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运河-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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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数天过去,梅子没再打电话来了。不知她是失望了还是怎么的,就好像她从没出现过。

    于是桃树有了那三个梦。

    表面上看,桃树的生活一切照旧,一个人,简单地吃,简单地住。乱的是心绪。有时候她明明是去找一本书的,却站在书架前看着摆放的相片而想起了过去,糊里糊涂就关上书柜门离开了;有时候明明是去烧开水的,把纯净水倒入电水壶时又想起了从前,水倒满了却没按下开关。涌入梦境的童年,乱了她几十年按部就班的阵脚。她忽然之间对曾经兴致勃勃的一切失去了兴趣,看碟,看书,微博,微信,甚至与女友喝茶聊天。

    桃树有个朋友很爱做梦,每次做了梦都要讲给大家听,在座的有喜欢解梦的,就给她分析一通,预测一通。但桃树不想把自己的梦讲给大家听,她总觉得梦也是隐私的一部分,尤其是近期这三个梦,几乎带有自传性质。从温馨快乐,到荒诞恐惧,与她的童年岁月很吻合。可她还是按捺不住,上网查了一下所谓的“周公解梦”,想看看有什么说法,能否解开心中的惑。

    桃树本来不是个迷信的人,从小受父母影响,尤其是母亲的影响。母亲一辈子透明开朗,直来直去,从不烧香拜佛,却敢杀鸡杀鸭。桃树虽然没有母亲那么生猛,也是声称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不信神鬼的。所以对算命预测求保佑一类的事,历来敬而远之,冷眼旁观。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她在改变,尤其是在经历了一些无法解释的事后,她开始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一些预测,以及预测后的祈祷。记得十多年前,她从一个寺庙门口过,一个中年女人跟她打招呼:嗨,大姐,你的面相不错哦。桃树没理她,她却跟上来在她身后说,你这个人很好强,也能干,但是和父母不亲近。她猛地一下站住了,死死盯着那女人,一种被抓住把柄的神情暴露无遗。那女人得意了,继续游说道,让我给你算算,不准你不用给钱。桃树在犹豫了一秒钟之后,还是坚决地走了。她想,就算是准的,又能怎么样?

    桃树打开那个解梦的软件,在框里输入了“河流”二字,一敲回车键,有一大堆解释。但是第一条就让桃树惊愕:女人梦见河流,是父母邀请她回娘家。

    虽然父母早已离开了北河市,虽然北河也并不是她的娘家,但不知为何,这一条让她有点儿心惊肉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一直把北河当作第二故乡的。故乡和娘家,可以等同吗?父母邀请,和故乡邀请,可以等同吗?

    桃树捧着一杯茶站在窗前。窗外的景色已经有了很浓的秋意,几棵老香樟树撑开很大一片绿荫,养着她的眼。叶子还是绿的,不过绿色中呈现出很重的心事,如同她一样,不再勃勃向上,也不再窸窸窣窣在风中低语。叶子之间仍挂着许多尚未跌落的香樟果,偶尔啪嗒一声,掉在自行车棚上,溅起秋的回声。

    这世上有开往春天的地铁,有飞往巴黎的航班,有升入太空的神州N号,可是去往童年的,却只有回忆。她的回忆是被一个电话发射出去的,强大的推力将她整个人瞬间推出了原来的轨道,进入童年。连续几天,童年场景不断在她眼前闪回,一个细节带出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带出一个人,一个人带出一段命运,仿佛长篇电视连续剧。她时而快乐,时而惊惧,时而忧伤,时而愉悦。

    天是灰蓝色的,隐约可看见云。连续一星期了,手机上的“墨迹天气”轮番显示着良好和轻度污染,这在省会城市里算是很好的了。桃树从电视新闻上看到,最近一些日子,全国二十多个省都被雾霾笼罩,在她童年记忆里永远蓝天白云的北河市,也属于雾霾袭击的重灾区。

    桃树无法想象运河被雾霾笼罩,无法想象杨树被雾霾笼罩。她每天早上起来,先看看杭州,再看看北河。她把运河的两端,存在了手机里。

    运河,那条与她青梅竹马的河,究竟想告诉她什么?

    也许诗意地说,它是在召唤她了,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托梦给她,要她回去,重新在那片土地上走一走,在那片天空下做个深呼吸,在那条河边听一会儿河水的流淌。

    可是,不带诗意地说,又是什么?也许应该换个词?运河不是召唤她,而是召回她。她在那里度过的岁月是不合格的,是残缺的,是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的。它要求她回去,重新铸造,或者修补,它甚至用噩梦的方式恐吓她,若不亲自去那片土地上走一遭,很可能余生会噩梦连绵。

    这期间,桃树接到系里的电话,说学校要办两期中层干部理论学习班,每期一周,问她愿意参加第一期还是第二期。桃树不假思索地说第二期。对这样无法拒绝又不愿参加的事,桃树的本能就是尽量往后推。其实桃树从来就不是公务员,但毕竟有个系主任的头衔,一些政治学习政治会议还是免不了的。

    学习班,从童年开始的学习班,顽强地延续到现在。桃树都数不清自己参加过多少次学习班了。虽然有的改叫培训班,有的改叫读书班,意思都差不多吧,大家坐在一起,通过学同样的书籍,统一认识。

    想起来,还是童年那次最认真了。

    在发蒙几天后,桃树决定以毒攻毒,索性把往事搅动个底儿朝天,索性钻进往事里去重新打量她的童年。

    能与她共同拥有这段往事的是姐姐柳树。在桃树无数次的填表中,简历一栏里,何时何地做何事,证明人一栏她总是填上柳树的名字。其他人也许可以证明,却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只有柳树不但与她共度了那段历史,还能随时为她作证。

    柳树已经退休,自得其乐地过着退休生活,不是养鱼种花练书法,而是摄影摄影摄影。柳树酷爱摄影,这是桃树小时候无论如何没想到的。她为此经常出门,国内跑得差不多了就去国外。眼下,她正好在一次旅途和另一次旅途的中场休息期间。

    桃树拨通姐姐的电话,上来就说,你还记得北河的梅子吗?

    柳树说,当然记得,咱们单元的,你的死党。桃树笑道,可不是,前两天她忽然找到我了,给我打了电话,我太惊讶了。柳树说,是吗,不容易。桃树说,她让我回去参加聚会呢,我们班的同学会。柳树说,是吗?那就去嘛。

    桃树见姐姐并没有像她一样陷入往事,也许她正在整理她的美不胜收的风景照片,脑子里完全插不进她这根记忆条。

    桃树说,梅子还问起你呢,叫你也回去。

    柳树说,我不想回去。

    桃树发现她和姐姐都不自觉地就用了“回去”这个词。北河之于她们,到底有怎样的意义?是故乡?是驿站?

    桃树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想回去看看?

    柳树说不为什么。

    桃树想,看来姐姐不想打开回忆之门。她不甘心,又问,你还记得你们班肖老师吗?

    当然记得。柳树很快说道,我哪能忘了她。

    桃树说,我对她印象也很深。她好像是学校的造反派头头,我记得她最先带你们高年级学生给潘校长写大字报的。后来潘校长被关起来,几次想自杀,她还让你们班同学去轮流看守。有一天轮到你值班,我还跑去看了的……

    柳树一下打断她:没有,我从来没有看守过潘校长。哪里能轮到我?那个时候因为咱家出身不好,我在班上根本抬不起头,那种事都是我们班出身好的同学去的,当成革命任务,要戴红袖套的。

    桃树很惊讶:是吗,我怎么记得我是跟你去的?

    柳树依旧很肯定地说:不可能,肯定没有我。我那个时候好羡慕我们班那些出身好的同学,我只能溜墙根儿,还被同学骂成“小右派”,被欺负。肖老师从来不管,一天到晚黑个脸,造这个反造那个反,跟我们说话都是凶巴巴的。

    看来记忆又出了问题。可是为什么,潘校长被关在小黑屋的情形,会那么清晰地留在桃树脑海里呢?潘校长的表情,以及那个可笑的辫子,还有两个女孩子跪在床上的样子……栩栩如生。如果不是姐姐去看守的,那她是跟着谁去看的?姐姐的同学?

    桃树又问起另外几个她心里的疑问,姐姐居然毫无记忆。比如殷伯母挖垃圾找变天账的事,比如瞎子奶奶撕大字报的事,比如爸爸让她给黎伯伯送信的事,柳树都说没有印象。但每天夜晚有人跳楼自杀的事,她刻骨铭心。那种恐惧,惶惶不安,比桃树更甚。还有,大喇叭每天广播大批判文章,她也记忆深刻,因为很怕听见爸爸的名字。

    回忆是一条长长的隧道,黝黑,深邃,神秘,还带着强大的吸力。姐姐终于被拖进去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妈妈经常哭,为了避开爸爸,就躲到我们北屋来哭。妈妈跟我哭诉,她是冤枉的。她没有反党,她被人整了……我感觉那时候妈妈把我当成了倾诉对象。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听她说。

    听姐姐这么说,桃树很惊诧,关于这个景象,她没有丝毫的记忆。她记忆中的妈妈,虽然愁云密布,但从来不哭,更不要说在她们两个孩子面前伤心落泪了。看来妈妈还是把姐姐当作可以倾诉的对象,在姐姐面前能袒露心事。即使在她成年后,与母亲坐在一起聊天,母亲看上去无话不说,却也极少表现出她内心深处的不安和忧虑。

    毕竟,她和母亲,在生命中有三年是彼此缺席的。这样的缺席,在她们之间产生了一道小小缝隙,即使那缝隙小到旁人无法察觉,也令她们无法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柳树说,有一回我半夜醒来,看到妈妈趴在我们房间的大方桌上哭。很伤心很绝望的样子。我怕死了,只好假装睡着了。

    而桃树只记得,早上妈妈拉开窗帘,大声喊:起来了!醒了就不要装睡了!

    也许,她记忆中的母亲和姐姐记忆中的母亲合起来,才是那个事情中母亲完整的形象。

    柳树还说,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个冬天的晚上,很冷,妈妈很晚都没回家,爸爸也不在家。我们两个特别害怕,我就去找妈妈。妈妈在另外一个楼里上学习班……

    桃树插话:不是吧,就在我们楼上殷伯母家吧?

    柳树反驳:哪里,在对面五号楼的一个空房子里。我找到妈妈,妈妈让我先回家,说她还不能走。回来的路上,遇到一条野狗追我,我魂飞魄散,死命地跑,跑过咱们家楼前那片空地时,突然被一根晒衣服的铁丝勒倒了,昏死过去……

    桃树插话:我怎么记得这是我经历的事?

    柳树说,我不知道你,我反正经历过的。那铁丝的高度正好在我脖子的位置,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断气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意识,爬起来回家,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第一次意识到死是怎么回事。

    桃树实在是惊讶。这件事她也是印象深刻的,晚上从外面跑回来,被拉在两个楼之前的晒衣服的铁丝勒倒,很难受,瞬间失去意识……但她是因为什么半夜从外面跑回来,已记不清了。姐姐却很清楚,是去找母亲。母亲被关起来上学习班,爸爸也不在家,只有她们两姐妹守着空空的家。也许就是在她惹祸之后吧。

    桃树有些愧疚地说,我记不清了。妈妈那个时候肯定遭了好多罪。我是一直到晓岚的爸爸自杀后才感到害怕。

    柳树说,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大喇叭天天在我们家窗户外面喊,批判这个批判那个,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我那个时候好想扒开大喇叭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人藏在大喇叭后面,那么理直气壮的?他们凭什么冤枉我的爸爸妈妈?凭什么批判我爸爸妈妈?

    桃树心里咯噔一下:她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从来不敢说。她心里有十万个为什么,都是《十万个为什么》上面没有答案的。

    柳树忽然停下回忆,问道:你回去吗?

    桃树说,我想回去。

    她马上又接了一句:我主要是想去看看艾老师。

    哦,艾老师!柳树说,我对她有印象的。她对你很好,你总是把她挂在嘴上。很遗憾,我没有这样一位值得我回去看望的老师。

    桃树说,你知道吗,她已经去世了,你们那个肖老师。

    柳树说,哦,是吗?

    桃树听得出来,姐姐的语气里,没有喜怒哀乐的任何一种情绪。如果一定要界定,就是无所谓吧。的确有这样一种人,在离开人世后,人们不会以任何方式记住她,哪怕是因为厌恶。

    桃树说,我听梅子说,她后来的结局也很不好。

    管她呢,自作自受。柳树依然不想知道。

    桃树再次感到庆幸,庆幸在那样的岁月里,自己有一位艾老师。等见到艾老师了,她要告诉她,她梦见她了,而且非常清晰。在梦里艾老师竟然和她一起狂奔,一起恐惧,一起被人追赶,一起惊慌失措无处藏身……

    在那个久远年代的现实版里,并没有发生她和艾老师一起狂奔的事。真实的艾老师永远都是温和而又淡定的,笑眯眯地抱着两只胳膊,站在教室后面,听孩子们上讲台去念作文,即使是在她挨整后重新回到教室,她依然保持着那样的淡定。但内心深处,桃树无法否定,她和她,她们师生二人,是曾经一次次惊慌失措,一次次渴望逃跑渴望躲藏的。她们有共同的噩梦。

    也许艾老师听她讲了梦,会微笑着安慰她:没关系,梦是反的。

    当桃树在电话里,按捺不住地向梅子问起艾老师时,梅子用一阵大笑回复了她:

    哈哈,桃树,你总算问到艾老师了。我就等着你问呢。

    桃树松了口气,松了一口大大的气。她不敢问,是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可是她又那么想知道。她不能永远在猜测中惴惴不安。梅子的笑声让她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艾老师一定还在,艾老师一定还好好的。

    桃树还来不及说什么,梅子就说,你要是不问,我会生气的。

    果然,梅子说,因为这次聚会,他们几个去看望艾老师。当梅子告诉艾老师,他们联系不上桃树时,艾老师说,我在《读者》杂志上看到过她的文章,你也许可以打电话到编辑部去问问。

    艾老师不但健在,而且还看了她写的文章!

    桃树心里暖暖的,兀自一人笑了起来。

    桃树一块石头落地后,便小心翼翼地询问那个让她忐忑不安了十年的消息:我一直提心吊胆的,因为我听人说,咱们附小有个女老师意外去世了。

    梅子的回答让她非常意外,原来那意外去世的,是肖老师。

    肖老师竟然有抑郁症,那个总是很革命的女人……

    梅子说,她后来很惨的,你们走了以后。

    梅子继续说,肖老师的亲生母亲是地主的女儿,她父亲出来参加革命后就跟她离婚了,和现在的母亲结了婚。“文革”开始后,她母亲在农村天天挨斗挨打,眼睛被生生打瞎了。她弟弟实在没办法,就把她送到肖老师这儿来躲避。肖老师不敢让她住家里,就找了间学校后面的平房让她住。就是我们去过的那间黑屋子。哪知被人告发了。她开始挨批,作检查,但怎么都过不了关。为了划清界限,她只好撵她母亲回老家去。瞎奶奶很害怕,就在临走前自杀了,据说是吞服了火柴头。

    桃树“啊”了一声,再说不出第二个字来。曾经,她在某本书上看到过有个人用这种方式自杀,很是惊心。那人将整盒火柴头一点点地刮下来,然后一起吞服。瞎奶奶也是这样的吗?她一定没有第二种方式可以选择了。对她来说,也许真的是生不如死。

    梅子接着说,“文革”结束后,肖老师又作为“三种人”被清理,不但不能当领导,连课都不让她讲了,就在学校资料室打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了抑郁症,成了第四人民医院的常客。有一天下雨,医护人员没注意时她跑出来了,最后人们在河堤上发现了她的雨伞和鞋,一个多月后才找到尸体。

    桃树听得心里冰凉。肖老师为什么要投运河?难道她也和自己童年时想的那样,顺河漂流,躲到没人看到的地方?她如愿了吗?在离开人世的最后时刻,她在想些什么?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瞬间消失?

    梅子说,虽然我也不喜欢她,但是听到这消息还是怪难过呢。

    沉默了一会儿桃树忽然问,那,我们班那个石老师,他没事吗?他不是和肖老师一起造反的吗?比谁都积极啊。

    梅子说,据说他痛哭流涕地检讨,说自己年轻幼稚,被肖老师利用了,把事情全推到肖老师身上了。

    桃树沉默了。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或者,有的人还没付出。上天是公正的吗?

    桃树不想再就此发表任何感言,她只是为艾老师还健在高兴。至少从这一点看,上天是公正的。

    艾老师比自己爸妈要年轻些,教他们的时候最多三十岁吧?那么现在也应该有八十了。哦,八十岁的艾老师会是什么样子呢?头发还绾个髻吗?头发雪白还是花白?还喜欢穿中式立领衣服吗?她见到自己一定会很高兴吧?

    桃树真想马上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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