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运河-秋天的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秋天来了。

    北河的秋天,跟日历上的二十四节气是很搭的。说立秋,秋天的气氛马上就起来了,“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对桃树来说,最明显的感觉是知了的大合唱结束了,杨树安静下来。尤其是白露以后,大雁南飞,天上的云又高又远,满地的黄树叶打着旋儿。不像南方,立秋之后,还要狠狠地热上一阵子。

    大概是国庆节之后,开学通知来了。先是大喇叭里广播了好几遍,跟着又有正式通知送到了家里。不管是大喇叭的通知还是纸上的通知,口吻都很严肃,有一二三四点。其中心思想就是,学校要恢复正常上课了。

    这“停课闹革命”究竟停了多长时间,桃树怎么也记不清了。是停了一年还是停了大半年?似乎没有那么久,似乎是停了几个月。可是从史料看,复课的通知是第二年秋天发出的。

    不管怎么说,是秋天。当秋风追着黄叶子跑的时候,桃树回到了学校,重新做回学生。

    远远地,桃树就看到了学校的大门,还有大门两旁的杨树。很寂寞的样子。没有小朋友的陪伴,它们一定很无聊。地下满是泛黄的叶子,堆积在墙根。以前开学前,总会有校工扫掉落叶,现在校工也参加革命去了,落叶积得很厚。围墙上的标语和大字报被秋风肆虐后,已经变得衣衫褴褛,与飘落的树叶很搭。

    桃树和晓岚梅子夏蕙一起,挽着胳膊,很有节奏地往学校走。疯闹了数个月,当她们又重新走向学校时,忽然变得规矩起来。虽然很久没有上课了,她们还是顺利地升级:柳树五年级,文文四年级,桃树和晓岚梅子,还有金霞,都升上三年级了。

    当家长们接到学校复课的通知时,实在是太高兴了。通知上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了“复课闹革命”的号召,我们要积极响应。只有学好文化,才能更好地关心国家大事,将革命进行到底。

    桃树妈妈拿着通知跟爸爸说,毛主席太英明了!

    桃树还是第一次听到妈妈说毛主席英明。以前爸爸说这种话的时候妈妈总是不响。桃树想,妈妈一定是烦死她了,太希望她回到学校去了。复课,当然就是回学校了。以桃树的理解,“停课闹革命”重点是在“闹革命”,而“复课闹革命”的重点是在“复课”。

    其实桃树也想“复课”了。几个月玩儿下来,最初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各种坏事也干得差不多了。她忽然很想坐在教室里,听艾老师慢条斯理地讲生词,或者笑眯眯地让同学回答问题。所以,当她听见大喇叭广播上课通知的时候,竟然和当初听见停课一样高兴,迫不及待地找出书包,找出铅笔盒,恨不能马上去学校。

    可是打开铅笔盒一看,只剩两个笔头了,再看本子,也被撕得没剩几页纸了。桃树连忙去向爸爸妈妈报告。爸爸说,你们还真是拿起笔做刀枪啊,一个字不写,笔还不见了,纸还吃掉了。妈妈说,疯成那个样子,没把自己弄丢算好的了。

    桃树咧嘴笑。

    星期天,爸爸专门骑自行车去了市里,不但给她和姐姐买了新铅笔新橡皮,还一人买了一个新铅笔盒,图案是童话故事,姐姐是小猫钓鱼,她是小白兔拔萝卜。打开盒盖,里面有乘法口诀表。真把桃树给高兴坏了。虽然她早就会背口诀表了,但是印在铅笔盒上,显得铅笔盒很上档次。爸爸跟妈妈说,我好不容易才选了两个有图案的,现在的铅笔盒盒面都是语录,对孩子来说太死板了。妈妈连忙打断他,说都好的都好的,买铅笔盒怎么都比买手枪好。

    爸爸一定是对她们的复课充满了希望,才会买新铅笔盒吧。一个铅笔盒可以买一斤半肉呢。桃树的那个旧铅笔盒,是她刚读书时买的,虽然不过两年,已经被她用得坑坑洼洼,比姐姐那个用了四年的还要旧。她暗暗想,这回一定要好好爱护。

    晚上吃过饭,爸爸坐在台灯下,如从前那样,给她和姐姐削铅笔。

    经历了这个漫长的夏天,爸爸变得沉默了。以前他总是想方设法地逗两个女儿开心,逗老婆开心,现在却总是沉个脸。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发火,吓得妈妈一声不响,躲到她们北屋来。可是桃树柳树开学这件事,却让爸爸脸上有了少许的笑意。桃树坐在床边看爸爸削铅笔,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爸爸给她们削铅笔,不是用转笔刀,也不是用文具刀,而是用他的刮胡刀。爸爸说刮胡刀很锋利,好削。但爸爸不让她们自己削,说太快了,容易伤手。桃树很喜欢看爸爸削铅笔,一下一下的,铅笔迅速就有型了,又瘦又尖,很酷。桃树曾背着爸爸自己削过,不但要把笔芯搞断,还狗啃一样难看。

    有了新铅笔盒,桃树更加期待上学了,仿佛回到三年前,她刚刚读书的时候。那时候她也是兴奋不已,期待跨入校门。

    一大早,不用妈妈催,桃树就快快地吃了饭,邀约上晓岚梅子夏蕙金霞,一起去学校了。

    桃树心里很快乐。除了可以见到艾老师,她还有个很重要的期待,就是可以看到新课本。桃树喜欢新课本,尤其喜欢语文课本。每次拿到新发的课本,她都像看小人书一样,一口气看完。

    走过杨树下,无数的叶片旋转着,讨好似地落在桃树的身上和头上,它们很久没见到桃树了,也很想念。其中一片心形的,蹭过桃树的鼻尖落到地上,桃树捡起来,是颗黄色的心,黄透了。桃树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片黄色的叶子旋转,像风车似的。走在她身边的晓岚说,你那个叶茎太细了,不能玩儿拔根。晓岚随手捡起一片老叶子,叶茎很粗,递给桃树说,这个好。桃树接过来,还是没有扔掉手上的,手上这片心形叶实在太好看了,几乎一点儿瑕疵都没有,光滑,完整,连那个心尖都很优雅,她要把它夹到新发的课本里。

    2

    快要走到校门口时,忽然有人叫住了她们。

    嗨,你们几个同学。

    桃树她们一起站住,回头。见一个很年轻的戴眼镜的男人,跟殷伯母家的大哥哥差不多大吧,但一脸严肃。他指着围墙说:同学们,难道你们看见这样的大标语不气愤吗?你们是附小的学生吧,你们的革命立场呢?

    桃树顺着他指的方向去看,身后的墙上,有一排新贴的大幅标语,红纸黑字,上面写着:吴某某是个好同志!标语的边缘,稀饭一样的浆糊顺墙往下淌着,遇到不平整的地方便凝成了泪珠……

    标语气势恢宏,每个字用了一张大纸,桃树成年后知道那一张纸就是一个印张,一个印张若印书的话可以印32页。如此巨大的面积,不知用了多少浆糊才粘上。

    只是桃树有一点不明白,保一个姓吴的人为什么不叫“保吴派”而要叫保皇派?她曾经就此询问过爸爸。爸爸以少有的不耐烦说,小孩子不要去管这些。而且保皇派自己不叫自己保皇派,他们有另一个名字:红色革命者联合司令部,简称“红联司”。桃树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以为是“红脸丝”。

    这大标语,肯定是“红脸丝”的人今天天没亮时来贴的。

    竟然把反动标语贴到我们眼皮底下来了!太猖狂了!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很生气:我是附小新调来的老师,我姓石。我希望你们几个革命小将站稳立场,赶快把这条反动标语撕掉,不能让保皇派占领了我们的革命阵地。

    哦,原来他是个老师。桃树看着石老师跨着生气的步子走了,有些不知所措。桃树不明白这堵坑坑洼洼的墙怎么成了革命阵地,而且还被“红脸丝”给占领了。可是要撕掉占据了九张大纸的标语,实在是个艰巨的任务。第一天上学,可不能迟到。

    晓岚说,我们去班上叫几个男生来撕吧。

    梅子说,我看只要给他名字打个叉就行了。

    晓岚说,没有毛笔,怎么打叉啊?再说那么高。

    桃树忽然说,我有办法了。特简单,只要撕掉半个字就可以了。

    夏蕙说,哪半个字?

    桃树把夏蕙拉到“好”字下面,然后叫梅子和晓岚过来,一人抱住她一条腿,把她举起来,夏蕙颤颤巍巍地升到高处后,桃树在下面指挥,叫她把“好”字的右边“子”撕掉。浆糊尚未风干,比较容易撕。夏蕙很快完成了任务,蹭了一胳膊白灰落到了地面。

    桃树说,好了,你们看,现在这标语变成什么了?

    晓岚仰头念道:吴某某是个……女同志!

    噢!几个人一下明白了,欢呼雀跃:吴某某是个女同志!哈哈哈,不是好同志了!大家快来看啊,红脸丝说,吴某某是个女同志!

    梅子伸出大拇指说:桃树你太厉害了。

    路过的其他同学看到了,也跟着她们一起起哄。桃树很有些得意,心想,今天晚上北屋聚会,她又有可吹的了。不过不能得意,要是让妈妈知道了,准会批评她耍小聪明的。

    走进教室,桃树觉得有点儿亲切,又有点儿陌生。好久没进来了,她看到班长孙跃红正领着几个同学在打扫教室卫生。班长就是班长,桃树才想不到要来搞卫生呢。

    她坐进自己的座位,桌面湿漉漉的,刚擦过。她看到课桌上自己用小刀刻的“桃树”二字还在,掀开桌盖,里面有一小截铅笔头一个纸团,打开纸团,是写错的题。一时间,那疯玩儿的几个月,忽地缩成一个纸团那么短,仿佛昨天她还在这里上课。

    桃树不知道“恍如隔世”这个词,只是觉得,能重新回来上课,好开心。赵小军和丁修文一见面,就搬着腿在教室里撞来撞去;梅子很夸张地赞孙跃红的辫子编得好,桃树吃惊地发现,三个月不见,孙跃红竟然长高了。一架纸飞机嗖的一声飞来,落在她身后的课桌上,桃树捡起来,抬头,发现是于晓楠的,又给他扔了回去。于晓楠在班上男生中属于比较规矩的,学习也好。桃树看他很顺眼。

    桃树忽然听见梅子在惊呼:啊呀,太高级了!起码有五百根吧?

    桃树抬头,见王丽娜正矜持地把卷成一团的橡皮筋展开,给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女生看,其中就有梅子。桃树不用走过去就能明白,王丽娜那个橡皮筋,一定是用一根根小橡皮筋连起来的,而且是双重的,的确高级,是橡皮筋中的极品了。

    这里有必要专门说说橡皮筋,因为它是桃树童年最重要的玩具。一般来说有四五米长。玩儿的时候,两个人三个人或四个人绷在身上,绷成长方形,三角形或正方形。一个人在中间跳,跳坏了(没过关)就换一个人跳。从脚踝开始逐渐往上升。第一节是脚踝,跳过了,就升到第二节,绷在小腿上,第三节绷到大腿,第四节绷到腰部,第五节绷到腋窝下。有的孩子厉害,还能有第六节,绷在脑袋上,那个高度,是需要大腿抬起来劈直才能够到的,一般人都跳不到第五节。在桃树的朋友圈里,只有晓岚能跳到那一节,晓岚腿长,韧性好,桃树自己,笨笨的,最多跳到大腿那一节。

    跳的时候有歌谣:你拍一我拍一,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一直到最后:八五六,八五七,八八八九九十一!

    橡皮筋的材质无非三种。一种是用家里妈妈做裤腰带的橡皮筋做的,圆的那种还行,扁的跳不了两回就没弹力了(桃树就有一根从妈妈那里硬讨来的,玩儿了没两次就报销了);一种是用旧的自行车轮胎剪开连起来的,黑色的,经用倒是经用,但弹力不够好(文文就有这样一根,是她爸爸帮她搞的,后来也伤痕累累,断点很多);一种就是文具店买的橡皮筋了,那才是真正的橡皮筋。那种橡皮筋一根只有八公分,哪怕只有两个人玩儿,也得够四米才行。简单一算,起码得买五百根才够。就是五百根还只能单着连接,容易断,要想质量好的话就要把橡皮筋折叠起来连接,这样需要的橡皮筋得增加一倍,一千根。橡皮筋两分钱一根,一千根就是两元钱,两元钱可以买两斤鸡蛋一斤肉了,是大钱,哪个家长舍得啊?反正桃树直到离开北河,告别童年,也不曾拥有这样的橡皮筋,应该说,她们单元里的女孩子都不曾有过这样极品的橡皮筋。

    王丽娜看到四周艳羡的眼睛,显摆说,这是我的生日礼物,本来我妈要给我买洋娃娃的,我没要。洋娃娃没意思,我都有两个了。

    桃树远远地看着,羡慕着,眼馋着,嫉妒着。为什么王丽娜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看她那胖乎乎的样子,跳橡皮筋的水平比桃树还弱,但却装备精良。几个女生立即簇拥着王丽娜出去跳橡皮筋了,其中也有梅子,让桃树看着生气。

    上课铃打响了,桃树立即坐直,眼巴巴地盯着教室的门。

    可是,推门而入的,竟不是艾老师,而是柳树她们班的班主任肖老师,潘校长靠边站后,肖老师就是校领导了。肖老师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仔细一看,正是早上让她们撕标语的那个年轻男人。对了,他说他姓石,是石老师。

    肖老师给大家介绍说,从今天开始,就由这位石老师担任你们班主任了。艾老师呢?有同学问。肖老师说,艾老师要参加学习班,暂时不能来了。

    桃树很失望,下巴一下子搁到了课桌上,翻起眼皮看石老师。

    3

    石老师很年轻,头发黝黑,也许刚刚二十岁?他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在教室里看来看去,看到桃树时一晃而过,看到晓岚和文文也一晃而过。显然他对她们丝毫没有印象。桃树想,早知道就不去费那个劲儿撕标语了。

    肖老师介绍完就走了。石老师站到了讲台中间,两个胳膊拄着讲台,继续用镜片后面的眼睛盯着同学们,盯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慢慢的,桃树发现他的脸颊开始泛红,就好像在玩儿她们经常玩儿的憋气游戏。桃树玩儿憋气是为了学游泳,石老师这是干吗?

    桃树正觉得奇怪,石老师忽然开口了:同学们,现在让我们翻开红宝书第57页。

    同学们纷纷拿起放在课桌左上角的红本本,按石老师的要求翻开。石老师说,现在让我们一起朗读一段毛主席语录吧,我说预备齐,大家和我一起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预备,齐!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同学们齐刷刷地又是懒洋洋地跟着石老师读了一遍。读完语录,石老师好像气顺了,找到感觉了。他很大声地说,同学们,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革命战友了,我们要团结一心,并肩战斗,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前进!

    说到“胜利前进”时,石老师右腿向前跨了个马步,举起右胳膊伸向前方。底下有几个男生笑起来了。石老师的目光却望向窗外,很严肃,好像那里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桃树心里猜测,石老师一定是参加过宣传队。所有的宣传队,包括她们单元的宣传队,最后一个节目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这样的。桃树也曾经站在文文的腿上,做过这个动作。只不过她胆战心惊的,怕掉下来,没有石老师那么专注。

    接下来石老师向“革命战友”介绍了自己。他说他是刚从市师范学校毕业的,为了彻底肃清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毒害,他已经参加了红卫兵组织,并且改名叫石敬东,意思当然很明确:永远敬爱伟大领袖毛主席。请同学们看我的革命行动吧!

    桃树不明白石老师干吗那么激动,对她来说,这个新学期着实让她有些失望,有些沮丧。不仅仅是艾老师没出现,而且,居然,没有新课本!桃树渴望上学,一个重要因素是渴望看新课本。那时候她已经能结结巴巴地阅读了,家里可读的书几乎没有,课本就是读物,尤其是语文课本,桃树是把它当小人书看的。

    无奈,她只好把早上捡来的那片黄色的心形树叶,夹到语录本里。

    石老师跟艾老师,好像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不仅仅是性别不一样长得不一样,就是说话的味道,做的事也完全不一样。

    石老师说要拿出革命行动来证明自己。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制定了许多规定。比如每个同学每天都必须带毛主席语录本(简称红宝书,因为是红色的塑料壳封面)到学校,放在课桌的左上角,上课前要举起来集体挥动,三呼万岁。又比如第一节课“天天读”时,每个同学都要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背不下来就回家去背,不能进教室。每天早上进教室前,由班长带领学习委员在教室门口一个个检查,没有背下来语录的,一律不能进教室。另外还要开展竞赛,看谁先把整个语录本背下来。

    石老师自己,早已经把语录背下来了,他差不多每讲一段话,都要引用一段毛主席语录。他最喜欢引用的是关于造反的。毛主席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一说到造反,石老师就亢奋:我们无产阶级造反派,就是要造资产阶级的反,革资产阶级的命!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坚决打倒保皇派!保皇派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是无产阶级的最大敌人!

    无论讲什么,到最后,石老师都会跟吞了一本成语词典一样,从嘴里吐出一长串的四个字的成语来:声势浩大,战无不胜,一往无前,摧枯拉朽,誓不罢休,义愤填膺,前程似锦,努力奋斗……

    桃树感觉这些词语像一块块硬石头在教室里滚来滚去,最后全部碎了,碎成沙石,让她感觉干干的,难受。

    艾老师就不是这样的,艾老师说的话,像一条溪水在潺潺流动,一路下来溪水两边的野花熠熠生辉,小鸟也扑闪着翅膀来喝水。但艾老师被办学习班了,不能再给他们潺潺流水了,桃树只能被石老师那些粗鄙简陋的词语掩埋,她的脑子慢慢被石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树和小鸟。甚至连野草都没有,干干的,硬硬的。

    当然,有时候石老师也会教几个生词,语录里的生词。比如这一段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力的行动。石老师就给他们讲解了“从容不迫”“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这三个词。当然石老师都把它们说成不好的词。不管怎样桃树还是感觉过瘾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学新词了。她好想多认点儿字,就可以看厚书了。

    桃树写好生词,看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吴良俭,小声说,大头,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啊。吴良俭表情很严肃,不看她,也不说话。

    吴良俭个子不高,脑袋却很大,学习也好,平日里不爱说话。他们班同学都叫他大头。还经常冲他喊: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有雨伞,我有大头!自从他们俩一批加入少先队后,桃树就知道吴良俭的爸爸也是地主出身了,他们都只能第三批入队,都属于“可教育好子女”。

    石老师讲完生词,又让大家集体背诵语录。桃树觉得没意思了。干吗老是背这一条呢?如果是艾老师,就会让他们造句。还是造句有意思。桃树喜欢造句,比如文质彬彬,她可以写:我的同学张晓岚总是文质彬彬的。

    4

    很快,学校成立了红小兵组织,替代了少先队。石老师担任了红小兵团团长,每个年级一个连,每个班一个排,体制是山寨军队的。桃树他们班,自然是孙跃红担任排长,王丽娜当副排长。桃树依然在第三批加入了红小兵。毕竟她属于好学生。

    石老师更加亢奋了,他尤其喜欢人们叫他石团长。走起路来使劲儿甩胳膊,想拿出当兵的范儿。但桃树总觉得他不像,私底下跟赵小军说,没有你爸爸走路好看。

    当然,石老师也有优点,他喜欢画画,讲课的过程中,常常在黑板上画画。他坦率地告诉坐在下面的“革命战友”,他从小就爱好绘画,本来是想考美术学院的,为了克服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才考了师范学校,要为无产阶级教育事业贡献力量。

    好多同学对石老师的话半信半疑,画个小人儿谁不会啊。但桃树看出来了,石老师是真心喜欢画画的,因为即使在他斗志高昂地讲造反有理时,也会发挥他的绘画爱好。他在黑板上画个小人,两只胳膊拉着一棵树干,脚下踩着一堆砖头。他在小人脑门上写了“保皇派”三个字:同学们,红小兵战友们,这就是保皇派,别看他们现在站得高,但他脚下的基石是不稳的。

    那段时间都在传,说保皇派的势力比这边造反派要大好多,故石老师不得不说“他们现在站得高”。

    但是你们看。石老师拿起板刷擦掉一块砖,又擦掉一块砖,一边擦一边说:他们的砖在不断地往下掉,掉了一块,又掉了一块,到最后一块砖也没有了,他们就吊死了。这就是保皇派的下场!

    石老师噌噌噌几下把砖头擦没了,把黑板刷使劲儿一扔,斗志高昂地说,毛主席早就说了,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最后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除了画画,石老师也喜欢用实物来打比方,他讲“不破不立”时,就特意拿了个煮鸡蛋到教室来。把鸡蛋在讲台桌上用力一顿,鸡蛋就立住了。他说:同学们,这就叫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大家看清没有?看懂了没有?

    同学们兴奋地回答:看懂了!

    煮鸡蛋的香味儿一丝丝地飘进桃树的鼻孔,让她想起了生日。原来鸡蛋还可以用来讲毛主席语录。等下次吃鸡蛋的时候,她也要学石老师的样子,来个不破不立。

    石老师一边把打破的煮鸡蛋用手绢包起来,放进提包里,一边继续宣传毛泽东思想:毛主席语录我们不但要会背,要明白,更要拿出革命行动来。不破不立,破,就是破四旧,立,就是立四新。我们就是要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

    石老师忽然发现大家都在盯着他的提包,他马上发问:你们知道“四旧”是哪“四旧”吗?

    王丽娜抢先站起来说,我知道,四旧就是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旧文化。

    石老师说,很好。那么,你们家开展破四旧运动了吗?

    这下王丽娜傻在那里,答不出来了。

    桃树连忙举手。

    石老师就让她回答。

    桃树站起来说,我们家开展破四旧运动了。比如我爸爸妈妈不去河堤散步了,我姐姐柳树把长辫子剪掉了,嗯,还有,夏蕙的妈妈不养金鱼了,因为这些都是旧习惯旧风俗。

    石老师频频点头。桃树很高兴,难得石老师对她表示满意。她回头看了夏蕙一眼,夏蕙也很高兴,就好像桃树表扬了她。

    王丽娜连忙接着说:石老师,我也要破四旧,我已经决定改名字了,我要改成王红卫!因为王丽娜是小资产阶级的名字。

    丁修文站起来说,我也要改名字,我要叫丁立新!我不要修正主义的名字。

    石老师说,非常好!同学们的觉悟都非常高。革命就是要拿自己开刀。同学们可能不知道吧,我原来不叫石敬东,我原来的名字叫石敬儒,儒家那个儒,我爹让我们村子里一个老先生给我取的。我不懂事,还以为好听。现在才知道儒家是代表腐朽没落的封建思想。我怎么能敬儒?我只敬仰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字之差,差之万里。但我们仅仅改名字是不够的,还要拿出行动来。在座的每位同学,都要深挖细找,找出我们生活中的封建糟粕,全部彻底地清除掉!

    石老师的这番话,桃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儒?什么叫腐朽没落?什么叫糟粕?只能从石老师的表情判断,都是不好的东西。

    石老师又念了一条毛主席语录:凡是错误的东西,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它们自由泛滥。

    之后他宣布,后面的两节课,就专门用来“破四旧立四新”。各位同学马上回家去找“四旧”,找封建糟粕,要翻箱倒柜地找,找到后交到学校来。红小兵更要带头!

    这倒是新鲜。桃树迅速跑回家,进门就问妈妈,我们家还有没有“四旧”啊?妈妈没好气地说,我们家哪有那么多“四旧”,穷都穷死了,那是有钱人才有的东西。

    桃树不相信,转眼看到柳树已经在家了,而且已经有了战果。搞了半天是被姐姐抢先了。柳树的战果是一本旧画报,上面有传统戏文,那个时候凡是穿古装的都算“封建阶级糟粕”,还有一个破旧的绣花枕套,上面是鸳鸯戏水。

    桃树着急了,我也要四旧,我也要四旧。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必须完成的。红小兵要带头。

    妈妈只好叫柳树分点儿给妹妹。柳树抱在怀里不肯:我总共才两样还分给她?不干!

    妈妈生气地看着柳树,柳树嘟囔了一下,只好撕了小半本画报给桃树。

    桃树看看几页纸的画报,感觉太少了。想了想,就冲进南屋去拿妈妈柜子上的那个茶盘。老实说,今天石老师一讲四旧,她就想到了这个盘子,一种直觉让她认定那属于四旧。奇怪的是妈妈也有直觉,马上反应过来桃树是去拿什么,跟着桃树冲进屋去,一把从桃树手里抢过茶盘护在怀里:

    这个不行!这个绝对不能拿走!

    那是个鹅黄色的长方形茶盘,关键是,上面有个裙裾飘飘的女人,要命的是,那个女人敞着胸,露着白白的乳房。桃树曾经问过妈妈她是谁,妈妈回答说是飞天女神,桃树问她为什么穿衣服不扣扣子?妈妈说这是艺术。运动刚开始,桃树就听见爸爸动员妈妈扔掉它,说是被造反派发现了不得了。但妈妈哪里舍得,妈妈说那个茶盘是她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的,实在喜欢,那些钱原本可以买好几件衣服的。为了不被人发现,妈妈找了张白纸贴在茶盘上,盖住那个不穿衣服的女人,再在上面搁上热水瓶杯子茶叶罐等一大堆东西。一般人来了,是看不到的。

    桃树看妈妈不给,急得跳脚,就大声给妈妈背诵毛主席语录。

    毛主席说,凡是错误的东西,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绝不能让他们自由泛滥。桃树说,你这个盘子就是牛鬼蛇神的,是毒草,你不交出来,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

    妈妈愣住了,说不出话,但还是紧紧抱着盘子。

    正在这时候爸爸回来了,进门一见这个架势,立即站稳立场,誓死捍卫妈妈。

    爸爸笑眯眯地说,桃树,你背的语录是对的,但是在这段语录后面毛主席还说了一段话哩,你不知道吧?

    桃树摇头。

    毛主席说,但是,这种批判,应该是充分说理的,有分析的,有说服力的。而不应该是粗暴的,官僚主义的,或者是形而上学的。你抢妈妈的东西,这就属于不讲道理,是粗暴的。

    这回轮到桃树发呆了。

    妈妈占了上风,马上说,他们哪里是真的在学习毛主席语录,他们是在利用毛主席语录。

    桃树吃了一惊,想,妈妈胆子真大,敢说这样的话。利用……毛主席?

    不过妈妈经常说这种“过分”的话。比如桃树告诉她,赵小军的爸爸当过解放军,身上有打仗的味道。妈妈就说,那是抽烟抽的!什么打仗的味道,吹牛!还有一次桃树在读一个捡回来的传单,妈妈在旁边听见了,骂了句狗屁不通。桃树到北河后,说话很快带上了当地口音,说什么都喜欢带个“的”,桌子说“桌的”,凳子说“凳的”,被妈妈听到了好一通训:难听死了!不许学。杭州话丢掉就算了,不许说这里的土话。

    桃树觉得,别看妈妈平时跟人说话很和气,心里依然清高,瞧不起人。

    但那会儿桃树顾不上计较妈妈的话,她的主要目标是找“四旧”。

    爸爸大概也感觉妈妈说话太生猛了,朝她眨眨眼,然后帮桃树辩解说,桃树也是为了完成任务,老师布置的任务她必须完成的。

    柳树也帮妹妹说话了,她说,就是,不完成任务,老师会批评我们的。接着她又嘟囔了一句,本来我们家就那个……

    桃树明白姐姐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爸爸当然也懂。为了保护妈妈的宝贝,又为了桃树完成任务,爸爸只好忍痛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本《唐诗三百首》给了桃树:你拿去问问你们老鼠,这个算不算,不算再给我拿回来。

    桃树听出来了,爸爸故意把老师说成老鼠。她顾不上跟爸爸争论,连忙问,还有一本呢?还有一本呢?

    爸爸眼睛一瞪,说,你不要得寸进尺!

    桃树只好收声。

    桃树说的另一本是《宋词选》。这两本书是爸爸最喜欢的,上次学院收缴旧书籍,爸爸忍痛交掉了《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都没舍得交掉这两本。桃树读一年级时,爸爸还让她背过其中的几首,比如“床前明月光”,比如“锄禾日当午”,比如“白日依山尽”。爸爸说,等她再大一点儿就教她背李清照的词。爸爸说起李清照总是赞叹不已。但这就跟爸爸曾许愿教她游泳一样,运动一开始,就没了下文。

    5

    石老师真的收走了桃树交上去的《唐诗三百首》和《宋词选》,他说虽然唐诗宋词是中华文明的宝贵财富,但你们家这个竖排版属于旧文化,是四旧。

    这可把爸爸给气着了,心疼死了。他原以为石老师怎么也不至于把唐诗宋词算成四旧,还真的算进去了。爸爸摇头叹息,在饭桌上抱怨说,你说你们这个石老鼠,还算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连起码的常识都没有?如果唐诗宋词都要破掉,我们还有什么?我们当文盲算了,我们当畜生算了。

    妈妈连忙止住他: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反正你现在也没工夫看书。

    爸爸依然痛心地说,唉,睡觉前安静下的东西都没有了。

    桃树一声不响,没有替石老师辩护。虽然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生气,也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拿唐诗宋词来睡觉,但因为她不喜欢石老师,也就不想替他说话。

    桃树想念艾老师,一个人在心里悄悄地想。

    这天下午,上课已经半小时了石老师还没来。上课前他叫走了孙跃红和王丽娜·王红卫(王丽娜改名王红卫后,班上同学总习惯叫她原来的名字,叫错了又连忙改,于是就变成了像外国人一样的长名字)。石老师离开前,在黑板上写了“自习”两个字。桃树的理解,自习就是玩儿,但只能在教室里玩儿。

    桃树觉得很没意思,还好晓岚坐在她前面,两个人还有话说。晓岚在给她看她新刻的剪纸,是一幅梅花图案,粉色蜡光纸刻的,特别漂亮。桃树很羡慕。晓岚的手巧,刻出来的剪纸特别精致,叶子是叶子花是花。桃树就不行,常常把细树枝刻断,把一朵圆圆的花瓣儿刻成三角形。桃树差不多放弃这个爱好了,但看到晓岚夹在本子里的剪纸,还是很羡慕。桃树考虑着,让爸爸再给自己一把刮胡刀,重新学刻剪纸。

    正在这时石老师带着孙跃红和王丽娜·王红卫进来了。石老师站到讲台上,孙跃红和王丽娜·王红卫站到两边,表情非常严肃,和身上的衣服很不搭,孙跃红穿了件紫红色灯芯绒,圆领,左边还贴了两个摇摇摆摆的小鸭子;王丽娜·王红卫穿了件黄格子衣服,也是圆领,镶了白色的蕾丝边儿。

    石老师说,同学们,现在的革命形势很严峻。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我们不能因为自己年龄小,就不参加运动。我们也要为革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根据校革委会的指示,我们三年级也要成立革命组织才行,现在我宣布,我们班从今天起,成立“敢说敢干敢革命敢造反战斗队”,简称“四敢”战斗队。下面我念名单,念到的同学请留下,其他同学回家自学毛主席语录。

    他照着一张纸念了十个人左右的名字,大部分都是红小兵,里面也有桃树。这让桃树又兴奋又忐忑,她回头对晓岚说,还有我呢。你回去告诉我妈妈,我被留下来了。

    同学们一哄而散,回家去“自学”毛主席语录了。教室很快变得空空荡荡。桃树一看,留下来的,是五个班干部和四个小组长,现在叫红小兵排排长和班长,除此外就是丁修文(他要改名“丁立新”的动议被他爸爸一票否决了)和她自己。桃树莫名其妙,有些紧张。

    石老师说,现在由孙跃红组织大家开会。我还有其他事情。

    说完就走了。

    孙跃红就很严肃地板着她的小胖脸说:昨天,五年级的同学到咱们班来动员过了,问咱们班为什么到今天还不采取革命行动。刚才肖老师也批评了咱们班,行动太慢了。她要我们提高阶级觉悟,揪出身边的修正主义分子。

    桃树的心咚咚咚直跳,孙跃红身边的修正主义分子是谁?难道是自己吗?他们为什么要把她留下来?她又不是班干部。丁修文呢还可以理解,他是最捣蛋的,惹祸大王,跟修正主义差不多,批判一下理所当然,自己是为什么呢?出身不好吗?

    王丽娜·王红卫接着说:刚才石老师已经和我们说了,我们班“四敢”战斗队,孙跃红任队长,我和丁修文任副队长,其他几位同学就是骨干。

    桃树暗暗松了口气,倒腾了一下两条小腿,站好,但是有点儿发软。搞了半天自己竟然当上了骨干。孙跃红、王丽娜·王红卫都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要让她当骨干呢?不过,连丁修文都能当副队长,她当个骨干也没啥。

    王丽娜·王红卫继续高声说,我们“四敢”战斗队必须马上拿出革命行动来,表明我们的立场。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大字报,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孙跃红说,现在由仲桃树同学来写大字报。仲桃树是我们全班大字写得最好的。

    搞了半天是因为这个!桃树的小心脏有点儿激动,有点儿受宠若惊,咚咚地跳起来。原来字写得好还有这个好处,可以享受班干部待遇。她傻乎乎地站着,除了点头,也不知怎么表态。

    一会儿工夫,毛笔、墨汁和纸就已经在桃树面前放好。

    给谁写啊?桃树拿起笔,问孙跃红:是给潘校长吗?

    桃树知道潘校长已经被打倒了,全校开过两次潘校长的批斗会了,墙上还有好多批判她的大字报。昨天上厕所,她还看到两个高年级女生押着潘校长去厕所,吓得桃树走进去又退了出来。

    王丽娜·王红卫说:不,潘校长已经被高年级的同学批倒批臭了,现在我们要批艾老师。艾老师才是躲在我们身边的修正主义。

    桃树吓一跳,艾老师也成修正主义了?刚刚那种肩负重任的自豪感立即被不情愿所代替。艾老师怎么会是修正主义呢?大字报上画的修正主义都是很可怕的样子。

    但她没吭声,直觉告诉她还是不吭声为好。

    昨天下午,桃树还在学校见过艾老师,艾老师还朝她笑笑。桃树发现艾老师变样了,不像艾老师了。上身穿了件蓝色卡其布上装,一点儿也没有原来那件金丝绒立领对襟衣服好看。而且,艾老师的发髻也没有了,变成了和妈妈一样的短发,别着卡子。总之,艾老师不再是从前的艾老师了。

    王丽娜·王红卫催促说,桃树你快写啊。

    孙跃红说,每个班写每个班的老师。我们班的任务就是批判艾老师。石老师说这是革命任务,必须完成。

    孙跃红说这话时,表情特别严肃,似乎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桃树想,艾老师这么长时间不来给我们上课,肯定跟潘校长一样被打倒了。那就写吧,不写肯定不能回家。

    6

    桃树拿起毛笔,蘸浓笔头,在瓶子边上掭了掭,用艾老师平时常给她画红圈儿的全班排第一的毛笔字,准备给艾老师写大字报了。

    一滴墨汁滴到了桌子上,桃树用手去抹。手指头立即黑了。每次写大字,她总是会把自己的十个指头都搞黑。妈妈曾讽刺说,你是用手指头在写毛笔字吗?没办法,她就是这么个脏脏的小女孩儿。

    桃树犹豫了一会儿,写下一条最高指示。

    虽然桃树从来没写过大字报,但是已经看过很多了,像老话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她无师自通地,先写下一条最高指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这段语录是谱了曲的,桃树会唱。

    写完语录,她写下一句开头语:

    我们三年级一班敢说敢干敢革命敢造反战斗队全体革命同学,怀着极大的革命义愤,坚决批判艾老师……

    桃树看到人家班都是这样写的。

    但王丽娜·王红卫马上发现了问题:嗳,你怎么还写艾老师?现在她不是我们的老师了,是敌人。

    桃树说,可是,我不知道她叫什么。

    桃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艾老师的情形。艾老师笑眯眯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桃树说,我叫桃树。艾老师说,那你姓什么呢?桃树说,我就是叫桃树。她当时真傻,怎么不问问艾老师叫什么呢?只是叫艾老师,好像艾老师就是她的名字。

    几个班干部都很茫然,还真是的,他们都不知道艾老师的名字。还是王丽娜·王红卫脑瓜子转得快,她说,你就打两个叉叉好了,代替她的名字。桃树只好写成“艾××”,又接下去写:

    艾××长期以来执行刘少奇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毒害革命接班人。比如——

    该列“罪行”了,桃树又抬头问众领导:比如什么?

    孙跃红说了一条:分数挂帅,考试搞突然袭击。

    王丽娜·王红卫说:不参加大扫除,不热爱劳动。

    桃树把这两条都写上去了,才几行字。

    丁修文说,她还经常骂同学。

    骂同学?骂什么了?这一条大家都很奇怪,因为艾老师是最和蔼的老师,从来不骂学生。

    丁修文说,你们忘了,她骂我来着,她说我的脑袋像蜻蜓,上课总是转来转去的。

    丁修文一说大家全笑了。艾老师的确说过这话,在课堂上,而且是笑着说的。每当有学生捣蛋时,艾老师总是笑眯眯地开玩笑(后来桃树才知道这属于讽刺挖苦)。

    这个算骂人吗?桃树问。在她看来不该算,蜻蜓怎么说也是益虫,如果说丁修文像癞蛤蟆或者老鼠,那应该算骂人。

    丁修文说,怎么不算,她把我说成虫子了,我是人,是革命小将。

    王丽娜·王红卫一脸严肃地说,对,这就是骂人,把这条写上去。

    桃树只好往上写。可是写到“蜻蜓”二字时她犯了难,这两个字还没有学过,她不会写。桃树这个语文优等生都不会写,其他人就更不会了。桃树想也没想,搁下笔说:我去问艾老师。

    竟然也没人反对。不认识的字去问老师,应该是天经地义的吧?桃树飞快地跑到老师办公室门口,大声喊,艾老师,艾老师!

    办公室的门开了个缝,桃树看见里面坐满了人,好像在开会。她听见肖老师尖尖的嗓音:艾雅兰,你以为你掉眼泪,我们就不批判你了吗?批判你是为了帮助你回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听见有人叫她,艾老师出来了。

    桃树吃了一惊,艾老师好像哭了。原先白白的面颊凹陷下去,眼睛也是红红的,还有,笑容也变了,笑得很勉强。

    艾老师看见桃树,小声问,有什么事吗桃树?

    声音没有变,还那么和气。桃树放心了。

    桃树说:艾老师,蜻蜓两个字怎么写?

    艾老师马上蹲下来,随手捡了截粉笔,像往常一样,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给桃树看。桃树照着艾老师写的,把两个字抄在自己的手心上,站起来就要走。艾老师叫住她。

    桃树,你们是不是在给我写大字报?

    桃树一下子愣住了,艾老师怎么知道的?她嗫嚅着答不上来。小脸肯定变了颜色。艾老师笑了一下说:去吧去吧,没事儿。

    桃树垂头丧气地回到教室,很沉痛地对大家说:我看到艾老师哭了,而且,她知道我们在给她写大字报。

    几个革命同学一下都傻了眼。她怎么知道的?孙跃红问。桃树摇摇头。其实桃树也奇怪,艾老师怎么知道的?

    艾老师从他们进校第一天起就教他们,而且是教所有的课。她在桃树心里的地位早就胜过了父母。在同学们眼里艾老师永远都是笑眯眯的,穿一件紫色镶边的对襟上衣,或者黑色金丝绒,脑后挽个髻。不要说骂人,从来都不高声说话。现在,艾老师的发髻和笑容都没有了。桃树心里怕怕的,她想半途而废。

    可是王丽娜·王红卫说,不行,我们必须把这个大字报写完,不然的话我们就白成立“四敢”战斗队了。

    孙跃红说,就是,肖老师已经批评我们了。

    丁修文说,每个班都写了大字报的,就我们没写。

    王丽娜·王红卫忽然转向桃树:你不能光写字,你也要揭发。艾老师最喜欢你,你要和她划清界限!

    丁修文说,就是,你是艾老师的红人,刚才我们每个人都说了一条,就是你没说,你是不是想包庇她啊?

    桃树连连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另一个女生也说,艾老师最偏心她了,每次都让她回答问题。

    桃树更加猛烈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孙跃红说,那你就说一条,说一条我们不知道的。

    桃树紧张地想,说什么呢?说什么才能过关呢?千万不能让他们说我包庇艾老师,要划清界限。她忽然想起了在艾老师家听到的那个曲子,艾老师当时告诉她,是什么“司机”拉的小提琴曲,那个“司机”是个外国人,外国人一定是资产阶级。而且那个曲子听上去和语录歌完全不一样,完全完全不一样。

    可是,如果把这个说出来,他们肯定会去批斗艾老师的。

    不能说。桃树的本能告诉她,不能说。

    于是桃树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这时跟梅子同桌的那个女生说,我知道,她去过艾老师家!她跟人家说,艾老师家有资产阶级音乐,还有旗袍。

    桃树一下吓傻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

    7

    这事发生在“停课闹革命”之前,桃树上二年级的时候。

    有一次放学,桃树做完清洁回家,碰到艾老师也回家,抱着很多作业本,又是算术又是语文的,都掉地下了。桃树就帮她捡起来,跟在艾老师后面,送去艾老师家。

    这是桃树第二次去艾老师家。桃树崇拜艾老师,艾老师也喜欢桃树。有一次她上课忘了带课本,马上就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桃树,让桃树帮她去拿。这是多么大的殊荣啊。桃树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艾老师家,拿了课本又跑回学校,以至于大半节课都在喘气。

    那天桃树帮艾老师把作业本抱回家,就在艾老师家多呆了一会儿,艾老师的叔叔也在,坐在沙发上看书,还朝桃树点点头。艾老师让她洗干净手,坐在沙发上,然后拿出一个好看的饼干筒,抓了一把江米条给她吃。房间里响着音乐,桃树那时候连音乐这个词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歌曲。她感觉那个曲子很好听,是她从来没听过的,跟外面大喇叭里放的完全不一样。艾老师随着曲子轻声哼哼,然后问桃树,好听吗?桃树点点头,说好听。艾老师说,这是柴可夫斯基小提琴曲,世界名曲,我最喜欢的。桃树听不懂,但还是明白那个“司机”应该是个外国人。

    桃树吃着江米条,听着小提琴曲,看到墙上还有一张艾老师穿旗袍的照片,像电影明星一样,艾老师还擦了口红的。桃树感觉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自己陌生的,但有点儿喜欢的世界。

    离开的时候,艾老师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低声说:桃树,今天上艾老师家来的事情,就不要跟其他小朋友说了,知道吗?

    桃树点点头,嗯。

    桃树有点儿小激动。艾老师要她保守秘密。别的小朋友都不知道。

    可是,保守秘密是很难很难的,尤其是保守这样一桩本该炫耀的秘密。桃树太受折磨了。

    就像爸爸给她讲的那个故事,一个理发师去给皇上理发,发现皇上长了一对猪耳朵,皇上说你要敢讲出去我就杀了你。理发师发誓不讲出去。可是他实在是憋得太难受了,憋出毛病了。他就在他家后院挖了一个洞,晚上等家里人都睡了,他就趴在洞口大声喊:皇上长了一对猪耳朵!皇上长了一对猪耳朵!喊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病才好。爸爸说,这说明保守秘密是很难的。

    桃树比理发师还要憋不住,她一会儿跑到妈妈跟前欲言又止,一会儿跑到柳树面前欲说还休。用杭州话说,实在是熬不牢。当然桃树不用挖个坑去喊,北屋就是她的“坑”。于是当天晚上,桃树就在北屋聚会时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我去艾老师家了!艾老师家好漂亮啊!艾老师还放了一个司机的音乐!艾老师还给我吃了江米条!

    桃树很兴奋地发布了她的新“微博”,不料立即被姐姐拍砖:你怎么能在人家家吃东西呀?妈妈不是说过不可以的?

    桃树分辩说,是艾老师主动给我的。我说了不要艾老师非要给我。

    梅子说,艾老师家铺地毯吗?

    桃树说,没有。但艾老师家有沙发。

    晓岚说,艾老师有小孩儿吗?

    桃树说,我没看见。她家墙上有一张大照片,是她和叔叔两个人。

    对了,桃树马上又说:艾老师在照片上穿的是旗袍!

    噢。真的?粉丝们纷纷表现出无比的惊讶。

    金霞说,我妈也有旗袍,在箱子里,我看到过。

    赵小军说,地主资本家才穿旗袍!

    金霞连忙说,我妈又没穿,是以前的。

    那天晚上的主题,就成了艾老师,以及艾老师衍生出来的旗袍、音乐、点心、沙发等等大家所不熟悉的生活方式。

    不知什么时候,这消息就从北屋流传出去了。现在,终于见效果了。桃树看瞒不住了,期期艾艾地说:嗯,艾老师家,有外国人唱的歌儿。

    丁修文笑起来,什么外国人唱的歌,你说的是唱片吧,我们家也有好多呢,密纹唱片,很高级的……丁修文忽然刹住,改口说:当然我们家的那些密纹唱片早就上缴了,我爸早就知道那个是资产阶级的。看来艾老师还藏在家里没上缴。

    孙跃红说,这个很重要,写上。

    桃树只好写下艾老师的第四条“罪状”:在家里听资产阶级唱片。

    王丽娜·王红卫说,这一条还要给肖老师汇报,革委会肯定还不知道。

    第二天,这张大字报贴出来了。桃树意外地看到,王丽娜·王红卫用她永远得不到红圈的毛笔字加了个战斗性很强的结尾:万炮齐轰潘秋月!批倒批臭艾雅兰(不知她从哪查到了艾老师的名字)打倒……!打倒……!……万岁!万万岁!

    桃树假装没看见,扭头就走。她心里很别扭,她知道艾老师一定会看到的,艾老师会认出那是她的字。她希望艾老师没看到,她自己也假装没看到。

    哪知肖老师听了汇报,得知艾老师家有唱片有旗袍,就带高年级的学生去抄艾老师的家了。王丽娜·王红卫也尾随而去,回来后一副八卦婆的样子告诉大家:

    我跟你们说,太好笑了,艾老师把那些唱片藏到床单下的,一张张铺开,舍不得扔,她睡觉肯定很咯的。她把唱机藏到棉絮里裹着,放在柜子顶上。但还是全搜出来了。顺带还搜出两件旗袍呢,真丝绣花的,特别资产阶级。

    我跟你们说,艾老师真的是资产阶级,她以前的照片还搽了口红的,跟电影里的女特务一样。

    王丽娜·王红卫说这些时,一点儿愤怒也没有,全是吃惊和艳羡。

    桃树忍不住问,那你们把艾老师的唱机和唱片扔垃圾箱了?

    王丽娜·王红卫不屑地说,怎么可能嘛,都被肖老师拿回家去了。肖老师说,她要把它们作为反面教材进行学习批判。

    桃树很遗憾。若是扔到垃圾堆了,她还有可能帮艾老师找回来。

    他们班的“四敢”战斗队,在贴了一张大字报后,竟然无疾而终。

    8

    天气渐渐冷了。学校两旁的杨树彻底黄了,是那种耀眼的脆黄色,在蓝天的映衬下煞是好看。比起夏天那种密不透风的浓绿,秋天这种疏朗的脆黄,似乎更有一种安静的力量。

    桃树经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扭头看窗外的天,想念艾老师。

    艾老师被抄家后病倒了,住到市里的医院去了。王丽娜·王红卫越来越像八卦婆了,一会儿贼乎乎地跟人说,艾老师得了心脏病,一会儿又说,艾老师光知道哭。

    桃树觉得这和自己给艾老师写大字报有很大关系,很懊悔。尤其是揭发了艾老师的资产阶级唱片,害艾老师被抄家。艾老师再也不能回来教他们了。听石老师说,艾老师写了好多检查都没过关,她不但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而且她还是地主家的小姐,家里有很多封资修的大毒草没有主动交代,所以不能再让她毒害青少年了。

    桃树搞不明白艾老师到底有多重的问题。“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这个词她已经很熟悉了,因为爸爸就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黑干将,她在大字报上看到的。就在他们家楼旁边,有一面很长的用竹席搭建的墙,那上面贴了两条标语:某某某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黑干将!某某某是白专道路的典型!这个某某某就是桃树爸爸的名字。桃树那天放学时一眼看到了,很紧张,急忙跑回去告诉妈妈(爸爸已经好些天没回家了),让妈妈去看。妈妈沉着脸说,有什么好看的?继续在厨房里做窝窝头。让桃树松口气的是,第二天那条有爸爸名字的标语就被新的大字报覆盖了。

    既然和爸爸一样,应该不是很严重。这是桃树的判断。

    桃树对“地主”这个词也很熟了,她感觉这个词比“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黑干将”要严重,她看过《高玉宝》和《半夜鸡叫》,那地主多坏啊,半夜学鸡叫叫人起来干活,剥削劳动人民。可是艾老师怎么会是地主呢?她不能想象艾老师去欺负穷人。

    至于封资修大毒草,一定就是那些唱片了,还有旗袍。艾老师为什么不早点儿上缴呢?妈妈连绣花枕头都上缴了。唉,自己不说就好了。可是不说又过不了关。艾老师会原谅自己吗?

    教室里永远都是闹哄哄的。不管石老师怎么采取革命行动,怎么宣传毛泽东思想,一个明摆着的现实是,他们班的纪律越来越差了,差到整个课堂随时都像一锅煮开的粥。无论石老师声音怎么洪亮,普通话怎么标准,讲课都不好听。没意思。

    丁修文赵小军那几个捣蛋的,经常离开座位在教室里追打,就连坐在桃树旁边的平时比较老实的吴良俭,也拿作业本叠纸飞机,不断地往空中发射,在同学们头顶上乱飞。这在艾老师上课时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他们也太不给石老师面子了。

    石老师也怪可怜的,为了吸引大家,已经使出十八般武艺了,比如边讲课边画画,比如讲一会儿课唱一会儿歌,还比如讲故事,从前有一个小和尚……收效甚微。

    有一天实在是太闹了,石老师就把讲台往边上一搬,大声说,同学们,我给大家表演一个舞蹈,《工人阶级硬骨头》。

    这个新鲜,全班立即安静下来。

    石老师就跨着马步悬着两只胳膊,自己给自己唱了前奏,然后开始边跳边唱:

    工人阶级硬骨头

    跟着毛泽东我们走、走、走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建设的路上决不停留

    高举红旗,勇敢前进

    我们是新时代的火车头

    我们是新时代的火车头

    ……

    全班同学还给他伴唱,很给面子,他不得不跳了两遍。等他跳完,喘匀了气,刚开始在黑板上板书,底下又开始嗡嗡嗡了。石老师转过身来,猛的一拍黑板刷,吼道:不要闹了!

    同学们吓了一跳,静下来,盯着他,不知发生了什么。

    石老师顿了一下,大概在克制自己的情绪:现在,请大家和我一起翻开毛主席语录第65页,让我们来学习一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第一段,大家一齐朗读。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全班同学齐读: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再读一遍!

    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再读一遍!

    连读三遍之后,教室里果真安静下来了。

    石老师捡起黑板刷,擦干净黑板继续板书。

    但仅仅过了两分钟,像是一群蜜蜂又飞进了教室,嗡嗡的乱声再次响起。这回石老师真的是气坏了。他转过身来,怒视着他的全体学生,脸颊开始泛红。桃树长大后在小说里看到一些形容,常常说某人“脸气得发青”。但石老师每次一生气,就脸发红。学生们却浑然不觉,照闹不误。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停了下来,注意到他的情绪。

    这时,班长孙跃红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别讲话了!

    没人理她。

    丁修文跟着站起来说:现在我宣布,谁再讲话谁是破鞋!

    其实他刚才讲得最凶,但他这句话却大见成效。谁也不想挨骂,尤其听见“破鞋”二字,桃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自从花疯子阿姨被挂着破鞋游街后,她就认为“破鞋”是最恶毒的骂人话了。她可不想被骂成“破鞋”,姐姐专门警告过她离“破鞋”远点儿。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为了不当“破鞋”,强忍着不说话。

    但石老师依旧一动不动,怒目而视,腮帮上的肉一下一下地鼓动着。桃树想,他一定是在咬牙。这样持续了五六分钟后,石老师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一个团长,就不信管不住你们。

    桃树发现他的胳膊在微微颤栗,低头一看,一些白色的粉末正从他手中纷纷扬扬地落下。原来他将一支粉笔捏碎了。

    9

    石老师捏碎粉笔之后说,今天,我们开展斗私批修。

    “斗私批修”四个字,他是恶狠狠地说出来的,怒目圆睁。为了缓和情绪,石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下了“要斗私批修”五个字,而且是美术字,立体的,用彩色粉笔描了一下。“斗”和“批”是红色加黄色的,“私”和“修”是白色加蓝色。他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拄着讲台,很沉重地说:

    同学们,我本来是个贫农的儿子,家里很穷很穷,经常只能靠咸菜过日子,有时咸菜都没有,盐巴拌饭。可是,读书以后我渐渐忘本了,一心想成名成家,具体说就是想当画家。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画画,经常拿个树枝在地上画画,我们村里一个老先生给我看过相,说我能成大画家。

    石老师的语气兴奋起来:

    上中学时我们住校,寝室里老鼠很多,我就画了只猫贴在门口,老鼠真的就不敢再进来了,因为我画得太像了!我画的素描同学都抢着要,我还帮我们学校出黑板报,我差点儿就被美术学院录取了,就是因为文化大……

    石老师突然打住,甩了甩头,恢复了暗淡的神情:

    幸好我没进美术学院,那是资产阶级统治的学校呀!我有时还感到可惜,这是非常危险的,是世界观改造得不彻底的表现。现在,我要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彻底批判自己想成名成家的臭思想,把世界观转到无产阶级一边来。请革命同学看我的行动吧!

    原来这就是“斗私批修”啊。桃树觉得比他讲课好听多了。

    可是,她还是不能理解,石老师为什么因为画画生自己的气?那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吗?姐姐柳树就喜欢画画,画的仙女美得不得了,桃树好羡慕她,她画出来就难看死了。楼上的殷伯母也会画画,画出来的孔雀羽毛,一丝一丝都看得见,妈妈说那叫工笔画。在桃树看来,会画画是很了不起的本事,怎么会是臭思想呢?

    石老师说,现在,每个同学都要像我这样,开展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深挖灵魂深处的坏思想,还要检讨自己做过的坏事情。红小兵先带头!

    石老师的“带头作用”很见效,排长孙跃红第一个站起来,说自己嫌窝窝头不好吃,跟妈妈赌气要吃馒头;副排长王丽娜·王红卫说自己不愿意穿补疤裤子;跟着男生来劲儿了,都站起来“斗私批修”,其实就是坦白自己干过的坏事。有的说自己拿石头打碎过路灯,打碎过玻璃窗;有的说扎破过人家的自行车轮胎;还有的说偷拿过学校的粉笔。

    大部分坏事,都是在“停课闹革命”那段时间犯下的。一个说了就引发了另一个,说到坏事带来的后果就笑成一片,整个教室跟开联欢会一样。梅子也就交代了她们四个人去“偷鸡毛”的事,这个故事效果最好,全班爆笑数次。

    每个同学“坦白”后,石老师都大张旗鼓地表扬一番,这下没有一个同学不抢着说了,好像比战绩似的。在“强大的攻势”下,桃树也交代了自己干的坏事,比如把牛粪包起来假装成点心骗人,比如游泳时路过桃树林,顺手摘过两个垂到头顶的毛桃。

    石老师就坐在讲台上一一记录,有的同学为求效果,还编造了一些“坏事”栽到自己头上,以求哄堂大笑的效果。

    这堂课是石老师上任以来效果最好的一堂课,下课铃打响了,同学们都还想说,都没说够。石老师把记录下来的情况汇报给了校革委会,受到“严重”表扬,并要求各班学习推广。

    桃树她们班正得意呢,秋后算账就开始了。

    校革委会宣布,凡是破坏了公物的同学一律照价赔偿,以示“斗私批修”之后的“立竿见影”。学校为此印了一张赔偿价格表。

    桃树暗自庆幸只说摘了两个毛桃,因为在学校印出来的赔偿价格表上写着,一个毛桃一毛钱。另外,伙同文文她们一起犯的偷鸡毛案,也得为那几根没拽下来的鸡毛赔偿一元钱,四个人平摊,一人两毛五。桃树总计赔偿五毛五分钱。那些男生就惨了,承认打碎路灯玻璃窗的,一个路灯一元,一块玻璃两元,承认偷了粉笔的,一盒粉笔一元,承认把扫把拖把搞烂的,一个扫把五毛,一个拖把五毛,承认扎了自行车轮胎的,一个轮胎两元……

    这么一来,学校收上来一笔数目不小的“斗私批修,立竿见影”赔偿费(这应该是学校创收的雏形吧)。在“停课闹革命”那个时期,学校确实被损坏了很多桌椅板凳门窗,找不到主儿,上面也不给钱修复。通过这种方式竟然解决了,石老师当然要受到“严重”表扬。

    10

    星期一早上早自习,桃树很认真地抄写毛主席语录,桃树喜欢抄写,她的字写得不错,艾老师在的时候,经常给她画红圈儿。

    要说那几年什么也没学到也是不客观的。因为每天背诵“语录”和“老三篇”,还是让桃树认识了不少生字。而且有的“语录”多少还能长点儿知识,比如有一次发表了一条“最新指示”: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还要通过肺部进行呼吸,呼出二氧化碳,吸进新鲜氧气,这就是吐故纳新。一个无产阶级的党,也要吐故纳新,才能朝气蓬勃。这段语录至少让桃树知道了人体的血液循环是怎么回事,知道了动脉静脉,知道了二氧化碳,知道了吐故纳新。桃树抄写了几遍,就背下来了。

    还比如这条:调查就像“十月怀胎”,解决问题就像“一朝分娩”,调查就是解决问题。虽然石老师给他们讲这条时,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桃树还是听明白了,一个小孩子要在妈妈肚子里呆十个月才能生下来。

    上完“天天读”,第一节应该是算术课,但石老师最怕上算术课,因为算术课最闹。他讲了两道题,突然就讲起“运动”来了。他分析了当前的“阶级斗争”形势,也就是造反派和保皇派的形势,然后很严肃地说:

    虽然胜利最终会属于我们,属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但是现在,我们还不能放松警惕,要在复杂的斗争中团结一心,站稳立场,同仇敌气。

    桃树噗嗤一下笑了。石老师竟然把“同仇敌忾”说成“同仇敌气”了。石老师很不满地瞪了桃树一眼,说,严肃点儿。我们毛主席的红小兵,更是要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时刻提高革命警惕,绝不让修正主义在我们身边睡大觉。

    桃树总是在广播里听到这句话,她实在搞不明白修正主义是怎么睡大觉的,睡在哪里。

    桃树被这个问题弄得很难受,就站起来问了石老师。

    石老师,修正主义在哪里睡大觉?

    石老师怔了一下,回答说,修正主义不是一个人。

    桃树说,不是人也要睡觉吗?是站着睡吗?

    她想起了爸爸说的,杨树也要睡觉,是站着睡的。

    底下的同学笑了起来。石老师明显不高兴了,他说,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没搞明白,平时是怎么学习的?

    桃树更加糊涂了。既然这么简单,石老师为什么不讲给她听听?

    你的毛主席语录呢?石老师忽然问。

    桃树一看桌上没有,连忙低头翻书包,书包里居然也没有。糟糕,忘在家里了。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昨天默写完语录,忘了放回书包里。

    石老师死死盯着她。桃树后来才学会那个成语:虎视眈眈。桃树又说,嗯,你要求背的那两段语录我都会背了。调查就像十月怀胎,解决问题……

    石老师打断她:背会了就可以不带语录了吗?我比你还先背会,我都每天带着,何况今天还要学习新语录。我们随时都要翻开语录指导我们的一言一行。林副主席说,毛主席著作是个宝,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就走错路。

    桃树不吭声,在心里祈求石老师赶快放过她。

    石老师为什么不喜欢她?如果是艾老师,无论她问什么问题,都会耐心回答的;就算是忘了课本,也会笑眯眯地说,真是个小迷糊,快回去拿吧。

    石老师要她做检查,她低个头,一句话也不肯说。

    石老师很沉痛地对全班同学说:同学们,毛主席语录是指路明灯,一天不带语录我们都是要犯错误的呀。你们看桃树同学,她已经犯了两个错误了。首先,忘记带语录本就是一个大错误。第二,老师批评她她还不服气,这就是忘记了毛主席的教导。同学们,毛主席语录第137页上是怎么说的?

    全班同学立即熟练地背道: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学生的默契配合使石老师更来情绪了:对呀,毛主席的话千真万确。如果桃树同学现在还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会滑到资产阶级那边去,成为资产阶级的接班人!你还问我修正主义在哪里睡大觉,我看你就要成为修正主义了!还不赶紧回去拿!

    桃树只好瘪塌塌地走出教室,回家去拿。

    家里静悄悄的,走廊也静悄悄的。但一股烟味儿飘进了桃树的鼻孔,她对烟味儿很敏感。谁在玩儿火?这是桃树的第一个反应。她喊了声妈妈,妈妈从南屋探出头来,神情有些不自然:

    你怎么回来了?又惹什么祸了?

    桃树说,我忘了带语录。

    桃树一边说一边往南屋钻,妈妈在门口挡住她:语录本不可能在这边的,去北屋找。

    桃树从妈妈胳膊缝儿下面,一眼瞥见地上放着他们洗澡的大白盆,盆里在冒烟。你在烧什么呀?桃树问。

    妈妈立即拉下脸来:不要管,赶紧拿了语录本回学校去。桃树想,原来妈妈天天盼她回学校去,是为了在家偷偷烧火啊。大人们也喜欢干那些不让孩子干的事?

    桃树刚转身,妈妈又叫住她:桃树,不许跟别人说妈妈在家烧火,听见没有?桃树故意问,为什么啊?其实她心里是知道不能说的,爸爸早交代了,不许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别人。但她还是想让妈妈说。妈妈想了一下说,在家烧火不安全,会被批评的。在厨房烧呛着人家也不好,所以妈妈只好悄悄烧。

    桃树点点头,她去北屋拿了语录本,出来时,看到妈妈已经把南屋的门关死了。她悄悄地贴着门缝儿听了一下,什么声音都没有。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总觉得爸妈背着她们在屋里干什么事。桃树在心里偷偷怀疑过,他们不会是像特务那样在发报吧?

    这个怀疑,她谁都没说,连姐姐都没说。说了一定会被姐姐骂的。

    听到南屋静悄悄的,桃树又放心又失望,没精打采地下楼。

    11

    桃树下楼后东张西望,磨磨蹭蹭,心里一千个不情愿回到教室去。她下意识地就往垃圾箱那边走。

    桃树有个秘密,脏兮兮的小秘密。她从来没跟人说过,柳树不知道,晓岚不知道,梅子夏蕙她们都不知道,不是她藏得深,而是实在说不出口,那就是她喜欢垃圾箱。小时候爸爸逗她,说她是垃圾箱捡来的,她并没有太大的反感。平时有事无事,她都会去垃圾箱边上转悠,因为垃圾箱在她眼里就是个宝库。有时她路过,假装无意地瞥一眼,就会发现有亮闪闪的东西。走过去一看,一张新糖纸!或者,一个彩色弹珠!再或者,一个塑料肥皂盒!差不多每天,她都能在垃圾箱里发现宝贝,虽然捡回家就会被妈妈扔掉,她还是会去捡,所以每次妈妈让她和小朋友一起去垃圾箱捡煤核时她都很乐意。所谓捡煤核,就是把没有烧干净的煤,再捡回来烧一次。连李铁梅都捡的,爸爸说李玉和唱的“提篮小卖拾煤渣”,就是这个意思。拾煤渣就是桃树合理合法去垃圾箱翻检的机会。

    那个时候的垃圾箱不像现在这样是铁桶的,那个时候真的是木头做的箱子,像小房子一样大,上面有个口,是倒垃圾的,侧面有个门,是清走垃圾的。但因为垃圾箱容量有限,更因为大家修养有限,所以大部分垃圾都倒在垃圾箱外面,就成了垃圾堆。

    垃圾堆还有个好玩儿的,就是可以抓麻雀。冬天的时候,麻雀一群群地飞到垃圾堆上找吃的,跟桃树一样指望着发现一点儿什么填填肚子。桃树她们就拿一根小棍子支起一个破脸盘,在盆下撒点儿小米高粱什么的,等麻雀去啄。在棍子上系根绳子,躲在垃圾箱后面,麻雀一旦飞临盆下,就拉绳子扣下脸盆,以期逮住麻雀。守盆待雀。不过在桃树的记忆里,从来没成功过,经常是冻得手疼脚疼,也没有一只麻雀上当。显然,麻雀并没有因为寒冷就变笨了,还是很机灵的。

    还没走近,桃树就看到了殷伯母。殷伯母又在垃圾箱边上,手里拿了把锹,身边还是有个戴红袖套的人。那人催促说,你快点儿老老实实地把东西找出来!

    桃树知道,红卫兵又在逼殷伯母挖“变天账”了。

    那时已经开始抄家了。院里几个头头都被抄过家了。虽然还没有涉及到教师,但桃树的爸爸妈妈很紧张,毕竟爸爸也是被贴了大字报的,妈妈还是“犯过错误”的。他们主动先抄了一遍自己的家,把角角落落搜了个遍,但凡在他们看来有危险的书、报纸以及照片图画等等,都一一处理掉。学院专门找了间房子,锁上门开个小窗,让大家自觉地把“封资修”的书刊扔进去。桃树清楚地记得自己抱着厚厚一摞书去到那个小黑屋,帮爸爸妈妈把《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一股脑地扔进窗户。因为这一次的搜缴,桃树读到它们的时间,延迟到上大学。

    尽管抄了好几家人,也没有听说谁家抄出过“变天账”或者“发报机”一类的敌特物品,这让造反派很不甘心。恰恰这个时候,他们单元的赵小军揭发了殷伯母,说他亲眼看见殷伯母在天黑以后往垃圾堆里埋了东西,肯定是“变天账”之类的。

    她鬼鬼祟祟的,把一包东西扔到垃圾堆里了,我在我们家窗户上看到的。她还用脚踩了踩。赵小军说得很肯定。

    殷伯母家境比较好,生活也很讲究,不但会画工笔画,还会弹钢琴。她家的钢琴是大院里仅有的两台之一,另一台是院长家的。她爸爸是大资本家,给她留了些家产,也给她留了顶帽子:资本家的女儿。那时候这就算是“有前科”了,逃不掉的。

    已经好几天了,殷伯母都在垃圾箱边上站着,头上戴顶草帽,手上拿把铁锹。桃树一直喜欢殷伯母,她平时那么爱干净,衣服鞋总是一尘不染,头发也一丝不乱,和艾老师一样清爽。现在却天天和垃圾在一起,被苍蝇包围着。桃树想,虽然自己喜欢去垃圾箱玩儿,殷伯母肯定不喜欢。

    桃树连忙跑过去喊:殷伯母,我来帮你吧。

    殷伯母朝桃树笑着打招呼:桃树,你怎么没去学校上课?

    桃树说,我回来拿语录本。

    那个红袖套看了一眼桃树,问,你是附小的学生吗?桃树点点头。红袖套说,这样,你帮我看着她,我去个厕所。桃树连忙点头。那个戴红袖套的就上厕所去了。

    桃树拿起铁锹,起劲儿地从垃圾箱那个口子往外刨垃圾,一边刨一边问:殷伯母,你记清了吗?

    殷伯母问:记清什么?

    桃树说:变天账是扔在这儿的吗?

    殷伯母愣了一下,很难看地笑了笑:桃树,殷伯母哪里有变天账啊,殷伯母什么也没埋,他们冤枉我的。

    桃树很吃惊。

    殷伯母又说,连你都不信殷伯母了吗?

    桃树很犯难。她当然愿意相信殷伯母,希望殷伯母说的是真话。可是红卫兵为什么不相信她呢?到底谁是好人呢?

    桃树发愁的样子让殷伯母看出来了,殷伯母笑笑说,你别管了,去学校吧。他们让我挖我就挖。挖不出来他们就相信了。

    殷伯母拿过铁锹,让桃树赶紧走。桃树为自己帮不上忙难过。

    那天晚上,桃树在北屋跟大家说了殷伯母挖垃圾的事。桃树说,我问殷伯母记清楚没有,埋到哪里的。殷伯母说,怎么,连你都不相信我了?我相信殷伯母,她肯定没有埋变天账,她就是扔垃圾。

    但是红卫兵不相信她,相信赵小军。

    赵小军不服气地说,她就是埋了的,我看到的。她还用脚踩了踩。

    这个很有说服力。如果不是变天账,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要用脚踩一踩呢?

    很多天以后,桃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殷伯母有一天在家清理“四旧”,突然发现一张包东西的旧报纸上有毛主席的照片,要命的是,毛主席的脸刚好蹭了一大块黑,这可把她吓坏了,对她这样“有前科”的人来说,这可是大罪。她就悄悄地把报纸撕碎揉成一团,天黑以后“鬼鬼祟祟”地走到垃圾堆旁,瞧瞧左右没人就扔了进去。走了几步不放心,又返回去用脚刨了刨,踩了踩。这一切,恰好被赵小军看见了,他认定自己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第二天就去报告了石老师,为了让石老师相信,不免添油加醋一番。

    赵小军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他很想加入红小兵,之所以想加入红小兵,是因为他爸爸发出了悬赏:只要加入了红小兵就给他买玩具手枪(运动开始前的悬赏是考一百分就买,运动后赵叔叔及时修改了悬赏条件)。可赵小军实在是管不住自己,天天捣蛋,表现太差,唯一能挣个表现的就是“拿出革命行动”了。

    石老师听了赵小军的汇报,立即将情况反映给学院的造反派组织。于是从第二天起,殷伯母就被勒令去挖垃圾,造反派咬定她是把变天账埋进了垃圾坑。殷伯母不敢说出她究竟扔的是什么,怕招来更大的灾难。只好每天拿把锹站在垃圾堆上,这儿挖挖,那儿撬撬。一个星期后,造反派失去了耐心,作罢。

    不知怎么,赵小军的妈妈听说了儿子告发殷伯母的事,气坏了。儿子居然干这种出卖人的事,她操起已经掉光了毛的鸡毛掸就打赵小军的屁股,赵小军捂着屁股躲来躲去,一边用手挡鸡毛掸一边用哭腔讨饶:妈妈妈妈别打了,我给你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此情此景,被隔壁的金霞目睹并传播出来,成为北屋沙龙的一大笑料,赵小军和他妈妈还是一个革命队伍的战友呢。以后每每赵小军捣蛋,她们就学他:赵小军别捣乱了,我给你背一段毛主席语录……

    12

    据说每个人的味觉和嗅觉都是有成长背景的,或者说都是与记忆相关的。蒜味儿对桃树来说就是童年的味道(而槐花的香气就是知青的味道,桂花的香气就是大学的味道)。成年后,只要一吃蒜桃树就会下意识地进入北河市的生活场景,一股辛辣冲入上颚,继而进入鼻腔,眼前就出现了吃饭的北屋,出现了窝窝头。

    那时爸爸妈妈为了让她们两姊妹适应北方的饮食,真是绞尽脑汁,妈妈负责尽量做得好吃,爸爸则负责哄和骗。比如吃蒜,爸爸说吃了蒜不怕冷,又说吃了蒜聪明。其实爸爸哪里懂什么食品营养,他只是希望蒜能帮助孩子下饭,粗粮实在是难咽,又没有可口的菜,不吃蒜怎么办?江南人要吃蒜的话,得先把蒜腌成糖醋的,吃生蒜在他们看来简直跟吃生大米一样。桃树第一次吃生蒜就被辣出了眼泪,甚至哇哇地哭了。爸爸看她眼泪花花的,一本正经地告诉她,第一次吃肯定是要辣出眼泪的,爸爸我也一样的,眼泪比你还多。但第二次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第三次就没有眼泪了,第四次最多嘴巴哈一哈,第五次哈都不用哈了,肯定学会了,而且还会很喜欢。不信咱们打赌?桃树完全相信爸爸的话,就按照爸爸说的,一次次地学会了吃蒜。是不是第五次她记不清了,反正是很快学会了。

    桃树还在北河学会了喝棒子粥。爸爸最会喝棒子粥了。他可以一边转着碗一边喝,一口气把粥喝下去,碗却是干干净净的。桃树学了很久也没学会,总会在靠嘴巴的地方留下棒子粥滑过的痕迹。但就是在这样的尝试中,她把一碗碗难喝的棒子粥喝了下去,让自己长大。

    那天晚上,桃树正跟个地道的北方人一样就着蒜喝粥呢,文文探个头来叫她,桃树,去看演出!

    桃树立马从凳子上下来,看着妈妈,等着妈妈那两个字:去吧。但是妈妈没有说,桃树又看爸爸。爸爸说,我没意见,看你妈妈。妈妈说,最近外面太乱了,打打杀杀的。

    妈妈说的“乱”是指武斗。爸爸他们工程院的造反派和一墙之隔的医学院的“红脸丝”已经开始武斗了。两家最初只是隔着围墙对骂,什么“文攻武卫”“不破不立”“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后来火药味儿越来越浓,出现了“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等等标语,杀气从大喇叭里冒出,弥漫在两个大院上空。有一天一梭子弹突然飞过来,打哑了学院飞机楼上面的高音喇叭,飞机楼十分钟后发起还击,打哑了对方水塔上的喇叭。还有一次双方在对射时,一颗流弹不幸打中了马路上赶车经过的车把式。后来愈演愈烈,双方终于冲出院墙干了一仗。这一仗,是对面“红脸丝”吃亏了,所以他们每天都扬言要复仇,要冲进大院来“清算血债”。

    桃树也知道“乱”。她每天都能从小朋友那儿听到“冲大院”的消息:今天晚上“红脸丝”就要冲了!今天半夜来!

    桃树在兴奋中有点儿害怕,在害怕中感到兴奋,后来就做噩梦了,梦里出现了许许多多穿白色长袍的人,伸出白森森的手臂,一张张的脸上全是红血丝,将窗外那堵她经常翻爬的围墙推倒,然后吼叫着冲进来,杀上三楼直奔她睡觉的北屋……

    因为“乱”,那些日子妈妈把姐妹俩看管得很紧,天一黑就不准她们出门。

    可是今天晚饭前,大喇叭里突然广播:通知,通知,今天晚上有节目。据说是一个从北京来的文艺宣传队,演得特别好,已经在市里演出好几场了。桃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看演出了,凑热闹的心情超过了害怕的心情,她太想去了。

    桃树预感到爸爸妈妈不会同意的,他们从来都不喜欢看电影。每次放电影,桃树跟姐姐去请假时爸爸总会说,这部电影你们不是看过了吗?桃树说还想看,特别好看。爸爸就说,那你给我讲讲,这部电影讲了什么道理?桃树说,不知道。爸爸说,是哪个时代的事情?桃树说,不知道。爸爸说,一问三不知,还说好看。桃树说,怎么是一问三不知呢,应该是一问二不知。爸爸说为什么?桃树理直气壮地说,一后面是二啊。爸爸哈哈大笑,然后摇头说,木头啊木头。

    为了得到恩准,桃树在吃饭前就串通了狐朋狗友:你们来喊我的时候不要一起来,要分开一个个来。

    桃树不知道这叫什么策略,完全是凭直觉设计的。于是每隔三五分钟,就会有一个小脑袋伸进桃树家北屋:叔叔阿姨让桃树去看演出嘛,我们都要去,没事儿的。

    文文第一个来,被拒。晓岚第二个来,又被拒,然后是梅子、夏蕙……当第五个脑袋(金霞)伸进来时,妈妈无奈地盖了通过章:去吧去吧,柳树一起去,注意安全,看完就回来。

    在桃树对爸爸妈妈的很多疑问里,其中一个疑问就是他们为什么不喜欢看电影。学院操场每次放电影爸爸妈妈都不去,说是不如在家聊天。哪有那么多天好聊啊?电影多好看啊,哪怕去了没占到好座位,坐到银幕背后看反面她也乐意。

    桃树和姐姐是逢电影必看的,什么《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小兵张嘎》《敌后武工队》《英雄儿女》,都是看了三遍以上的。每次看了电影回来爸爸妈妈就问,好看吗?两棵树都异口同声地回答,好看!爸爸嘲笑说,什么都好看,从来没听到你们说过不好看。桃树想,就是好看嘛,那些人在布上说话,笑,打仗,太有意思了。到后来只能看《西哈努克访问中国》这样的纪录片了,她们还是会兴冲冲地去看。在运动之前,她们还看过《刘少奇访问印度尼西亚》这样的片子,看到王光美穿着旗袍,脖子上挂着一串鲜花,走在绿树中,很美。刘少奇被打倒后,桃树看到很多漫画上画的王光美是一条美女蛇,桃树暗想,有点儿像呢。

    后来没电影可看了,文艺生活就靠各地红卫兵宣传队来“演节目”,再后来就被“八个样板戏”充斥了。桃树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遍样板戏,尤其是《红灯记》,到小学毕业时,她差不多能把整部戏的台词背下来。有时候无聊,她会一个人躺在床上一段一段地背唱词。

    柳树牵着桃树,拿着小凳子赶到学院操场上时,操场上已是乌泱泱的一大片了,家属小孩儿特别多。但中心地带的好位置已经被学院里的师生占了。还好文文她们先来,占到一个靠前的边上。

    桃树坐下来,兴奋不已,身子扭来扭去地四下张望,就跟欧洲中世纪那些贵族去剧院看演出一样,舞台上演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看看哪些人来了,他们在说什么,和谁说。那天晚上看演出的人特别多,也许大家都闷了很久了,借这个机会社交一下。至于节目,桃树都很熟悉,每次宣传队来演出,差不多就是这些内容。

    不过那天晚上,有两个节目让桃树印象深刻。一个是《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一群红卫兵作骑马状驰向北京去见毛主席,跳到快要结束时,其中一个人突然大声喊了句:毛主席来啦!毛主席来啦!台上那群红卫兵一下子拥到舞台右侧,有节奏地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一个个热泪盈眶声音哽咽,让人觉得他们完全不是在演戏,是真的见到了伟大领袖。台下的观众全都信以为真,转过脸,甚至站起来向右边看去,当然,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还有个自创的节目,是悼念牺牲战友的,那个演牺牲者的牺牲后,一直以一个手捧红宝书的造型立在台中央,在整个节目演出过程中一动不动,像石头塑像一样,这让桃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怎么做到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后一听人说某个演员非常尽职,桃树就会想起他。

    整个演出都很顺利,一个半小时的样子就结束了。没想到散场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当柳树牵着桃树(妈妈一再嘱咐你要牵住妹妹啊)拿着小凳子随着乌泱泱的人流往外走时,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夜空:保皇派冲大院来啦!这下人群慌乱起来,急速地涌向大门,其中有个人绊倒在地上,导致紧跟在后面的人都跟着摔倒了,叠成一堆。还好柳树和桃树已经从门边挤了出去,没有埋进人堆里。她们不敢走大路,就跟着一股人流进入到路边的田坎里。恰好田坎里刚灌了水,全是稀泥,桃树一脚踩进去一只鞋就沦陷了。她也顾不上捡,跟着姐姐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家跑。等到家时,她心跳如鼓、脸色煞白,脚上流着血,像个惨败的伤兵。

    桃树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妈妈却一声不响,只是皱着眉给她用热水洗脚,然后消毒,擦红药水。爸爸反而有点儿紧张,不停地说,危险啊,真危险啊。

    很后怕的样子。

    第二天,有各种消息传来。第一个是,昨晚医学院并没有来冲大院,是有人故意这么喊造成了混乱;第二个是,被绊倒的是二号楼的黎晓红,她倒地后又被人群踩踏,造成脊椎骨骨折进了医院;第三个是,学院派人在路边田坎里捡了十几只鞋,让各家丢了鞋的孩子去领。桃树跑去,在其中找到了自己那只鞋。妈妈似乎这个时候才开始害怕,她跟桃树说,鞋子找不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骨折可是一辈子的事啊。真不该让你们去,越想越后怕。

    桃树在很多年后才理解了妈妈的后怕。黎晓红,那个高傲的不愿意与她们踢毽儿的少女,出院后就坐在了轮椅上,从此与踢毽儿无缘了。

    13

    天气越来越冷了,虽然还没下雪,妈妈已经让两棵树穿上了棉衣和棉鞋。

    这天早上,石老师跑进教室,神情特别激动,脸颊又开始发红了。桃树对石老师的激动已经司空见惯,差不多他每天都要激动一回。桃树漠然地趴在桌子上,没有回应他的激动。

    石老师说,同学们,首先让我们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革命者,一切革命青年,都应该经风雨,见世面,革命者不可能在温室中成长,要在大风大浪中去锻炼自己。现在,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石老师有意停顿下来,桃树坐直了身子,有一点儿期待,会是什么好消息呢?不会又是停课闹革命吧?

    石老师一跃跳上讲台,挥舞着胳膊说:我们学校的革命群众组织终于成立了!我们不再是孤立的了!我们融入了革命的洪流!

    桃树想,不是有红小兵了吗?

    石老师说,我们这个组织的名字叫“小狂人造反先锋团”,肖老师任团长,我任副团长,每个同学都可以自愿参加,不是红小兵的也可以参加。

    同学们知道吗,“狂人”是鲁迅先生最早提出来的,他写过一个小说叫《狂人日记》,无情地揭露了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吃人的本质。同学们,在资产阶级面前,我们就是要做无产阶级的狂人,要大造资产阶级的反,大长无产阶级的威风!同学们,愿意加入小狂人组织当一名小狂人的,请举手!

    桃树被石老师的一阵吼叫给吼蒙了,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还是头一回老师让他们举手来表态,在此之前,从没有什么事是需要他们举手表态的。而桃树的头一回,竟献给了“小狂人”。若干年后,在某次举手表决时,桃树看到齐刷刷的手臂,脑海里莫名其妙地就浮起了举手当小狂人的那一幕。有了那样的开头,就会有那样的后来,一次又一次。

    桃树发蒙的当儿,突然发现全班同学都仿佛被施了催眠术一般,齐刷刷地举起了胳膊,她也连忙举起,还特意举高了一些。再转头看,连于晓楠都举了。啧啧,他爸爸可是全院出名的“八个跳梁小丑”之一啊,他也敢举手。

    所谓“跳梁小丑”,就是斗胆跳出来加入对立面组织的人。学院这边是造反派,他们居然加入了保皇派的“红联司”。于晓楠的爸爸靠边站之后,就宣布加入保皇派。这一下,于晓楠马上被全班同学孤立了,平时在班上总是一个人坐着,没人和他玩儿。

    于晓楠一边怯生生地举起胳膊,一边拿眼睛看石老师。石老师扫了一眼教室里森林般的胳膊,很满意,笑逐颜开地说:好,好。我们班同学的觉悟就是高。我们对每个同学都是欢迎的。毛主席说,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同学们,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同一个战壕的革命站友了。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向保皇派宣战,向旧世界宣战!

    石老师又激情满怀地喊了一通:

    现在我宣布,今天晚上七点,全体小狂人到学校操场集合,步行到市里的解放广场,参加全市红色造反派组织誓师大会。

    这下桃树才真的高兴起来。管他加入什么,有好玩儿的就行。

    桃树太想去市里了,那个解放广场,有好多高楼,有一家很大的百货公司,里面有电梯。可平日里,桃树根本没机会去。她到北河市快四年了,去市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十个指头都用不完。有三次是为了拍全家福,爸爸规定他们家每年要拍一次全家福(这是爸爸制定的家庭法律中的一条)。拍全家福就必须全家一起去市里,到桥头坐公共汽车。有一次没拍好,还去补拍一次,没拍好的原因是因为桃树,她总是眨眼睛,这也是桃树不招妈妈喜欢的原因之一,不像柳树,每次照出来都是可爱的样子,大大的眼睛。重拍虽然不花钱,但全家去市里是要花钱的。这样算起来,为了拍照,也许去过四次。

    除了拍全家福,桃树另外两次去市里,一次是因为看病,她眼睛上长了个东西,妈妈带她去医院切掉;一次是受邀请,跟着晓岚爸爸妈妈去的。那次桃树有些不安,因为张叔叔给晓岚、晓峰买玩具时,也给她买了一个,是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水,有几条用蜡做的金鱼游来游去。五毛钱一个。桃树怕拿回来妈妈批评她。还好,妈妈没说什么。桃树想,妈妈不愿意带她们去市里,一定是不想给她们买玩具或者零食,因为其他小孩子从市里回来,手上总会拿着吃的或者玩儿的。

    哦,对了,还有一次去市里也很难忘,那是刚到北河市的那年国庆节,建国15周年,有盛大游行。妈妈嫌人多不肯去,爸爸就带她和柳树去了,还有爸爸教研室的小任叔叔。市里果然人山人海的,桃树被挤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敲锣打鼓和唱歌喊口号的声音,简直要急哭了。这时小任叔叔一弯腰,把她举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肩膀上。桃树破涕为笑,看得很开心。爸爸很感谢小任叔叔,回家后跟妈妈说,他到底年轻,一下子就把桃树举起来了。

    总之去市里,对桃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事。即使是爸爸妈妈,也很少去。每到星期天,他们会商量半天,在纸上写好要买的东西,然后确定一个人去买,有时是爸爸,有时是妈妈。他们骑自行车去。买的都是家里必须添置的东西。虽然那时妈妈也就是三十多岁,但她从来不会给自己买新衣服什么的,偶尔会买一块布回来,是给她们姐妹俩做衣服的。或者买些便宜的布头回来,给爸爸做个短裤。也有给她们买一点零食的时候。桃树从小就知道他们家拮据,不能向妈妈开口要东西。可是每次看到晓岚、夏蕙她们跟爸爸妈妈去市里,还是眼馋得不行。

    这下好,她不用爸爸妈妈带,就可以去市里了,可以看到高楼大厦和公共汽车了。而且还是跟同学们一块儿去,还是步行去,还是晚上去,真是太爽了。

    桃树又像第一次听到停课那样,满心欢喜。

    14

    桃树放学回家,进门就催妈妈做饭:我们今天晚上要去市里开大会,我们参加小狂人了!

    妈妈紧蹙眉头,去厨房里蒸窝窝头。

    这时柳树也回来了,和桃树说的几乎一样,不同的是,柳树她们是高年级,还要负责撒传单。

    姐妹俩兴奋得在屋里窜来窜去,猴急猴急的。

    妈妈知道是不能反对的,即使是晚上,即使是走路,即使天气很冷,也不能反对。她很无奈,一边蒸窝窝头一边叹气。罗阿姨在一旁说,大姐你甭担心,有老师领着呢。

    这时爸爸从学院里回来了,听到这个事一下垮了脸:搞什么名堂嘛,这么小的伢儿,他们懂什么啊。

    妈妈连忙转移话题,说吃饭了吃饭了。

    回想起来,每每爸爸发牢骚时,妈妈就会低声制止他:不要瞎讲。反之,妈妈发牢骚时,爸爸也会马上阻拦:好了好了,少说两句。他们俩一会儿州官一会儿百姓,互换角色。

    桃树和姐姐都假装没听见。吃饭的时候,气氛很沉闷,以往爸爸总是吃两个窝窝头的,那天只吃了一个。妈妈叫他再吃一个,他黑着脸说不吃了。

    桃树丢下碗就往门外跑。妈妈追到楼梯口,叫她戴上围巾帽子,她也没回一下头,说没事儿,我不冷。

    全校学生很快就在操场上集合好了,打着红旗,乱糟糟松垮垮闹哄哄地开拔了。在前面带队的是肖老师,也就是“小狂人造反先锋团”的团长。队伍走出校门,上了大马路,老师们就有点儿紧张了,虽说汽车不多,毕竟比不得在校园里。石老师也跟羊倌一样不时地吆喝着,前后看着,生怕学生蹿出来被汽车撞上。

    进入市区后,热闹起来,不住地有路边的行人冲他们喊:小同学你们上老师的当了!快回家睡觉去吧!

    石老师拿着个喇叭筒跑前跑后地喊,同学们,大家要站稳立场,不能动摇革命意志。大家跟我一起喊口号:打倒刘少奇!誓死捍卫毛主席!造反有理!

    也许是走累了,口号喊得稀稀拉拉。

    好不容易走到解放广场,桃树的兴致早就没了,天黑乎乎的,高楼大厦公共汽车啥也看不见,更不可能去百货大楼了。她只觉得又累又冷,鼻涕都流到嘴巴里了。后悔没听妈妈的话戴上围巾帽子,耳朵冷得痒痒,怕是要生冻疮了。

    广场上全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被挤在大人中间。除了看前面大人的屁股旁边大人的腰,就只能抬头看天了,天也是黑乎乎的,星星月亮全没有。谁知台上说了些什么,台下喊了些什么,反正站着站着桃树就困极了,想到还要走回家,真的想哭了。

    后来才明白,他们这些“小狂人”,是被拉去给造反派组织壮大人马的,起码给他们增加了三百人的兵员。

    桃树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梦游一般。

    到家已是深夜,姐妹俩都冻得清鼻涕直流。

    爸爸披着衣服起来,给她们烧姜汤喝,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在桌边看着。桃树居然不识时务,吸溜着鼻涕说:爸爸你为什么不去参加誓师大会啊?我看到好多叔叔都去了。

    柳树说,他又不是造反派,他是逍遥派。

    爸爸忽地发火了,吼了一句,闭嘴!瞎胡闹!

    爸爸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很吓人很吓人。

    爸爸平日里从不骂人,哪怕打人也不骂人。不管她们俩犯了什么样的错误,最重的惩罚就是用尺子打手心,尺子放在书架上,一旦犯了错误爸爸会说,自己去把尺子拿来!所谓家法伺候,一般是打“三板尺”。比尺子轻一个层次的,就是面壁思过。现在突然骂起人来,说明他确实气坏了,不讲究章法了。

    桃树从没见爸爸这么凶过,眼泪迅速涌出,但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她知道爸爸最讨厌她们哭。爸爸要是看到她在哭,会骂得更凶。柳树就一滴眼泪没有,只是丢下勺子不喝了,以示生气。

    桃树把脸趴进碗里,尽量让碗挡住自己的泪水,泪水就顺着碗边流进姜汤了。造反不好玩儿。桃树想,累得够呛,还被爸爸骂。

    妈妈听到动静,披着衣服从南屋过来了,低声对爸爸说:你干吗冲孩子发火?她们懂什么?老师让她们去她们能不去吗?

    爸爸不再吭声,起身收拾碗筷,妈妈就让她们赶紧上床睡觉。

    桃树上床后,眼泪还没干就睡着了,实在是太累了。梦里她还在走,走,冷得哆嗦。

    第二天早上,桃树一觉醒来,发现在她和姐姐的枕头中间,放着一份检讨书,一看就是爸爸的字,很规矩的小楷。

    桃树连忙叫醒姐姐,快看快看,爸写的。

    爸爸的检讨书也按规矩先写了一段最高指示:在阶级社会里,各个阶级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然后,爸爸检讨自己,昨晚不该骂她们,骂孩子是自己地主阶级本性的表现。昨天因为心情不好,迁怒到了她们头上。最后爸爸表示,今后保证绝不再发生此类的事情,请她们监督。

    桃树和柳树都很惊讶。

    爸爸凶她们又不是第一次,以前凶了她们或者打了她们,都是不准哭的,因为爸爸说,哭就是委屈的表示,委屈就表明爸妈骂错了(或者打错了),爸爸妈妈怎么可能骂错打错呢?怎么可能向她们检讨呢?再说依爸爸的脾气,也不是个轻易认错的人啊。他和妈妈吵架,都是妈妈让步的。

    很多年后桃树才听妈妈说,是妈妈非要他写的,妈妈怕两个孩子出去乱说,说爸爸反对她们参加造反派,那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虽然没有人打爸爸的手心,他也必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