道,那可就惨了,说不定也得请家长。但桃树心里从此又多了一个疑问,那就是,那些哭得哇啦啦的同学,是真的伤心还是装的伤心?尤其是她们班的孙跃红和王丽娜·王红卫,哭的声音那么大,不可思议。当然她不敢去求证答案,只能藏着。

    解放军叔叔作完忆苦思甜报告后,工宣队还要求“深入开展”阶级教育,让每个学生回家去找自己的爸爸妈妈“访贫问苦”,让爸爸妈妈说说自己在旧社会受过的苦,然后到班上来讲给同学听,大家一起受教育。这可真是个阴险的任务,因为这么一来,谁家出身“好”谁家出身“不好”就一目了然了。

    “旧社会”这个概念,桃树是从书上得来的。那时她已经开始磕磕巴巴地读小说了,第一本就是《高玉宝》。那里面写的全是旧社会的事儿,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叫周扒皮的地主,为了让高玉宝早点儿起来干活,竟然每天半夜学鸡叫。桃树觉得好好玩儿(现在看来真是黑色幽默啊),周扒皮还要学鸡叫,这么看来周扒皮也不好当,也得起很早才行。当然,起得最早的是周扒皮的老婆,这个桃树看了动画片后留下了深刻印象,是她最先起来,再叫周扒皮起来,周扒皮再去学鸡叫叫高玉宝起来。桃树有些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么麻烦?周扒皮的老婆干吗不直接去叫高玉宝起床?就像妈妈叫她和姐姐起来上学那样,拉开窗帘,大声喊,起床了!要迟到了!

    桃树问爸爸,爸爸说,因为是半夜,按道理是睡觉的时候,不是干活的时候。他装鸡叫骗高玉宝天亮了,好多给他干活儿。桃树似懂非懂,又问,那是不是地主都这样呢?爸爸很认真地回答说,这里面有艺术加工。桃树更听不懂了,爸爸解释说,周扒皮是比较坏的地主,一般地主不那样。

    桃树想,爸爸说的“一般地主”,是指他们家吗?平日里爸爸从不说他家的事。那些事肯定都属于“旧社会”的不光彩的事。但无论如何,桃树也不能想象爸爸有个周扒皮那样的爸爸。

    2

    桃树从学校领受了任务,惶惶不安地找姐姐商量。柳树很淡定,说,没事儿,咱们家还有妈妈呢。妈出身很苦的,小时候连学费都交不起,所以她只读完小学就辍学了。桃树松了口气,心想,幸好我们家还有个穷人,要是两个都是地主她就死定了。

    晚上,桃树和姐姐一起坐在妈妈跟前,虽然没有月亮在白莲花的云朵里穿行,也要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本来讲故事这种事都是由爸爸承担的,但这回爸爸没被通过认证,取消资格了,只好让妈妈讲。

    妈妈一听说要让她讲旧社会的苦,一点儿没推脱,一边织毛衣一边就开讲,讲的过程中基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虽然不能用滔滔不绝来形容,也是讲了不短的时间,给桃树和柳树“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妈妈说她们家里真的很穷,孩子多,没有田地,就靠她爸爸的一点收入维持生活,属于城市贫民。因为生活困难,她从五六岁起,就帮妈妈打水草养猪养鸡鸭,背上的竹篓比她人还高;七八岁就挑水了,因为个子太小,水桶都拖在地下,压得她肩膀一高一低;冬天很冷,也要洗全家人的衣服,满手都是冻疮和裂口,经常流血;晚上冷得睡不着,好不容易弄个火笼在被窝里暖脚,火笼却打倒了,烫伤了脚,也没碘酒红药水什么的,感染了,肿得鞋都不能穿,还要瘸着腿去干活……

    桃树听了,觉得妈妈讲的这些苦,比指导员那个更让她伤心难过,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还好没生在旧社会啊。她心里暗自庆幸。

    第二天桃树就上台,给同学们复述了妈妈的忆苦思甜内容,讲得声音都哽咽了。可是看看大家,并没有特别难过。奇怪。石老师点评时,认为她讲得不深刻,主要是没有讲被地主阶级剥削压迫的内容。桃树一惊,真的是,怎么就忘了问妈妈有没有被地主家的狗咬过?有没有被地主半夜叫起来干活?

    桃树灰溜溜地下来,回到座位上,心里有点儿紧张。石老师可不像艾老师那么喜欢她,石老师经常批评她。上次为了修正主义睡大觉的事,石老师就批了她很久。这次又被他抓住辫子了,怎么办?

    不料,在桃树之后上去忆苦思甜的金霞,出了更大的问题。金霞居然讲的是1961年她姥姥带着她姨妈逃荒要饭的事。这让石老师非常生气,石老师说,1961年已经是新社会了!你的阶级觉悟太低了!

    全班同学哗然。可不是吗,怎么能把1961年的事情当成旧社会来说呢。真的是好反动啊。金霞结结巴巴地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哇地一声就吓哭了。桃树看着抽噎不止的金霞,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因为金霞她躲过一劫,另一方面又很同情金霞。

    石老师立即去给工宣队汇报。幸好,有位老师说,金霞家是少数民族。工宣队一听就说,那算了,不要追究了,要注意民族团结。工宣队研究后,同意不追究,但是要金霞交一份书面检讨。

    这个消息是晚上北屋聚会时桃树得知的。金霞家是满族,而且在“旧社会”过得特别好,反而到了1961年闹灾荒时全家饿肚子。那时候她妈妈已经嫁给她爸爸进城了,她姥姥带着她姨妈和舅舅逃荒要饭……后来她妈妈悄悄捎钱回去接济他们,导致那两年他们家也很拮据,勉强不饿肚子。难怪他们家从来不吃猪肉,偶尔单元里谁家熬猪油,他们家都要关上门窗,受不了那个味道。以前桃树以为这就跟她受不了香椿的味道,晓岚受不了西红柿的味道一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才知道,他们不是一个民族。平日里一点儿看不出来,穿的衣服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金霞没来参加北屋聚会,也许是在家写检讨,也许是劫后余生,在家平复心情。桃树第一次知道,原来少数民族是可以得到照顾的。这么一来,她越发觉得自己家没劲了,既不是“苦大仇深,根红苗正”的穷人,又不是少数民族。一种自卑感无端地涌上心头,连话都不想讲了,心里第一次对爸爸妈妈产生了不满。

    学校的阶级教育还在“深入展开”,第三步是吃忆苦饭。

    石老师让同学们提前告诉家长,第二天不回家吃午饭了,每个同学上学时都带上碗和筷子,在学校里集体吃忆苦饭,具体说,就是吃糠咽菜。

    石老师说,考验大家的时候到了,吃忆苦饭就是吃糠咽菜,吃粗粮。不喜欢吃,吃不下去,就是剥削阶级的表现。

    他哪里料到,一说到“吃”全班都很兴奋,八九岁的孩子哪个不是吃货?管他吃什么。差不多每一个忆苦思甜报告里都会有这一句:旧社会,我们只能吃糠咽菜……桃树对这个名称已经很熟悉了,却想不出来什么样。“糠咽菜”?难道它比窝窝头还难吃比棒子粥还难喝?

    桃树回家问妈妈,糠咽菜是不是比窝窝头还难吃?妈妈说她没吃过,她小时候要么吃米饭,要么饿肚子。桃树想,难怪石老师说妈妈不是最苦的,她没有被地主阶级剥削过,她连糠咽菜都没吃过。她很骄傲地告诉妈妈,我们要吃糠咽菜了,就是旧社会那种糠咽菜。妈妈很淡漠地说,吃吃也好。

    桃树带着妈妈给她准备好的碗筷走进教室,教室各个角落都传来碗筷敲打的声音,透着兴奋和饥渴。一个上午,全班都是在慌里慌张中度过的,肚子也提前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好不容易盼到中午,“糠咽菜”终于端进教室了。

    桃树他们学校是没有食堂的,“糠咽菜”是由爸爸他们学院的大食堂做好,用卡车拉到学校来的。一个班一个大铝盆。端进来时,桃树居然闻到了香味儿。

    全班同学排队到讲台上去,一个炊事员伯伯给他们一人舀一勺。石老师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我们要带着阶级感情吃,一边吃,一边想旧社会的苦,想新社会的甜。

    桃树端着碗回到座位上,碗里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有点儿恶心。但她看看左右的同学,都已经开始吃,连前面的晓岚,也在埋头吃了。她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挑了一点放进嘴里尝,嗯,挺好吃的,有猪油的香味儿。于是她开始大勺大勺地吃。吞咽的时候有点儿像窝窝头,比较粗,但味道比窝窝头好。

    很快桃树听见赵小军说,石老师我还要。丁修文也说,我也要。

    一大盆忆苦饭,很快就被桃树她们班干掉了。

    之后,全班同学敲着碗,打着饱嗝儿,合唱了一曲《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后来偶尔听爸妈聊天桃树才知道,学院食堂职工的孩子,也都在附小读书,想到孩子要吃糠咽菜,便很用心地做,在里面加了猪油酱油味精。由于学生吃得太愉快,食堂职工受到了严厉批评:这哪里还是阶级教育,这不是粉饰旧社会吗?

    但是,阶级教育算是了结了。

    3

    天越发地冷了,上学变得无比辛苦。虽然教室里生了炉子,但真的到了冬天,那个炉子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桃树的脚上已经生冻疮了,又痒又疼,她不得不坐在座位上,悄悄地脱下鞋子搓揉脚趾头,一边搓揉一边想念艾老师。

    往年冬天,每到大家冷得受不了时,艾老师就会停下课来,让大家一起搓手,两只手心来回使劲儿搓,搓热了再让大家闻自己的手心。每到这时艾老师就会笑眯眯地问,同学们,是什么味儿啊?全班一起回答:鸡屎味儿!

    确实,手搓到微微出汗时,手心的确有股鸡屎味儿,也许是汗味儿吧。桃树对此有着深刻的印象。长大后,她曾经试过,却再也没搓出过那种味道了。鸡屎味儿成了童年的味儿。下课后,艾老师还会带着全班同学玩儿“挤墙根儿”游戏。就是在教室后面人挨人靠着墙挤,边挤边喊,挤、挤、挤墙根!被挤出来的同学又到后面去重新加入,十分钟的时间,大家就挤得浑身热乎乎的。

    “复课闹革命”后,这样的快乐场景再也没有了。石老师是绝不会带他们玩儿这些的,他说那是愚弄革命小将。他还说革命小将不怕冷,实在冷了就读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桃树觉得石老师才是愚弄他们呢,一点儿也不起作用。

    因为冷,学生们越发盼着下课。下课铃快要打响时,好多只脚都伸到课桌外,包括桃树,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跑出教室去。有的是去抢占教室外面唯一一张用石头砌的乒乓球台,有的是去喝水(当然是自来水),有的是去撒尿,上课前光顾玩儿忘去厕所了,有的什么也不为,就是想赶快跑出教室。

    桃树也把一只脚伸到课桌外,还小声对坐在后面的晓岚说,哎,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铃声一响,桃树拉起晓岚的手就往外跑,桃树边跑边说,我跟你说个秘密吧,我知道潘校长关在哪儿。今天轮到我姐姐她们班看管潘校长,潘校长梳了小辫儿的。

    潘校长被打倒后,被开了好几次批斗会,不但在他们学校开,还拉到市里去开过。在学校开批斗会那次,肖老师让她跪下,给她戴了个很高的帽子,胸前挂着白纸牌。每次潘校长都一句话不说,就是低头站在那里流泪。有一次,一个男生居然跑上去冲她撒了泡尿。这对潘校长来说是奇耻大辱,难以忍受。后来她就想自杀,但未遂。肖老师就让高年级的学生去轮流看守她,以防她再自杀。

    学校仓库是堆放教材书本的,现在没有教材了,显得很空荡。在空空荡荡的大屋子角落里,铺着一张席子,席子上坐着潘校长。桃树和晓岚趴在窗户上,看到那个曾经非常温和斯文的女人,那个每到开学日就站在校门口迎接学生的女人,正失神地坐在席子上发呆。席子上还有一床被子,看来她晚上也睡在这里。肯定很冷吧?靠墙放着一块大木牌,上面有她的名字“潘秋月”,打着红叉叉。潘校长没戴眼镜(据说她把眼镜摔碎了割手腕),这让她的样子显得古怪。姐姐和另一个女生跪在她身边给她梳辫子。姐姐说过,不敢让她别发夹,因为她会用发夹刺喉咙。没有了夹子,她的头发就披散到了脸上,只好给她扎小辫儿。

    姐姐忽然看到了桃树和晓岚,挥手叫她们走开。

    桃树拉着晓岚离开窗口,心里有点儿发凉,又有点儿发慌。晓岚说,好可怜。桃树说,就是。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让潘校长回家?晓岚说,不知道。我听我妈说,潘校长原先不喜欢肖老师,跟肖老师吵过架,现在肖老师就报复她。桃树说,大人也要吵架吗?晓岚说,当然,我爸爸妈妈也吵架的。

    桃树一想,是啊,自己爸爸妈妈也吵架。可她总觉得爸爸妈妈吵架和老师吵架不一样。她亲眼看到肖老师使劲儿戳潘校长的脑袋,很恨的样子。

    我知道了。桃树仿佛突然明白了似的:这是阶级斗争。石老师说的,肖老师是革命派,潘校长是走资派。革命派就是要和走资派做斗争。她们不是吵架,是斗争。

    晓岚说,可能是。反正我觉得潘校长很可怜。

    桃树说,我也觉得她很可怜。

    桃树心里想,还好爸爸妈妈没有参加阶级斗争。

    两个人刚回到教室,上课铃就响了,石老师拿了张报纸进教室来了。他匆匆忙忙说,同学们,我要参加一个紧急会议,这节课你们先自习。仲桃树同学,把这篇文章读给大家听。

    桃树有些意外,走上去接过报纸,是《人民日报·号外》,红色的通栏标题写着:“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文化大革命的辉煌成果——我国发射导弹核武器试验成功”。桃树想,石老师为什么让她读,不让孙跃红或者王丽娜·王红卫读呢?难道石老师也知道,她是班上认字最多的学生吗?

    不管怎么样,桃树还是愿意做这件事的。她开始读报,一路读下来,她只有很少的字不认识,大部分都认识,因此读得很流畅。

    导弹飞行正常,核弹头在预定的距离,精确地命中目标,实现核爆炸……她只有一个“预”字不认识。虽然下面照样嗡嗡地闹成一片,桃树自己很享受。

    读完了,石老师还没来,桃树就拿着报纸回到座位上。

    这时教室后面传来哭声。桃树回头看,几个男生围在一起,哭声是从圈子中间发出来的。桃树一听就知道,他们又在欺负王铁柱了,是王铁柱在哭。王铁柱是王丽娜·王红卫的堂弟,开学时从外地转学过来的,因为他们老家的学校垮了,完全不上课了。王铁柱说一口土话,而且有点儿结巴;穿的裤子下面接了一截,膝盖和屁股上都有一圈儿一圈儿的缝纫机踩出来的补疤,鞋子还是布底的,总之和其他同学很不一样。班上几个男生总爱欺负他。特别是赵小军,老学他说话,学他擤鼻涕,丁修文还弹他脑门儿。王丽娜·王红卫呢,大概觉得这个堂弟很丢自己的脸,每次都假装没看到。

    王铁柱忽然冲出男生的包围,爬到课桌上站着,愤怒地嚷嚷道,我要杀人放火!我要烧死你们!

    全班惊愕。

    赵小军却哈哈大笑,说好啊好啊,有胆量放个火让我们看看。

    王铁柱真的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擦燃,对着墙壁烧。几个胆小的女生尖叫起来,王丽娜·王红卫冲出教室去喊老师了。

    桃树却很淡定地跟旁边的同学说,没关系的,石灰墙用火柴点不燃的,只有纸盒树叶才能点燃。

    晓岚立即点赞:就是,根本点不燃的。

    果然,王铁柱的火柴都要烧到手指头了,墙壁上也只是有点儿痕迹而已。王铁柱泄气了,跳下来,哭着跑出教室。

    王丽娜·王红卫跟着石老师进教室了。石老师进门就大声说,同学们都坐到座位上,现在我们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王红卫你去把你弟弟找回来。每个同学都必须参加。

    石老师非常严肃地说:同学们,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毛主席的话千真万确啊。昨天晚上,就在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石老师顿住,拿眼在全班扫视,桃树小心脏怦怦地跳,心想,你快说啊,你快说啊。

    石老师造够了气氛,接着说:你们绝对想不到的,有人,竟敢,在我们学校里,写了一条反动标语!

    全班哗然,甚至有人发出了“啊”的声音。

    石老师说,那个内容,太反动了,太反动了!我都不能重复,重复了就是犯罪!

    桃树感觉石老师很兴奋,不是气愤。

    全班都骚动起来。一个个脑袋转来转去,有几分害怕,几分惊讶,几分紧张,一双双眼睛互相看着。桃树却在紧张中有那么一点点兴奋,哇,居然有这样的事?谁那么大胆啊?今天晚上在北屋聚会又有新闻可说了。

    石老师说,工宣队的师傅非常生气,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件。现在,同学们跟我一起去看一下那个地方。看完后如果有同学知道什么情况,就告诉老师,协助公安局破案。

    全班同学就跟着石老师往外走,虽然一个个都默不作声,但都在用眼神传递着兴奋。案发现场就在校办公室,具体位置就是办公室的窗户。现在那个玻璃窗蒙着一张纸,窗户旁边站着工人师傅,还有两个公安局的叔叔。桃树仰头看着蒙纸的地方,猜不到写了什么,但以桃树的经验,那一定是爬上窗台写的,谁也没那么高,而且没人在下面帮还爬不上去。

    回到教室,石老师手上拿了一叠纸,是那种常见的传单,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很薄很差的纸张。他给每人发了一张,然后站在讲台上:同学们,公安局的叔叔说,从字迹一看,就是个小学生写的,肯定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写的。所以,我们要通过对笔迹,查出这个人来。现在,每个同学都在纸上写两句话,第一句是毛主席万岁,第二句是打倒刘少奇。因为那句反动话就包含在这两句话里,懂了吗?

    桃树在心里默念了一下,突然明白那句反动话是什么了,心怦怦地狂跳,天,谁这么大胆啊,这么反动的话也敢写?不想活了?桃树连想一下这句话都觉得心慌,太可怕了。

    桃树拿出铅笔,紧张得有点儿不知道怎么下笔了。万一自己写出来的字跟反标上的字一样怎么办?她家出身不好,爸爸还在学习班里,要是她被怀疑了,一定会说是爸爸妈妈教她这么干的,她很想写潦草些,又想写端正些。就那么几个字,要写得像不是很容易吗?怎么能判断不是自己写的呢?

    桃树拿着笔的手心开始冒汗,先写好的同学都上讲台去交纸了,她还在座位上。晓岚在她后面催她:你写好没有?桃树不管三七二十一,写了两句,也交上去了。

    下午结果就出来了,竟然是他们班王铁柱写的!

    据说不是查笔记查出来的,是王铁柱吓坏了,主动承认的,他哭着跟石老师说,他们都欺负我,毛主席也不管……

    石老师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怕他又说出什么反动话来。学校把王丽娜·王红卫的爹妈,也就是王铁柱的叔叔婶婶,找到学校来办学习班,最后的结果是,念其年幼,不再追究,但必须送回老家去。

    4

    这天晚上,桃树在“晚汇报”的时候讲了这件事。检讨自己当时心情很紧张,明明没做过,还是担心被人家怀疑。最后,当石老师宣布揪出了写反标的人时她很高兴,这是不应该的,她应该感到愤怒才对。

    对此妈妈点评说,铁柱还小,他只是赌气。长大了懂事了,就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爸爸也说,我不相信他是真的反对毛主席。

    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流行早请示晚汇报了,好像并没有正式通知,就这么流行起来了,就跟现在忽然流行喝柠檬水流行吃粗粮一样。早请示,就是每天早上起来在毛主席像前学一段毛主席语录,意思是今天我们要按这个指示去做;到晚上,再在毛主席像前汇报,今天做了哪些好事,哪些坏事,哪些是按毛主席说的去做的,哪些是没有听毛主席的话……

    刚开始,他们走廊上的四家人一起早请示晚汇报。走廊正中间有一幅毛主席像,就是最标准的那种。四家人大大小小的一起站好,在上班前或上学前,一起念一段毛主席语录。这个仪式由谁来组织的?桃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反正不是爸爸妈妈,轮不着他们。也许是汤伯伯?也许是赵叔叔?

    很快就变成各家在自己家搞了,也许是四家人不容易凑齐。

    不过,在桃树的记忆里,这个仪式只进行了很短一段时间就被叫停了。为什么叫停?到现在也没弄清确切原因。同时流行的还有“三忠于四无限”,就持续了很久。不过要让桃树现在说出是哪三忠于哪四无限,也很困难了,必须查资料才行。

    相比之下,晚汇报比早请示认真点儿,因为早上时间太匆忙,晚上从容些。吃过晚饭,全家人坐在毛主席像下,逐一讲述自己这一天所做的事,主要是讲那些对不起毛主席的事。

    尤其在桃树家,晚汇报等于开家庭会议,逐一汇报自己一天都干嘛了。当然,这“逐一”,是不包括爸爸妈妈的,他们即便讲也很应付,主要还是桃树和柳树讲。爹妈的权威没倒,两个“革命小将”依然没什么地位。现在想来,爹妈肯定是想借此机会,让桃树和姐姐交代自己白天干的坏事,以便他们掌握。

    桃树交代了关于“反标”的感想后,姐姐柳树也谈了他们班批判潘校长的事。柳树说,我今天看到潘校长坐在地上,头发很乱,还流眼泪,觉得她好可怜啊。

    柳树很快又加了一句:这是我阶级立场不坚定的表现。

    桃树说,我也看到潘校长了,我也觉得她很可怜。

    妈妈点评说,虽然潘校长犯了错误,也是长辈。你们看到长辈受罪,心里难受,说明你们心地善良。

    桃树很惊讶地看着妈妈,妈妈又与众不同了。

    爸爸马上说,我给你们读一段毛主席语录吧,毛主席说,凡事应该动脑筋想一想,俗话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就是说,多想多出智慧。要去掉我们党内的盲目性,必须提倡思索,学会分析事物的方法,养成分析事物的习惯。

    桃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读这段语录,但她记住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这句话,打算用到下次的作文里。

    在那段时间,桃树对晚汇报有记忆的并不多。这是一次,另一次是她检讨自己怕冷。她说,早上爸爸叫她去扫院子,她觉得很冷,想把手揣在口袋里。后来想起毛主席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又把手拿出来,继续扫地,坚持到最后。

    为什么会对这一次印象那么深,是因为确有其事,桃树真的在一次寒冷的早上,跟着爸爸去扫地。确实因为冷,不想扫,确实念过“下定决心”这条语录。不管是否起到了取暖的作用,至少是在没辙的情况下给自己打了一回气。这个法子后来她没再使过,不好使。但内心深处桃树还是要承认,她使过类似的法子,比如失眠的时候她会反复默念,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遇麻烦的时候她会反复默念,天塌不下来天塌不下来。这算不算念咒?

    不管怎么说,晚汇报结束了,可以召集小朋友到北屋聚会了。

    比起晚汇报,北屋聚会开心多了。

    那天晚上,他们本来是要说“反标”的,却被另一件事抢了头条:有个红卫兵被打死了!躺在学院收发室的门口!

    5

    星期天早上,桃树一觉醒来发现外面下雪了,特别大。白茫茫的,被阳光一照,亮瞎眼了。光秃秃的杨树也像开了白花一样好看。桃树棉衣都没穿就趴到窗户上,哦,下雪了!

    屋里很暖和,这就是北方的好,可以暖暖和和地赏雪。

    桃树看到的人生的第一场大雪,就是刚到北河市那年,那时他们还住在招待所。比起杭州的雪,北河的雪真是气势磅礴,大片大片的雪花儿,飘起来都看不见天了,落在手上还能看清楚花纹,六个角,很美很复杂。到最冷的时候,屋檐下就会挂上长长短短的亮晶晶的冰柱,妈妈说那叫冰挂。冰挂上面是通透明亮的蓝天。中午太阳最亮的时候,冰挂开始滴滴答答地滴水,像下雨一样。一天滴答下来,冰挂就变短了很多,好像被桃树舔过的冰棍儿。这让桃树对这个寒冷的辽阔的北方城市感到陌生,又在陌生里体会到几丝亲切和喜欢。

    下雪总是让桃树快乐。除了天地好看之外,也多了很多可玩儿的。雪是老天爷送给他们的大玩具。比如用雪团捏小动物,堆雪人,打雪仗,用小凳子滑雪,在雪地上画画写字。当雪积得老厚老厚,一脚踩下去鞋都看不见的时候,她们还会在雪地里藏东西,藏好是不会丢的,直到来年春天雪化了,才把宝贝拿回来。桃树喜欢刨开雪堆,去看藏在下面的雪,亮晶晶的雪,像白砂糖一样,可惜不甜。不过玩雪总是会让她手指头冻得发疼,她在身上擦擦,揣进袖筒里暖和暖和,很快,几个指头就开始发烫。桃树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冷到发烫?既然可以冷到发烫,为什么会生冻疮?

    因为桃树总爱问各种问题,爸爸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让她们姐妹俩看。桃树才读一年级,很多字不认识,就去问妈妈。妈妈忙个不停,回答两次就烦了,她叫桃树把不认识的字先画上圈儿,等她有空了一起问。桃树就画圈儿,一页纸密密麻麻有半页的圆圈儿。后来她连蒙带猜,无师自通地认识了很多字,圈儿就越来越少了。

    但即使如此,很多问题书上也没有答案。比如,为什么这里的冬天那么单调,一下雪全白了?杭州那里即使下雪,也是落在绿叶上的。绿色与白色相映着,有时白雪下面还会露出一点花瓣来,比如红色的茶花,黄色的腊梅。这里却一点颜色也没有,煞白煞白,夜里都能看见人。妈妈说,因为这里是北方,温度太低了,树叶没法活,树叶到地底下去过冬了,明年再出来。妈妈又说,你们马上睡觉,我就给你们变戏法,等你们一觉醒来,白雪就会变得五颜六色!桃树大吃一惊,但还是立即上床钻进被窝,等妈妈变戏法。

    妈妈说什么桃树都是信的,妈妈是无所不能的,比如她们家小锅的锅盖坏了,中间那个提钮滑丝了,扭不上去,每次揭锅盖为了不烫手只得拿筷子去挑,妈妈就想了个办法,剪下用过的牙膏皮的头,一边垫在锅盖里面,一边拧在锅盖上面,就成了一个新提钮,连罗阿姨都佩服得不行,也学着样子,修好了他们家的杯子盖。妈妈是桃树在这个世界上最崇拜的人(尽管她心里藏着的那个疑问也和妈妈有关)。

    第二天早上桃树还在梦里,就听见妈妈在叫她们:快起来看快起来看,彩色的雪!桃树迷迷瞪瞪爬起来,趴到窗前一看,果然,楼下雪地上色彩斑斓,红红粉粉黄黄绿绿的一片。桃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穿上棉袄跑下楼去,真的,真的是彩色的雪。桃树扯着嗓子,叫来了文文晓岚梅子金霞,围观彩色的雪。

    原来,妈妈头天晚上剪了很多彩色的皱纹纸,碎碎的,像葵花籽那么大,撒到了门前的雪地上,新下的雪铺上去后,就浸染成了彩色的雪,像开花一样。爸爸摇头晃脑地说,哦,嘎厉害的,你可以去做魔术师了。桃树看出来了,爸爸也和她一样佩服妈妈。妈妈难得地笑了,很享受。桃树无比景仰地看着妈妈,她怎么想出来的?可惜没有照相机,没能留下那神奇的一幕。

    除了彩色的雪,妈妈还会在冬天发明很多有意思的事,比如自制冰棍儿:熬一锅绿豆汤,加上糖,倒在两个杯子里,用纸蒙上杯口,中间插一根筷子,睡觉前放在窗外,等第二天早上拿进来,就是两根又粗又圆的豆沙冰棍儿了,够桃树和柳树啃上半天的。又比如自制蔬菜盆景,妈妈会切下萝卜头放在碗里,或者选一棵白菜芯放在碗里(冬天就是每天吃这两样菜),接点儿水养着。过一段时间,萝卜缨、白菜芯就长出来了,绿绿的,生机勃勃。再然后就开出白色的或黄色的小花,让家里有了春意。妈妈还会剥很多蒜头,放在盘子里,蒜苗拔起来时跟水仙一样漂亮。长到一尺高时,妈妈就把它们剪下来包饺子。

    这天早上,桃树趴在窗户上发愣,妈妈进来催促她们穿衣服。

    桃树说,下雪啦!妈妈像没听见。柳树又说,妈,外面下雪了!妈妈点点头,还是没说话。桃树知道,妈妈现在再也没心情给她们变魔术、做冰棍儿了,再也没心情养蔬菜盆景了。爸爸去参加学习班很多天了,很少回家,连星期天都不回。

    6

    吃过早饭,妈妈找出件大衣对桃树说,去给爸爸送件大衣,天气太冷了。桃树点点头,抱着大衣出门。她很愿意做这件事,可以去看看爸爸了,她已经很多天没看到爸爸了。

    刚下楼,就遇见了金霞和梅子,两个人在那儿交头接耳的,很神秘的样子。桃树问,你们说什么呢?

    梅子神秘地说,我们想去看死人,你去不去?

    桃树说,我要去给我爸爸送大衣。

    梅子说,那正好,那个死人就在学院收发室门口。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桃树想也不想就说,好啊。

    这事儿就是昨天晚上抢了头条的那个事儿。是金亮说起的,他说他去学院找父亲的时候,看到收发室门口停了个死人,胳膊上戴了个红袖套,是个红卫兵。

    晓岚不相信,真的吗?

    金亮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亲眼看到的。

    金霞为弟弟佐证道:我听殷伯母家大哥哥说,市里武斗已经打死好几个人了。

    这个桃树也知道,殷伯母家大哥哥上次跟父母吵架要去串连,没几天就灰溜溜地回来了。他们学校的红卫兵组织说他出身不好,没资格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那时候已经开始流行所谓的“血统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像殷伯伯这样的“反动学术权威”,肯定是属于“老子反动”的。大哥哥说,他亲眼看见一个红卫兵被一群人活活打死,那个红卫兵挨打时坚决不向对方求饶,直到死还在念“下定决心”的语录。大哥哥还说,他们校长都自杀了。

    听上去大哥哥有点儿害怕,每天在家呆着,不愿意再回学校。

    但这个话题谈到这里就止住了,没能像以往那样展开热烈讨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陌生,缺少谈资。对桃树来说,脑子里还没有“死”的概念。虽然平日里经常说到死这个词,比如吓死我了,气死我了,笑死我了,但那只是一个副词,而不是名词、动词。

    金霞胆子是比较小的,但那天也毫不犹豫地一起去了,实在是太好奇了。三个人走到收发室,发现门是关着的,梅子迅速爬上窗台,连连惊呼:真的真的,地上躺了个人。

    桃树急了,让金霞帮她抱住大衣,也爬了上去。透过玻璃窗,她看见一个穿着一身绿军衣戴着军帽的人躺在地上,四肢摊开着,脸上蒙着一块白布。

    这便是桃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死人了。桃树有点儿打哆嗦,不是害怕,而是兴奋。据说这尸体是收发室师傅昨天一早在门边的马路上发现的,很可能是什么人在头天夜里扔到这儿的。梅子说,从她胳膊上的红袖章看她就是学院的。

    这时门忽然开了,走进来四五个人,一个个都沉着脸。其中一个看见她们站在窗户上,冲过来就吼:下去!下去!

    桃树跳下窗户,想从打开的门往屋里钻,一下子被一个大人的手肘子顶出来了。梅子和金霞说她们不看了,回家了。桃树不甘心,还想看,又找了个缝儿挤了进去。只见收发室的师傅蹲到地上,掀那个人脸上的白布。桃树一下看清了,是个女的,还梳着辫子,看上去比姐姐大不了多少,脸像一张白纸一样可怕。

    这回桃树真的哆嗦了,好像那个人身上有种寒气冒出来。她打着冷战,却舍不得走。听见几个大人在议论,说她身上没有伤痕,没有流血,可能是被勒死的。

    这时一个阿姨扑到地上哭了起来,喊着女儿啊我的女儿啊。声音很凄惨。但马上,她身边的叔叔就把她拉起来了。那个叔叔很凶地说,哭什么哭?不要哭!她不听毛主席的话,死了也不值。

    阿姨继续大哭,还捶着叔叔的胸口。叔叔忽然也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地下的红卫兵踢了一脚,吼道: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怎么就不听毛主席的话呢?你这样死了对得起毛主席吗?对得起你妈妈吗?啊?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儿啊……

    那叔叔说着又踢了两脚,旁边的人把他拉开,有个戴红袖套的说,你这是干嘛,死都死了。看来,他们是那个红卫兵的爸爸妈妈。

    叔叔和阿姨互相把头埋在对方的怀里,好像哭的样子太难看,不想让大家看见。可是声音依然很大,很揪心。

    桃树被他们哭得腿都软了。心想,原来死就是不能说话了,也听不见别人说话了,死就是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知道了。也许她爸爸踢她,她也不知道疼了。这么说来,死还是有点儿吓人的。

    7

    桃树钻出收发室,抱起大衣往学院里走。

    腿还是软软的,耳边还响着那个阿姨的哭声。

    路上偶尔有人,都穿得鼓鼓囊囊的,小心翼翼地走。白白的路已经有点儿踩脏了,呈现出灰黑色。路两边是高高的杨树,笔直笔直的,一片叶子也没有,像倒插的扫把。桃树一到北河市就问了妈妈这个树的名字,因为桃树还是第一次看到不长叶子的树。妈妈说这是杨树,不是不长叶子,是老叶子掉了新叶子还没出来,就像你的牙齿一样。桃树就咧开少了一颗门牙的嘴傻笑。

    忽然,桃树看到了爸爸的名字,在大楼的墙上,每个字都比她高大,打着红叉叉。桃树心慌起来,不是反革命才打红叉叉吗?爸爸怎么也会这样呢?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爸爸的标语,但这一条显得特别吓人。她低下头,不敢再往两边看。

    走进爸爸他们的教学楼,上到三楼楼梯口,桃树就听见爸爸办公室传来说话声,一个很生硬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让桃树觉得有些陌生,怀疑自己走错了。桃树原先来过爸爸办公室的,还是跟着爸爸一起来的。那是过年的时候,爸爸他们教研室开晚会,每个人都要准备节目。爸爸准备的竟然是他自己创作的单口相声!爸爸在家练了好几天,还说给她们母女三人听。桃树听不懂,姐姐似懂非懂,都没有笑。只有妈妈听懂了,妈妈微笑说,还可以吧。爸爸的相声是关于拍马屁的,说人人都喜欢拍马屁,哪怕是阴间的阎王爷也喜欢。正式表演那天,爸爸让桃树跟他一起去,桃树不情愿,大人不好玩儿。但爸爸说,去了就可以吃很多花生瓜子糖,桃树就去了。爸爸果然没骗她,桌子上有很多花生瓜子糖。叔叔伯伯们围着花生瓜子糖坐着,有的表演唱歌,有的表演吹笛子,还有的表演魔术。终于轮到爸爸了,爸爸站到中间,刚讲了不到三句,他就开始捂着嘴笑,笑弯了腰,叔叔伯伯们也只好跟着他傻笑。桃树虽然听不懂爸爸在讲什么,但她看出来了,爸爸没能把大家逗笑,这让桃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这个爸爸曾经笑弯了腰的地方,一点笑声也没有了。

    桃树小心翼翼地敲门,是爸爸开的门,让她进去。她看到屋子里有几个她熟悉的叔叔伯伯,还有小任叔叔。爸爸让她叫人,她一一叫了,看爸爸的表情,不像是被打倒的样子,桃树稍稍松口气。

    爸爸接过大衣,低声问她:你怎么一直低着头走路?

    桃树想,看来爸爸是从窗户看到自己了。她小声说,我看到你的名字……打着红叉叉。爸爸笑了,拍拍她的头说,这是爸爸的事,和你没关系,你不用害怕。你是个好孩子,没做错事情,要抬头挺胸地走路,知道吗?

    桃树似懂非懂,点点头。

    爸爸送桃树走出办公室,又一起下楼。走到楼梯拐角时,爸爸忽然停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桃树,你帮爸爸做件事,去把这封信,送给后面那个平房第二间屋子里的黎伯伯。

    桃树知道黎伯伯就是黎晓红的爸爸,是爸爸很看重的人。黎伯伯因为是“里通外国”的特务,单独关在教学楼后面那个屋子里。

    爸爸嘱咐说,不要给别人看,也不要跟别人说,送到了就回家去。

    桃树接过信有点儿紧张,她想说我不敢,但终于没说,就点点头,把信放进棉衣口袋里,往楼下走。爸爸返身上楼了。原来爸爸送她下楼,只是为了给她这封信。

    桃树站在楼后的树林里,她确信这个地方爸爸从窗户上是看不到的。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爸爸这样偷偷摸摸地让她给关在黑屋子里的“里通外国”的特务黎伯伯送信,肯定是特务行为,没有第二种解释。那么,她也成特务了?虽然她没有波浪似的头发和墨镜,也不会抽烟(这些都是电影里女特务的要素),可她毕竟是去送“情报”给特务的!

    桃树一直有点儿怀疑爸爸,他为什么不戴红袖套参加造反派?为什么不提着浆糊桶去贴大字报?这下终于得到印证了。原来他也是特务啊。可是,即使如此,桃树也不敢不听爸爸的话,爸爸的权威还没有倒。尽管她是红小兵,还当了“小狂人”,她也不敢违抗爸爸的命令,更不敢告发爸爸。也许她应该逃走?

    她拿着信,好像拿着一颗烫煤球,恨不能扔掉。如果被造反派发现了,一定会把她抓起来的,还会弄去批斗,像批斗于晓楠的爸爸那样批斗她。那他们会在她脖子上挂什么呢,也许会挂几颗桃子,就像在于晓楠他爸爸脖子上挂带鱼,在花疯子脖子上挂一双破鞋,在潘校长脖子上挂粉笔盒和黑板刷,在黎晓红爸爸脖子上挂砖头。挂砖头应该是最惨的吧,桃树看到黎伯伯的脖子都勒出血丝了……

    可这件事是必须做的,爸爸要她做的,她很爱爸爸,爸爸也很爱她,一有空总是陪她玩儿,给她讲故事,辅导功课,削铅笔,地震的时候,爸爸冲进北屋,一个胳膊夹住她一个胳膊夹住柳树往楼下冲……妈妈说,没有几个爸爸能做到。

    桃树心慌意乱,在雪地里逛荡了很久。她有些埋怨爸爸,把她推到两难的境地,要做一个听爸爸话的孩子就得变成一个特务,不当特务就要出卖爸爸,这是多么艰难的选择,桃树只有八岁,却就要面对18岁都很难面对的选择。

    最终,还是爱爸爸或者说怕爸爸的心理占了上风。

    桃树拿着信来到黑屋子。所谓黑屋子,就是一间堆资料的屋子,只见黎伯伯坐在屋里,伏案写着什么,也许是交代材料吧。桃树叫了声黎伯伯,黎伯伯回头,她刚把信拿出来,就看见一个戴红袖套的人过来了,吓得她把信一扔撒腿就跑。

    几天后,桃树得知,那封信被造反派拿去了,爸爸因此被弄去审问了很久,要他交代和黎伯伯的关系,本来学习班结束要回家的,又不准了。妈妈为此责骂了桃树很长时间。妈妈说桃树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桃树不懂那句话的意思,只知道是自己闯祸了。在妈妈的骂声中,她乖乖地拿起自己的臭袜子去洗,洗完后晾晒在暖气片上。但妈妈仍在不停地训斥她,唠叨她,她不敢走开,又不知干什么好,只能反复地平整那双袜子,以至于她惊讶地发现,一双旧袜子也可以平整到像新的一样。她一边弄袜子,一边掉眼泪。她觉得妈妈冤枉了她,她并不想去送,是爸爸要她去的,她也不是故意让造反派发现的,是造反派碰上了。

    但不管怎么说,她惹了祸。她总是惹祸。

    后来,妈妈终于停止训斥去厨房烧饭了,桃树这才得以松口气。

    8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似乎是桃树读大学的某个假期,坐在家里和爸爸妈妈闲聊,聊到了童年这段往事。

    桃树说:爸你还记得不,小时候在北河,“文革”开始没多久,你让我送一封信给二号楼的黎伯伯?后来被造反派发现了,把你弄去审查半天,我被大好骂一通。

    父亲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记得。

    帮爸爸送信这事,一直是桃树的心理阴影,她几次梦见自己站在运河边,想把信扔掉,或者蹲在五号楼后面,想把信烧掉,或者在某个阴暗角落里,吞进肚子。但她始终不知道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桃树说,我那个时候胆小,加上周围那种氛围,你和妈都被贴了大字报,你还被关起来办学习班,所以我就猜你是给黎伯伯送情报。你们俩都是特务。

    父亲幽默道:也算是情报吧。

    桃树说,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呢?

    父亲说,其实不是信,是一首诗。

    桃树万分惊讶:一首诗?你写的?

    父亲说,不是我写的,是杜甫写的,写给李白的。一首五绝,题目叫《不见》。你应该知道的吧?

    听父亲说出“不见”二字,又说是杜甫写给李白的,桃树隐约有些印象,古典文学课上学过的。但她并没有背下来。还是爸爸厉害,马上开始背诵了: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敢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父亲用家乡土话一句一句地念,桃树拿出笔和纸来记录,听不清楚的地方,一字字地问,父女俩共同将这首诗写在了纸上。

    真是一首好诗啊。

    父亲感慨:这是李白被流放时杜甫写的,表达了他对李白的同情和欣赏。其实杜甫和李白的交往并不算很深,但从这首诗看,他们也算是惺惺相惜了。爸爸又说,杜甫和李白性情差异很大,李白豪放,杜甫细腻,甚至有点儿忧郁。所以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就能读出杜甫心里那种悲伤。这首诗写于公元761年,一年后,公元762年,李白就去世了。

    父亲虽然是学工程的,古文功底却很好,一说起古典诗词经常滔滔不绝。“文革”的时候,他最珍爱的唐诗宋词被桃树当成“四旧”拿到学校去上缴了,他就把会背的那些诗词,悄悄默写到笔记本上,没事儿时拿出来看。桃树上大学后,看到新华书店有新出的《唐诗三百首》和《宋词选》,连忙买了寄给父亲。父亲收到后说,怎么也不及原来那两本摸起来舒服。

    父亲告诉桃树,那个时候黎伯伯被打倒了,情绪非常低落。父亲很怕他想不开。他一直很敬佩他,觉得他有学问又有修养。加之他们还是同乡,敬佩中还有乡情。他想安慰他,却无法见面。他只知道黎伯伯单独关在小黑屋里。尤其是后来,他女儿黎晓红被踩伤,儿子黎晓明为和父亲划清界限离家出走,黎伯伯的心情特别灰暗。父亲便想到了这首诗。他感觉这首诗特别能表达他当时对黎伯伯的心情。黎和李谐音,父亲就借杜甫安慰“李生”的诗,来安慰“黎生”。

    父亲说,黎伯伯在多年后告诉我,他当时的确得到了很大的安慰。说起来,你也有一份功劳呢。

    桃树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让她惊吓,在后来的梦里一次次扔掉烧掉的诗,是这样一首千古流芳的好诗。

    桃树有点儿内疚,就怪我,太胆小了。

    父亲说,不怪你,你那时候才多大?怪我自己太不小心,还有知识分子那个劲儿,非得表达一下不可。好在那纸条上只有一首诗,又是杜甫的,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父亲接着说,我很喜欢这首诗,第一次读到就背下来了。韩愈也很喜欢,还专门点评过。韩愈说,甫之于白,允为知音,痛其遭际,怜其才具,且形之于诗,此即其一。四十字不加藻饰,不用事典,只是平平道来,以其从肺腑中流出,便成好诗。即所谓情之所至,诗亦至焉。的确如此啊。

    父亲摇头晃脑地说着,很享受。

    父亲自己也曾写过很多首诗词,被他戏称为打油诗。但其中一首,曾令桃树动容。那是写在母亲被打成右派、桃树刚出生时。父亲当时内心焦灼,夜夜无眠,想到妻女,便吟哦了四句诗,可又怕写出来惹祸,那时候“组织上”天天要他划清界限,他便打了腹稿藏在自己肚子里,一次也没写到纸上。直到八十年代,母亲平反,他才从腹中将四句诗吐出来,写在纸上,寄给上大学的桃树:

    赤日炎炎似火烧,

    野田禾苗半枯焦。

    求天不应地无语,

    农夫心内泪水抛。

    这其中的“禾苗”是指桃树,“农夫”则暗指自己和妻子了。

    这是另一段往事了。

    父亲的童子功,是背诵古文观止唐诗宋词打下的,跟桃树背语录完全是两个概念。虽然在父亲的影响下,她好歹也背过几首唐诗,但那点儿底子很快就被来势凶猛的“革命狂潮”席卷一空。从小听父亲说起的李清照诗词,桃树晚到二十岁进了大学才读到,很喜欢,却记不住了。反而是八十多岁的父亲,到晚年依然能背诵《长恨歌》《琵琶行》《春江花月夜》《声声慢》等几十首唐诗宋词,让桃树这个中文系毕业生汗颜。

    桃树忽然又想起了爸爸关于吃大蒜吃窝窝头的一整套说辞,就问,爸,你那个时候真的喜欢吃窝窝头不喜欢吃大米饭?真的觉得学会了吃大葱大蒜才能和工农打成一片?

    父亲哈哈大笑:当然不是了,肯定是大米饭更好吃喽。我那不是为了挣表现嘛,生怕人家说我是地主少爷。

    桃树也笑了:不过你还是忽悠我学会了,到现在也喜欢吃大蒜。

    父亲说,还有个原因,我要是也不喜欢吃窝窝头小米粥,你们妈妈不就更为难了吗?你想她一个杭州人,学会做那些北方面食已经不容易了。“文革”的时候她每天都提心吊胆,还得考虑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睡,还不敢表现出不满来,我怎么也得尽量体谅她。

    桃树感慨说,毛老人家弄出那么一场文化大革命,真的是革了很多人的命,差不多毁了我们这一代,让我们差点儿成文盲加流氓,先失字,没了文化,再失智,没了理性,最后失志,没了品格和修养。真的是可怕啊。

    父亲说,是这样的,你说的很对。

    不过,父亲忽然说,你把毛主席叫做毛老人家,是不是有点儿不够尊重?我听着不大舒服。

    桃树万分惊讶。她愣了一会儿,调侃说,我这只是个中性的称呼喽。

    父亲默然,不再说什么了。

    桃树想,父亲的这种复杂情感,一定不是他独有的。为什么会如此?桃树想不明白。难道像林语堂说的,一个人彻悟的程度,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父亲还不是那个最痛苦的人?

    桃树想不明白,她只是愿意包容父亲的一切。

    父亲过八十岁生日时,桃树帮他整理出了他这辈子写的几十首诗词,印成一本册子,让他分送给亲戚朋友。父亲很高兴,其中好几本,他寄回到了运河边的大院里。那里还有几位与他共过患难的“李生”健在,父亲在扉页上写着: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9

    午睡时桃树梦魇了,她梦见晓岚的爸爸张叔叔,蹲在走廊中间往黑板上写一条新语录:毛主席说,张某某不是特务。那个张某某,就是张叔叔的名字。即使是毛主席语录,他也没忘记在自己名字上打个叉,因为外面大字报上都是打了叉的,红叉叉。桃树连忙告诉他,张叔叔这不是毛主席语录,语录本里没有这个。张叔叔朝她笑笑,还是把黑板挂到了墙上。来来往往的人好像都没看见一样,只有桃树看得清清楚楚,她很害怕,张叔叔怎么能乱写毛主席语录呢?忽然有人告诉她,你是在做梦呢,不是真的。桃树松了口气,哦,我是做梦。她想努力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却听见有人喊:抓住她!她在这儿!竟然有好多人来抓她,说那个语录是她写的,她吓得赶紧跑,腿沉沉的,迈不动,忽然看到前面有个高墙,高墙上靠了个梯子,她连忙往上爬,快到顶时,梯子朝后倒去……

    她终于吓醒了。这个梦真是把她吓得不轻,幸好妈妈来叫她起床上学了,不然她还要被这个梦压着。好奇怪的梦呀,张叔叔好奇怪啊,桃树想,一会儿到学校就跟晓岚说说。

    当桃树睡眼蒙眬地穿好衣服时,才知道晓岚梅子她们已经去上学了,她睡过了。她小跑着往学校去,有些神思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去到学校,还好没迟到。听见大家在议论,桃树才知道她们头天在收发室看到的那个死去的女红卫兵,就是爸爸他们学院大一年级的学生,叫张红英,很擅长辩论,嗓子又特别亮。有一天辩论时双方打了起来,一片混乱。到晚上同学们才发现她失踪了,再发现时就已经是尸体,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

    学校抓住这件事,开始对学生进行仇恨“保皇派”的教育。

    同学们,想想保皇派是多么的心狠手毒吧,活活打死了我们的革命小将。我们绝不能就此罢休,绝不能向他们低头!石老师在讲台上说得慷慨激昂,还领着大家喊了口号:

    血债要用血来还!

    坚决向红联司讨还血债!

    誓与红联司血战到底!

    石老师领喊的口号里,句句带血,让桃树觉得有点儿冷。她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天看到的情形,尤其是叔叔阿姨一边哭一边骂的情形,心里很压抑。

    因为太压抑,桃树的脑袋就转来转去,跟丁修文一样。当她转向教室后面时,忽然看见后门的玻璃上,趴着一张白煞煞的脸盘,再一细看,是张叔叔。

    桃树就悄悄告诉晓岚,哎,你爸爸,在教室后门。

    晓岚回头,看到了她爸爸。但她很快就转过头,继续听石老师讲课。晓岚从来都是一个遵守纪律的好学生,比桃树规矩多了。桃树真佩服她那么管得住自己。如果是自己的爸爸在后门玻璃上趴着,她是一定坐不住的,屁股会扭来扭去不安生的。即使是晓岚的爸爸,桃树的屁股也扭了好几次。

    忽然,桃树就想起了中午她梦到张叔叔的事。好奇怪的梦,她还没告诉晓岚呢。可是当桃树第三次扭头时,张叔叔不见了。玻璃窗又恢复了明亮。她想不明白张叔叔是来做什么的,是来拿钥匙的?送衣服的?还是干嘛的?为什么他不等到下课就走了呢?

    终于下课了,桃树迫不及待地叫晓岚:晓岚晓岚我跟你说个好玩儿的事。晓岚恹恹的,好像有心事的样子,不似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应答:什么事啊你快说吧。

    晓岚的态度影响了桃树的表达,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告诉晓岚:昨天晚上我梦见你爸爸了。晓岚说,你梦见他什么了?我梦见你爸爸在黑板上写语录,但是他写了一条语录本里根本没有的语录,还给自己的名字打了叉。好好玩儿啊。

    晓岚幽幽地说,他们说我爸爸是特务,非要我爸爸交代。我爸爸说他不是,绝对不是,敢向毛主席保证,他们就是不相信。

    晓岚说的“他们”,是学院工宣队的人。桃树一个劲儿点头,她也相信张叔叔不是。虽然她也时常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但她从没怀疑过张叔叔,他那么胆小老实,怎么会呢?

    晓岚说,今天上午我爸爸请假回家拿烟,跟妈妈说,工宣队说如果他今天还不交代,就要把他转送到市里去关着。我妈妈就哭了,我爸爸站起来关上门就走了。

    难怪。桃树心想,难怪晓岚发愁,原来是这样。桃树听到过隔壁罗阿姨和汤叔叔吵架,也听到过夏蕙的爸爸妈妈吵架,但吵完了还在一个屋子里,没有谁跑掉。

    老实说,自从开始运动后,每家每户的火气都比原来大,连方阿姨给夏蕙洗头都比原来用力,夏蕙经常“哎呦哎呦”地叫唤。方阿姨是医生,特别爱干净,她给夏蕙洗头是要放在搓衣板上搓的,夏蕙为此多次要求剪成短发,方阿姨不同意,一直到有一天夏蕙跟方阿姨说,你知道吗,我们艾老师都剪短头发了,因为留长辫子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句话非常顶用,院子里到处写着要横扫资产阶级。方阿姨当即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掉了夏蕙又黑又粗的两条辫子。那两条资产阶级的辫子,被夏蕙拿到废品收购站换了三毛钱。夏蕙用那三毛钱买了一本小人书(五分钱),一条格子手绢儿(两毛钱),一根奶油冰棍儿(五分钱)。真把桃树给羡慕死了,恨不能自己也有两条资产阶级的辫子剪掉换钱。可惜她没有。她从来就没有留过长辫子,从小就像个男孩儿。仅仅上过半年的幼儿园,就两次被老师误认作男孩子理掉了头发。妈妈来接她,看到她的寸头惊叫起来:怎么又给她剪了?她是个女孩儿啊。老师连连道歉,说是忘了跟新来的生活老师交代。第二次再误剪时,老师说“是她自己跑去跟男孩子一起排队的”。妈妈恨不能在桃树衣服上缝一个“女”字。一直到桃树离开那家幼儿园,头发还是跟男孩儿一样短短的,读书后好不容易留了两根小辫儿,也很快夭折了。

    只要一听见邻居吵架,爸爸妈妈就会把桃树和姐姐叫回家,关上门。爸爸妈妈倒是从来不吵,他们连说话声音都比平时小,压得低低的,像耳语。妈妈总是皱着眉头,爸爸总是安慰她。这同样让桃树不敢放肆,连喝小米粥都不敢出声。

    晓岚说爸爸走了后,妈妈很伤心,午饭都没吃。

    桃树安慰她说,我那个梦是瞎做的,你别当真。我觉得你爸爸肯定是个好人。晓岚还是不说话。

    桃树认为张叔叔是好人,是基于她自己的观察。比如张叔叔从来不骂小孩儿,说话声音都是很低的。爸爸如果下楼去扫院子,张叔叔就会扫楼梯。运动开始后,张叔叔每天早上上班前,都要蹲在走廊中间,往一块小黑板上写语录。那块小黑板是晓岚的妈妈刘老师用来教孩子们拼音的,被张叔叔拿来充公了,张叔叔的粉笔字写得很好,清秀端正。他每天都在小黑板上工工整整地抄一条毛主席语录,比如: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世界历史的动力;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有时候他也会写长点儿的,比如: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写好后,就挂到走廊正中毛主席画像下。

    桃树问爸爸为什么不去写,爸爸的粉笔字也写得很好。爸爸说,有一个人写就行了,我们都会背了。确实,这些语录,桃树也会背,还会唱,连《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样的整篇文章她都背下来了。

    也许是每天都看到张叔叔抄写语录,桃树便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但是,这个梦不但没把晓岚逗乐,还让她更发愁了。

    10

    放学回家的路上,晓岚仍一声不响,让桃树想到“心事重重”这个词。桃树也不想说话了。

    可是梅子很不习惯这么沉默。

    往常放学,她们五个人总是一边走一边追着闹着,嬉笑不断。现在少了一个金霞,还少了一个夏蕙。金霞是因为爸爸。她爸爸忽然宣布退出造反派,加入保皇派,也就是说,“跳出去”了。这下子学院就有十个“跳梁小丑”了。金霞在爸爸“跳出去”的第二天(大喇叭里广播了,瞒不住的)就在北屋说,她爸爸已经搬出去了,妈妈很生气,让她和弟弟跟爸爸划清界限。虽然桃树照样跟金霞玩儿,但金霞自己开始躲着大家了。夏蕙也很长时间不和她们一起走路了,不知为什么,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梅子觉得无聊,就去逗晓岚,也许她是想让晓岚笑起来,和她追打疯闹。她在路边捡了根小树棍,去扫晓岚的脖子。晓岚挥了一下手挡开,梅子又去扫,晓岚又挡开。以往,晓岚一定会回击的,也追她哈她的痒痒,但桃树看出来了,那天晓岚实在是没有心情,桃树就说,梅子你别闹了。

    梅子还是不住手,继续捣乱,一次又一次,当她再次跳起来把树棍插到晓岚辫子上时,晓岚突然回头,揪住梅子的领子,一巴掌打了过去。

    梅子愣了,桃树也傻了,晓岚却不理她们,噔噔地朝前走,梅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桃树想了想,还是跟晓岚走了,没去哄梅子。

    不知晓岚心里有多烦。

    快走到单元门口时,桃树忽然听见她们楼上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哭声,好吓人。单元门口还围了不少人,交头接耳的。晓岚愣了一下,撒腿就跑。桃树也跟着跑,因为她听出来了,是晓岚的妈妈在哭,是刘老师在哭。哭得那么大声,一定是出了大事。

    果然,是晓岚的爸爸,自杀了。

    桃树站在楼梯口,小腿直哆嗦。

    在晓岚爸爸自杀之前,大院里已经有好几个叔叔自杀了。有时候半夜三更的,桃树和姐姐会被敲门声惊醒,不是敲门,是砸门:咚咚咚!咚咚咚!声音来自走廊那头的夏蕙家。伴随砸门声,还有惊慌的喊声:方医生!方医生!有人跳楼了!

    往往在这样的喊声后,第二天大院里就会有自杀的消息传开。大人们的脸色都很难看。第一次发生跳楼事件后,桃树她们几个跟着竹子跑去看,案发地点就在他们经常躲起来玩儿火的五号楼背后,竹子指着一个地方说,就是那儿,我看见他们从那儿抬走的。桃树看不出“那儿”和别处有什么不同。竹子说,你走近看就能看出来。桃树走过去,一眼看到了土地上的血迹,已经成了暗红色,形状奇特,有拖擦过的痕迹。桃树心里一凛,腿就发软了。后来桃树很怕听到半夜的敲门声,只要一听到有人喊方医生,有人跳楼了!她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她见过的那个死去的红卫兵,还有地下那滩血迹。在那么多日子过去后,她越来越害怕了,从此不再去凑这种热闹了。

    那段时间学院里一共有五个人跳楼,只有一个救活了,也成了残疾。每次有这样的消息传来,家里的气氛就特别沉重,爸爸妈妈一句话不说,北屋的聚会也会自动取消。

    但以前跳楼的消息再可怕,也比不上这一次可怕。这一次不是怕,是恐怖,因为竟然发生在她身边了!竟然是她那么熟悉的一个人!就在昨天夜里她还梦见过他,就在今天早上她还见到过他,活生生的,趴在玻璃窗上。现在他也和那个红卫兵一样,一动不动了吗?他的身子下面也有一滩血迹吗?

    妈妈和罗阿姨都跑去晓岚家劝慰刘老师了。桃树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去看晓岚,为了镇静自己,她拿出纸拿出笔,开始抄写语录。刚刚抄到“人民只有人民”,她就想起了张叔叔,又把笔扔了。

    后来桃树听大人们说,张叔叔是在运河边上吊的。他去河堤之前,先到学校去看了晓岚和刚上一年级的晓峰。在他上吊的那棵树下,有一大堆烟头,还有用棍子写在泥巴地上的一排字:我不是特务。

    桃树听大人们说,那些烟头,起码要抽三四个小时才能抽完。也就是说,他一个人,在河堤上,在歪脖子树下,呆了至少三四个小时。那么冷的天,也没能把他冻回家,可见他的心已经冷透了,比天气还要冷一百倍。那三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世界把他忘了吗?这是桃树一直感到困惑的,就没有人去找他吗?如果桃树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消失了,既不出现在课堂上也不出现在妈妈的眼皮底下,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是要出大事的。就算是在楼下疯耍妈妈也会从窗口时不时地瞄上一眼。是因为张叔叔没有老师和妈妈吗?

    晚上,家里又一次陷入沉闷的气氛,桃树老老实实地啃着窝窝头,就着咸带鱼。忽然,爸爸放下筷子,很郑重地对桃树和柳树说,你们两个听我说,我和妈妈,是绝对不会走这条道的。你们不要害怕,知道吗?为了你们,我和妈妈无论如何也会勇敢地活下去,一直到把你们养大。

    桃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心里却对爸爸充满了感激。她大口大口地,很快吃掉了窝窝头。

    第二天一早,桃树她们单元门口,再次被贴了大字报,上面写着:张某某自绝于党和人民,死有余辜!桃树听见罗阿姨在厨房里小声跟妈妈说,唉,太过分了,死都死了呀。死者为大嘛。妈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桃树又想起了那个躺在地上的红卫兵,她死了以后,有没有人给她爸爸妈妈贴大字报呢?

    桃树破天荒地自己一个人去上学了,谁也没约。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不知道怎么和其他人聊天,聊什么。所以,还是一个人好过一点儿。出了单元门,走过那条白森森的大标语时,她觉得身上发冷,忍不住一哆嗦。

    路面结冰了,一踩一滑溜。往常上学时,桃树她们几个总是一边走一边滑,很是顺溜。滑的时候,右脚横着往前一蹭,左脚抬起来跟上,可以出溜出去好大一截,很爽。那些技术好的男生,是左一下右一下连续滑的,三滑两滑就到学校了。桃树的平衡能力差,只能单脚滑,偶尔不小心还一屁股摔倒在地。现在桃树可是没了心情,她尽量靠边走,走那些没有踩死的松软的雪,一步步地,走到学校。

    没想到一进教室,桃树就看到了晓岚。晓岚竟然来上学了,而且比她还早。但她的眼睛是肿的,一句话也不说,坐在座位上,面无表情。梅子坐在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桃树也走过去,站到晓岚身边,看着晓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显然大家都知道了晓岚爸爸的事,气氛有点儿不一样。连石老师都表扬了晓岚,他说,晓岚同学能正确对待家里的事,很好。当然,要划清界限,要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晓岚仍然面无表情,没人知道她小小的心里,在受着怎样的折磨。

    放学的时候,梅子和桃树,一人挽着她的一只胳膊,也一句话不说,默默前行。

    走到单元门口,她们发现那幅大标语被覆盖了,覆盖在上面的是一条毛主席语录: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桃树看到赵小军的爸爸、夏蕙的爸爸、文文的爸爸和自己的爸爸,拿着浆糊桶什么的,站在那里打量。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扑过去喊爸爸。爸爸摸摸她的头,什么也没说。

    大约一星期后,工宣队撤走了。据说是和这一时期自杀率太高有关,也和晓岚的妈妈刘老师给上面写信有关。

    11

    冬至了,天气冷到发硬,风刮起来呜呜的响,吹得脸生疼不说,有时还吹得桃树走不动路,只好逆着风倒着走,天黑后尤其不能在外面停留,脑袋冷得发晕。一到冬天,桃树就恨不能跟小熊一样,躲在被窝里不出来。

    桃树不喜欢冬天,尤其不喜欢这个冬天。几乎每天都要发生吓人的事情,那么冷,那么冷。她好想赶快到夏天去,满身大汗,玩儿到天黑,好想回到她们单元原来的样子。

    可是,变不回去了。晓岚的爸爸走了,晓岚每天都不开心,夏蕙因为爸爸妈妈经常吵架也哭了好几次。自己的爸爸也总不回家,妈妈的脸上更是愁云密布。

    这天下午桃树好不容易约到晓岚一起去上学,妈妈忽然叫住她:桃树,下午别去学校了,陪妈妈去办个事。

    桃树不明白妈妈的意思,妈妈还从来没让她陪她办事情。但看妈妈的眼神,是必须答应的,不容商量的。桃树就答应了。她让晓岚帮她请假,说肚子疼。小时候桃树经常肚子疼,妈妈说是长了蛔虫。学校发打蛔虫的药,桃树吃了果然拉出一条蛔虫来。但还是会经常肚子疼。每次肚子疼时,她就使劲儿低头弯腰,想象着蛔虫掉到河里去了。因为经常肚子疼,桃树就习惯以此为理由请假。但凡遇到很不想参加的事,她一律说肚子疼。肚子疼成了桃树的挡箭牌。

    桃树进到南屋等妈妈,妈妈正在换衣服。那时爸爸在学习班一直没回家,姐姐中午也经常不回来,只有她和妈妈在家。

    妈妈换好衣服,又给桃树换了干净衣服,然后打了盆热水,给她洗脸,洗完脸,又让她把一双手浸到水里。一到冬天,桃树的一双手就糙得不成样子,又是冻疮,又是裂口,经常把血蹭到作业本上。泡了十几分钟后,妈妈轻轻地给她搓揉了一阵,搓掉了手上的死皮,洗净擦干,抹了一层友谊雪花膏。平时妈妈是舍不得拿雪花膏给她们擦手的,只抹脸。这下子,小手细嫩多了。妈妈又给她重新梳了辫子,平日里都是她自己梳,歪七扭八的。这么一收拾,桃树觉得自己一下子高级起来,从纸糖纸变成玻璃糖纸了。

    妈妈这是要带她去哪儿呢?是去做客吗?桃树跟妈妈去别人家做过客的,虽然听大人聊天很无聊,但也不是白无聊,可以得到两颗糖,一把花生,或者一个苹果。这些东西是平时在家吃不着的。

    但妈妈什么也没说,也不解释,就拿了个小凳子,牵着桃树的手,下楼。她们来到家属区和幼儿园之间的一块空地,那是家属们学习开会的地方。阳光朗朗地照着,桃树看到已经有好多阿姨坐在那里了,围成一个圈儿,好像在集体晒太阳。有王丽娜·王红卫的妈妈代阿姨,孙跃红的妈妈张阿姨,丁修文的妈妈秦阿姨。还有好多阿姨桃树不认识,都是和她妈妈一样,没有工作的阿姨。她们单元里,晓岚的妈妈、文文的妈妈、梅子的妈妈、金霞的妈妈都上班去了,只有赵小军的妈妈孙阿姨在。桃树很礼貌地喊那些她认识的阿姨好,可是除了孙阿姨,其他阿姨都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妈妈干吗让自己来参加阿姨们的会?桃树感到不解,更为不解的是,那些阿姨为什么不理她?尤其是代阿姨。那天她去杂货店买酱油时,还帮助过代阿姨的。那阵子买东西要背语录,售货员把东西交给顾客时说一句语录,顾客接过东西时回一句语录。比如售货员说“为人民服务”,顾客就回一句“完全彻底”,售货员说“毫不利己”,顾客就回一句“专门利人”。今天想来,这个把戏的可笑之处还不仅仅是内容,而是形式。即便是要求买东西的时候念唐诗宋词,也很可笑。售货员把酱油递给你,来一句“白日依山尽”,你接过酱油说“黄河入海流”,售货员找你两分钱,说“床前明月光”,你接过来说“疑是地上霜”。难道不可笑吗?背语录就更可笑了,双重的滑稽,仿佛在对暗号。

    那天打酱油时,桃树前面是代阿姨,售货员把东西和找回的零钱交给代阿姨时,懒洋洋地说:人民,只有人民。代阿姨竟然回了一句“要斗私批修”。这显然没有对上暗号。售货员一个激灵,接头的不是自己的同志?她立即瞪眼说,错了!代阿姨不知所措。桃树在旁边说,代阿姨,后面是“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代阿姨不领情,也不看桃树,板着脸对售货员说,行了行了,我这么大年龄了,还考我。我回家去背。说罢一把抓过售货员手上的东西出门去了。

    桃树想,她为什么不谢谢我,还生气呢?

    妈妈跟谁也不打招呼,低着头,直接走到圈子中间,放下小凳子,坐下。那个小木凳是平日里在厨房择菜的小木凳,桃树经常坐。桃树奇怪的是,妈妈为什么要坐在中间?而不是像其他阿姨那样坐在边上围个圆圈儿?难道妈妈是要给大家读报纸吗?以前妈妈是给大家读过报纸的,据说妈妈在家属里,算是文化高的。

    桃树搞不懂,只好靠着妈妈的腿站着。

    人已经很多了,圈子没有断口了。阿姨们有的在纳鞋底,有的在织毛衣,都不说话。这时,王丽娜·王红卫的妈妈代阿姨拿了个语录本先站起来了,声音很响地说,今天,我们家属革委会召开大会,对某某某进行批判教育。

    桃树一听,这某某某,不是妈妈的名字吗?

    她立即扭头看妈妈。妈妈低下头去。

    代阿姨拿出一张纸,冲着妈妈念了一大堆话,桃树不太听得懂,断断续续地听到“你要老实交代”“不许欺骗革命群众”之类的话。代阿姨那个凶样子,让桃树想起了王丽娜·王红卫。难怪王丽娜·王红卫那么厉害,原来她妈妈就是这样的。桃树紧紧靠着妈妈,有点儿害怕。妈妈感觉出来了,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她坐下,贴着妈妈,用手搂住妈妈脖子。平日里她很少有这样的举动。妈妈也紧紧搂住她。

    又有两个阿姨发言,也是板着面孔,冲妈妈说了很多话,桃树虽然不太懂,但从她们的语气判断,肯定不是好话,是指责妈妈的。

    渐渐地,桃树听明白了一些词汇,比如“你这个大右派”“隐藏在革命队伍里”“反党反社会主义,用心何在”“你不要以为你躲在这里就没事了,我们可以给你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桃树越发地恐惧了。原来妈妈真的“犯过错误”!而且很严重!妈妈带她们从杭州到北河,是为了躲藏!难怪姐姐说她不能加入红小兵,就是因为我们家问题太多,很“那个”。“那个”就包括爸爸出身地主,妈妈是右派。右派是地富反坏右里的,属于黑五类。桃树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妈妈才是,但身子反而越发往妈妈身上靠。

    妈妈开始抽泣流泪,身子微微发抖。桃树忽然明白妈妈要她一起来的目的了,她肯定是太害怕了,希望身边有个人能靠一靠,哪怕是八岁的女儿。妈妈的害怕传染给了桃树,桃树嗓子眼儿发堵。当又一个阿姨说“你必须老实交代,欺骗人民群众绝没有好下场”时,她终于控制不住了,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得很响亮很夸张,好像被打了一样。

    时隔几十年后回想此景,桃树觉得自己当时突然放声大哭,一方面的确是害怕,一方面也出于本能,希望她的大哭能博得阿姨们的同情,不要再批斗了。也确实见效了,那些参加批斗的阿姨,看到母女俩都在哭,面面相觑,进行不下去了。会场陷入沉默。

    桃树听见赵小军的妈妈孙阿姨说,差不多了吧?俺还要去买菜呢。王丽娜·王红卫的妈妈站起来,领头喊了几句口号,然后宣布要对妈妈实行监督改造。

    散会了。阿姨们都走了,妈妈和桃树还呆在原地。代阿姨走过来说,从今天开始,你要协助革委会刷毛主席语录,家属院这几栋房子的墙上都要刷语录,这是你改造思想的好机会。你跟我去领毛笔油漆。

    妈妈擦了自己的眼泪,又帮桃树擦了眼泪,低声说,今天的事,不要跟其他小朋友说。去学校吧,还可以上一节课。

    12

    桃树腿发软,她居然陪妈妈挨了批斗。这虽然是个新鲜事,她却一点儿告诉小朋友的欲望都没有。反过来,她真不希望有人知道,幸好小朋友都上课去了。

    她回家拿了书包,走出来,看见妈妈已经踩在木梯上开始干活了。

    那时所有楼房的墙壁上,都要用油漆刷上大幅的毛主席语录。先打格子,把字描好,再用红漆填充。妈妈的任务,就是站在木梯上,用红油漆一点点地填那些字。桃树看见妈妈正在填“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那一段。桃树对这段语录很熟悉,也可以说很陌生,因为它所表达的内容离她太远了。她只知道,在很多比较正规的地方,比如他们学校操场升国旗的台子后面,爸爸学院的礼堂大门上,都写着这段语录。语录和语录的地位也是不一样的。几十年后她偶然回到北河市,路过学院大门时,看到礼堂上的这段语录还在,只是已影影绰绰、斑驳陆离。但是妈妈刷在三号楼墙上的这段语录已经没有了,因为楼拆掉了。

    桃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她想,也许到了学校,跟晓岚、梅子她们在一起,会好过一些。

    桃树走进学校时,第二堂课刚刚打过铃。她瘪塌塌地喊报告进教室。石老师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桃树小声说,我肚子疼。石老师说,真的是肚子疼吗?桃树点点头,不敢看石老师,去座位上坐好。

    石老师还在盯着她看,她更加慌张,拼命低头。她想起曾经在书上看过的那个形容“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就是这样的。坐在她旁边的同桌吴良俭小声说,哎,石老师知道了。

    桃树问,知道什么?

    吴良俭刚想说,就听石老师一声吼:不许说小话!

    那个时候把上课小声讲话称为“说小话”,和“搞小动作”一起,并列成为学生鉴定中最常见的缺点。吴良俭被喝住了,只好闭嘴趴到桌上。

    石老师走过来,站到桃树面前:仲桃树,你站起来。上节课到底因为什么没来,你说实话吧。

    桃树站了起来,心想,石老师怎么了?就一节课没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啊,经常都有同学旷课的。是不是班上纪律太差,他要找个靶子出出气?

    石老师又说,你不要以为你不说实话我就不知道,哼,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桃树终于明白了,一定是哪个同学告诉了石老师,她刚才陪妈妈挨斗去了。想到刚才的委屈,再加上此刻的委屈,桃树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她轻轻抽泣着。

    石老师说,有什么好哭的?把情况讲清楚,划清界限不就行了?作为一个红小兵,在大是大非面前,更要划清界限,站稳立场。

    桃树还是不说话,咬着嘴唇。

    石老师大声说,同学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革命者,一切革命青年,都应该经风雨,见世面。革命者不可能在温室中成长,要在大风大浪中去锻炼自己。

    桃树鬼使神差,突然说,我妈说你们就会利用毛主席语录。

    石老师大骇:你说什么?

    他问全班同学:大家听见她说的话了吗?

    全班静默。王丽娜·王红卫大声说,我听见了,她说我们利用毛主席。她反动!

    石老师很激动:真没想到,仲桃树同学居然敢说这么反动的话!我早就知道你妈妈是大右派,今天下午批斗她我是知道的!但我一直把你作为可教育好子女对待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但是我错了,毛主席是对的。在阶级社会中,各阶级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右派的女儿,果然是右的!

    有几个同学笑道:她是小右派!

    石老师这番话把桃树吓着了,她的心咚咚咚狂跳。

    石老师说,仲桃树,你现在就到教师办公室去,好好反省,等我下课了再跟你谈。你的问题很严重,不是一般的严重。

    桃树呜呜哭着,走出了教室。

    但她没去办公室,而是穿过操场朝学校外面走去。她不知道要去哪儿,有一点很明确,绝不能去办公室等石老师,那不会有好下场的。石老师会把她抓起来,而且石老师也会把妈妈一起抓起来的。

    13

    那天的情形桃树记得特别清楚。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能在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如果选几个关键词来形容,那肯定都是阴性的:害怕,孤单,恐惧,委屈,冷。

    路过家属院,桃树远远地看到妈妈,妈妈还站在木梯上刷标语,那么冷的风吹着妈妈,妈妈的手一定是冰凉的。妈妈心里在想什么呢?妈妈也感到委屈吗?

    她第一次觉得对不起妈妈,这回她是真的给妈妈闯祸了,也给爸爸闯祸了。不是丢东西,不是打碎碗,也不是撕破衣服,而是,一个看不见的大洞,如同小兔子掉下去的那个无底洞。这下妈妈更不会喜欢她了,她不但脏,淘气,嘴巴不甜,还惹祸。

    她太后悔刚才说了那样的话。自从听妈妈说了那句话后,她每次念语录都会想起这句话,终于脱口而出了。用妈妈的话说,是嘴贱。妈妈是说她自己嘴贱,桃树也觉得自己嘴贱。她应该老老实实认错才是。

    这下好,收不回来了。石老师一定会告诉革委会的,那些人又要批斗妈妈,说不定还要批斗她,给她戴高帽,挂木牌,并且将她像关潘校长那样关进仓库……

    桃树走出大院,走上了运河河堤。无处可逃,只能逃回杭州去。杭州是老家,石老师肯定找不到。

    河堤上铺着雪,薄薄的。脚下没有一棵草,是真正的冬天。但河面还没有结冰,水在慢慢流淌。爸爸说过,从道理上讲,沿着运河是可以走回杭州的,实际上却不可以。为什么呢?为什么道理上和实际上不一样呢?桃树想不通。是不是走着走着,运河会离开地面?还是走着走着,运河就消失了?

    那么,她能不能顺着运河漂流到杭州呢?

    如果要漂在河里,她是变成一条鱼好还是变成一条船好?

    桃树思考的结果,还是变成鱼比较好,因为鱼可以躲在水里,谁也看不见,悄悄就游走了。

    运河里肯定有鱼,这个桃树敢打包票。她曾亲眼看到夏蕙的妈妈方阿姨在一个安静的中午,悄悄将她们家里的五条金鱼装在塑料袋里倒进运河。倒进运河后方阿姨还抹了眼泪,站在河堤上看了半天,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为止。桃树问方阿姨为什么要把鱼倒进运河?方阿姨说,养金鱼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我们要坚决抛弃。方阿姨说“坚决抛弃”这几个字时很轻柔,比平日里和女儿说话还要轻柔。桃树说,那运河会不会变成资产阶级的河?方阿姨看了桃树一眼,想笑,没有笑出来。她说,回家吧,不要告诉别人。后来桃树去方阿姨家,看到那个椭圆形的鱼缸还放在桌子上,只是里面已经装上黄豆了。桃树一看到那个鱼缸就会想起运河里的金鱼,它们游到杭州了吗?会不会游到半路上被人用渔网捞走?哦,不会的,金鱼是资产阶级,没人敢捞回家。

    方阿姨把鱼倒进运河后,还是经常跟唐叔叔吵架。虽然方阿姨家和桃树家不是紧挨着,中间还隔着两家,但一条走廊上哪家的声音响了四邻都能听见。不止是方阿姨家,张叔叔和晓岚的妈妈刘老师也时常吵(但晓岚说他们不是在吵架是在辩论)。

    桃树站在河堤上发呆。清鼻涕流了下来,她用袖子擦了一下。每次妈妈给她换棉罩衣时,都要专门搓洗她的袖子,袖子上尽是鼻涕,都发硬了。妈妈一边搓一边说,你哪儿来那么多鼻涕,真搞不懂。桃树也搞不懂,有时鼻涕流多了,擦多了,嘴唇上面都是疼的。是不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都是流鼻涕的孩子?

    太冷,桃树没有勇气下河变成鱼,她决定还是走路。无论如何,要离学校越远越好。可是她往河的这头望一望,又往河的那头望一望,想不起老家应该在运河哪一头了。爸爸好像指给她看过。她是个小迷糊,忘了。这可怎么办?

    天渐渐黑了,桃树又冷又饿。她找了一棵比较大的树,靠着树坐下。她把手揣在袖子里,下巴放在膝盖上,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地,有点儿想睡觉了。忽然,她想到了张叔叔,天哪,张叔叔不会是在这棵树上自杀的吧?她吓得站起来,离开那棵树就跑。

    没跑两步,鞋子就陷进了积雪,等拔出来时棉鞋已经湿透了,冰凉冰凉的。

    恐惧、悲伤、寒冷、孤独几乎将她吞没。

    桃树想哭,想回家,正六神无主的时候,听见了爸爸的喊声:桃树!桃树!

    她扭头,看见爸爸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爸爸跑得跌跌撞撞,好像随时要摔倒似的。还没跑近,爸爸就生气地冲她吼道:你跑哪儿去了?你妈妈急死了!

    爸爸的样子很吓人,桃树哇地一声哭起来。

    爸爸走过来,把她背在背上,回家。

    14

    当天夜里,桃树就发烧了,重感冒。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好几个人围着她。方阿姨在给她打针,并且告诉爸爸妈妈,问题不大,明天会退烧的。妈妈给她灌了一个热水袋,塞进被窝里,连柳树都在旁边帮她掖了掖被子。妈妈说,毕竟是个孩子,跑也跑不远。爸爸说,天嘎冷的,真要跑丢了,我绝饶不了那个姓石的老鼠!

    那一刻桃树觉得生病真是好。爸爸妈妈姐姐都守着她,而且都不骂她。她不觉得身上难受,只是烫。

    昏睡到第二天下午,桃树醒来了,屋里很安静,爸爸和柳树都坐在大方桌旁,柳树在写作业,爸爸在看书。他们没注意到桃树醒了。

    桃树默默享受着被守护的温馨。正对面的墙上,是一张彩色宣传画,是爸爸从新华书店买回来的:两个少先队员围在毛主席身边,一个穿白衬衣蓝裤子的男生,手上拿着飞机模型,一个穿白衬衣方格裙的女生,捧着一束鲜花。毛主席微微弯下腰靠近他们,很亲切的样子。以往桃树躺在床上看这画儿时,经常会困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能站在毛主席身边!脸蛋红扑扑的,肯定每天都吃肉。学习好,又有玩具玩儿,好事都被他们占了。那一刻她忽然想明白了,那不是真的,那就是画儿。世上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孩子。

    见桃树醒了,爸爸走过来坐到床边。

    桃树问,妈妈呢?爸爸说,你妈妈去刷语录了。桃树说,妈妈生我气了吗?爸爸说,没有,妈妈没生你的气。桃树说,我说错话了,我怕石老师抓我。爸爸说,你是孩子,说错话不算犯错误,跑出去不回家才算犯错误,懂吗?

    桃树点点头。

    爸爸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先告诉爸爸妈妈。有爸爸妈妈在你不要怕,更不能跑,下次再这样跑掉,我就打断你的腿。

    爸爸的话很狠,但语气是温和的。

    桃树说,石老师说妈妈是大右派,说我是小右派。

    柳树在一旁说,我们班同学也骂我是小右派,还拿粉笔扔我。肖老师也不管,肖老师也不喜欢我。

    爸爸想了想,让桃树穿好衣服坐起来,把柳树也叫过来,很郑重地对两个女儿说,我本来想等你们上中学再告诉你们,现在看来,还是应该早些让你们知道。

    就在那个下午,那个寒冷的冬天的下午,爸爸解开了桃树藏在心里的许多谜:家里为什么没有她的小衣服,为什么没有她婴儿时期的照片,她和妈妈为什么不亲,妈妈为什么总是皱眉头……

    九年前,在运河南端,妈妈是一家报社的编辑,才华出众,性格开朗,诸事如意。不料在“反右运动”中,因为给报社党委提了几条意见,就被定为了“右派”。当上级向她宣布这个决定时,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也就是说,桃树还在妈妈子宫里就成了“小右派”。

    原来如此。

    难怪桃树总觉得妈妈不喜欢自己,是自己给妈妈带来了厄运。她是妈妈的一片乌云。

    生下桃树100天后,妈妈必须去农村劳动改造了。她和爸爸商量许久,决定把桃树送到乡下爸爸的亲戚家,把柳树带在身边。妈妈一去三年,在农村吃尽苦头。那三年,桃树是由婶奶奶养大的,婶奶奶就是桃树模糊记忆中的妈妈。

    原来如此。

    难怪桃树总觉得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妈妈,在运河的另一端,有一双温暖的大手,随时可以保护她。

    直到三年后妈妈结束“劳改”回到报社,才把桃树从乡下接回到身边,那时桃树已经和妈妈生分了,说一口老家土话。妈妈失去工作,被迫做了“全职太太”,于是带着两个女儿,来到爸爸工作的学院,照顾全家人的生活。

    原来如此。

    难怪她们一家要从运河最南端,迁徙到运河最北端;妈妈有文化却没有工作;妈妈成天愁眉紧锁,并不是因为桃树总惹祸。

    妈妈当“右派”后,很多人都劝爸爸和妈妈离婚。但爸爸坚决不肯。他说:别的同志犯了错误我都要帮助,何况自己的妻子。我和她在一起才能更好地帮助她。爸爸的固执令这个家完整地保留下来,也令妈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原来如此。

    难怪批判爸爸的那些大字报上,有一条罪状是“右派分子的保护伞”;难怪爸爸跟谁都那么客气,但不参加造反派也不参加保皇派。

    当然,后面的很多内容,是成年以后桃树才知道的。当时爸爸并没有说那么多,爸爸只说了妈妈为什么是“右派”,他们一家为什么来到北河市。爸爸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他绝不相信妈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你妈妈出身贫苦,是共产党让她翻了身有了工作。她怎么会反党呢?你们一定要相信妈妈。

    当然,党也没错。党不会冤枉好人的。以后会搞清楚的。

    爸爸这么翻来覆去的,一会儿替妈妈说话,一会儿替党说话,把桃树都说糊涂了,把他自己也说糊涂了。桃树本来很想问,妈妈到底提了什么意见,让人家认为她反党呢?妈妈也说了反动话吗?可是她看到爸爸很为难很纠结的样子,只好似懂非懂地点头。

    若干年后,当桃树把这一段讲给儿子听时,儿子呵呵一笑,“哦”了一声:外婆被人黑了哈。桃树惊讶于儿子的化繁为简,又不得不承认他是准确的。妈妈被人黑了。她也被人黑了。

    在桃树说“反动话”的第二天,桃树她们单元门口又一次被贴了大字报,说桃树的“反动话”是其右派母亲“教唆”的,“阶级敌人不甘心他们的灭亡”。妈妈看了大字报,一句也没责备桃树。她只是坐在藤椅上,一手拄住额头,那额头又高又亮,但上面的头发已经花白,一手神经质地扭着藤椅扶手上刺裂出来的藤条。

    毕竟桃树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毕竟妈妈也就是一个摘帽右派(所谓的死老虎),那正是斗争“如火如荼”的时候,那些造反派顾不上她们,大字报贴出后不了了之。只是妈妈又被罚去做了好多天的苦力,跟那些所谓的“坏分子”一起扫院子,清理垃圾。

    与此同时,为了帮桃树在学校过关,向伟大领袖“表忠心”,妈妈帮桃树设计了一个工艺品送给学校。那是用小红花拼的一个“忠”字。小红花有一百多朵,是用红色皱纹纸叠的,一朵朵缝在一张一米见方的黄色大纸板上。“忠”字送到班上后,石老师很高兴,挂到了他们班教室后面。他在班上说,桃树同学能够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我们还是要欢迎她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桃树看不到路线。她只是知道,她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了。

    那个“忠”字像个黑点,一辈子刻在她的记忆里。

    当又一个春天到来时,桃树一家离开了北河市。

    爸爸作为“反动学术权威”“白专道路典型”再加上“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和学院里的其他数位“坏分子”一起,被赶出学院,去大西北某地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妈妈带着柳树和桃树一起随行。他们一家,再次迁徙。只是这一次,远离了运河。

    火车开动时,桃树哇哇大哭,她舍不得文文、晓岚、梅子、夏蕙、金霞,舍不得运河、杨树、野草、麦地、电线杆甚至垃圾箱,她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我再也不回来了,永远也不回来了。你们不与我,我就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